关岁理一根烟点到一半的时候, 那些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前。

  这些居民的脸上很少带着表情,落下的脚步沉重,除此之外,只能听到细微的喘息, 就好像, 他们是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才来到这里。

  远远,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就弥漫了过来, 叫人生理不适。

  可他们只能看着这些人,一点点散开,朝着他们售货亭靠近。

  其余闯关者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或多或少接受到了这一关的暗示,到了这一时刻更是清楚, 他们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合作关系。

  一栋工厂, 也不可能卖给许多人。

  他们想活, 就要争到最后。

  可片刻, 等那酸味到了近前, 他们能看清了这些居民的面容, 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好像正常了。

  这是他们的默契, 在真的确认自己难以存活的时候,他们动手的速度只会一个比一个快。

  但是, 在那之前, 他们也会尽可能地公平竞争, 这是他们长久以来遵循的规矩。

  他们就是陶天兵口中, 那群为了彰显身份, 所以把法涅斯权限的颜色设置得如此醒目的人。

  他们的设置的潜规则多如牛毛。

  关岁理朝着各处售货亭上的货物扫了眼, 朝自己的摊位走去。

  可根本没走几步, 身后就传来了争吵。

  他猛地转身,才发现这争吵甚至不止一处。

  离得最近的是因思特的摊子,一个客人正指着香烟跟她争辩税率,要求因思特给他退款,可想而知,因思特不可能答应。

  她开始一点点跟人计算自己要交的更高额税款。

  更大的矛盾来自于售卖食物的里德尔,他的摊位上一时之间挤满了人。

  而在里德尔把各色食物摆上摊位,所有人登时疯了一样冲了上去,他们争抢推搡,里德尔拼命喊他们排队,他们也听不进去。

  他们哄抢着,货摊上的物品倒了一地,又被人捡起来,从一个手上抢到另一个人手上。

  忽然,又是一阵喧闹。

  关岁理顺着看向了多格,他正跟一位客人僵持着争夺一样武器。

  他是唯一一个,在关岁理示范之后,依旧没有计算出正利率算式的人,所有人对这个结果也并不稀奇,包括他自己。

  他早就做好了尽可能少出售的准备。

  他制造的货物数量最少,也最不常见,寥寥几件摆在货架上。

  他的客人要跟他购买的时候,他就跟对方介绍自己武器的诸多缺点,希望能把货物尽量留下来,这样,他的成本没准还可以收回来。

  只是他的客人阴沉沉的,拿着那柄菜刀就不撒手,现在看起来,恐怕多格一松开,这刀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至于那位丘娜小姐,更是绝了。

  她的客人本就稀稀拉拉,乍然被她冷冰冰看上一眼,更是什么话都没了。

  自己拿了东西自己交钱走人,丘娜从头到尾,甚至连手都没抬起来过。

  不像个生意人,反倒像个监工。

  也就娄闻那边正常一点,他的客人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客人要买什么他就给什么,还会询问客人需要在衣服上具体增加什么花纹图案,他手下出来的衣服,每一个扣子都各不相同,简直细心到家。

  他摊位上的货品也总是在缺少之后迅速补满,他居然像是真的来卖东西一样,哄得客人一个个心花怒放。

  整个花园广场,在刚刚开始经营的不到一分钟内,彻底乱成了一团。

  耳朵里全是里德尔的声音:“大家不要着急,每个人都会有机会的,排起队来,你们胡闹,最后谁都买不到东西。”

  可他这句话,就像是引爆了什么,有人直接喊起来:“胡说!你明明只会卖给我们六万件食品,我们要活!”

  里德尔售货亭前的数字是,3、5、6、2,综合来看,他这一串已经是最优秀的结果了,可他的数量确实不算特别高。

  “你赚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能多卖给我们一点,我们都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个大叔死死抱着怀里唯一的食物,却被人揪着拉着要夺走。

  他绝望地嘶吼:“把食物给我们啊!”

  有人带头,几乎所有人都猛地涌向了里德尔,他们拼命伸着手抢夺,扭曲变形的脸上都是痛苦。

  他们眼里除了食物和里德尔,什么都看不到了。

  最前面的大叔跑得最快,可忽地被左右冲撞,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根本没人管他,他们仿佛瞎了一样,径直踩了下,脚底板下发出痛苦的嚎叫。

  人们一心朝着里德尔冲过去。

  里德尔察觉到不对劲,警惕地退到售货亭的边缘,他看着人群越来越近,索性一狠心,下手将摊子直接掀了出去。

  无数的食物挥洒出去,那些朝他涌过来的居民便愤怒又痴迷地追着食物扑了过去。

  大叔还没爬起来,人们的脚和胳膊又来了,他们肆无忌惮旁若无物踩下去,再一次碾踏在他的胳膊身上。

  大叔叫唤了几声,终于不动了。

  他怀中的食物滚了出去。

  他的眼神就顺着那食物骨碌碌,眼睁睁看着那食物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他的眼睛逐渐红了。

  他浑身都散架了,他奄奄一息,一次次要爬起来,又一次次跌倒下去,他的呼吸分明都要停了,他真的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单薄的衣衫下,有什么在剧烈蠕动。

  可人们的眼里只剩下了食物,已经没人注意到他,人们疯狂地叫喊,那声音中,他的存在感完全被覆盖了。

  乍然,那衣服裂开,从胸腹窜出了一只畸形的手,那手臂颜色超乎寻常得壮硕,遍布的青筋发着紫,颤巍巍探向了摊位的方向。

  “我要食物!”他的声音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呐喊,整个广场为之一静。

  他乍然盯住了里德尔,声音前所未有地尖锐:“为什么不给我们!”

  他踩碎了脚边滚过来的一块食物,冲着里德尔抓去。

  下一刻,追着食物的人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同时惨叫。

  扑到这大叔脚边的人,以及周围许许多多的人,乍然一吼,衣服里爆出各种畸变的肢体,骨骼咔嚓的裂响此起彼伏。

  头颅径直从背后扎了出来,脑袋带着眼睛陡然一转,跟着这大叔追了上去。

  狰狞质问:“为什么!”

  里德尔冷汗都冒出来了,他仍旧在最后试图说服这些人,可言语的力量在这个时候异常苍白。

  他终于放弃了,他果断伸手抓向了一边,眼中闪出狠绝,他喊:“双镰。”可他手中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里德尔暗骂了声,翻身就要跳出售货亭,最先头的大叔紫色的手臂已经抓了过来,指甲缝里沾染着泥土和鲜血的痕迹。

  那手朝着里德尔拍来,半途就将售货亭撞碎,木屑齐飞中,撞向了里德尔的胸膛。

  里德尔躲避已经来不及,其余人也都脱不开身,眼看那手指逼近,他好像闻到了上面刺鼻的臭味,他最后能做的,就是双臂挡在胸口,重心一沉。

  他眼睁睁看着那手指越来越近,那人狰狞的面容已经放大到了数倍——

  忽然,斜面里有什么被丢了过来,那东西轻飘飘,砸到这大叔头上就飞了出去,没有对这人产生任何影响。

  里德尔情不自禁失望,看清那是一块面包之后,差点破口大骂。

  他不禁看向了丢出这东西的关岁理:“你要救我还是嘲笑我!”

  可下一刻,那本该狠狠攥上来的手臂却停了,那大叔眼中的红色动摇着,嚎叫着,人却已经迷迷糊糊去找向了之前砸中他的小面包。

  他胸前的紫色手臂狰狞如铁,可仓惶爬过去,攥住了那块小面包,却小心翼翼连凹痕都没敢弄出来。

  他把面包珍而重之撕巴撕巴丢进了嘴巴里,眼睛里的颜色就彻底没了。

  他吃完之后,尽管不怎么满意地摸了摸肚子,还是慢悠悠,像来的时候一样,朝着广场外面走去了。

  里德尔已经看懵了,关岁理一喊:“出来。”

  他才反应过来,眨眼一瞧,更多人围了上来,他迅速从售货亭跳出来,就地一滚。

  他劫后余生,刚要喘气,关岁理又是一喊:“想活就别停下。”

  他恼火不已,可也知道这时候不是跟关岁理生气的时候,人家还救了他!

  他愤怒地捡起地上的食物,丢向那些异变的肢体。

  被砸到的人茫然片刻,一个个捡起食物,小心翼翼吃了,慢慢走了。

  里德尔越来越心惊。

  这些人很难形容算什么物种了,各种骨肉赘生在他们原本的身体上,像是在尽力模仿原本的肢体,可那骨肉蛮横疯狂,泛着诡异的颜色,根本找不到一点正常的痕迹。

  那些骨肉带着这些客人左冲右撞,肆虐一切,就好像,这些骨肉才成为了这个生物的主体。

  原本的人只不过是骨肉的一块养料,被渐渐耗干为数不多的养分。

  里德尔忍住反胃,拼命奔走。

  无数人追着他围上来,他迅速从那些指缝齿尖捡走掉落的食物,然后在被围上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丢出去,迅速脱身。

  他挑的都是那些最为疯狂的人,他根本不能想象再晚一会儿,这些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包包食物被异变的人连包装带内里吞吃下腹,刮擦的血痕从他们的口腔滴露。

  地面黏腻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

  骚乱终于渐渐稳定下来,其余人也终于安下心。

  他们简直惊呆了,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察觉原因更是惊恐,迅速变了嘴脸,认真顾好自己面前这些客人。

  谁知道他们买不到东西会发疯啊,这是卖东西吗?这简直是卖命啊。

  多格更是吓得赶紧松开了手上的货品,那客人踉踉跄跄站稳,脸上的凶相才慢慢消了下去,然后拎着武器看了会儿,转身走了。

  这个时候,多格才注意到,这位客人的的额头鼓起来一小块,有什么在里面游动着,要是再晚一会,他这边也说不好要完蛋了。

  感谢里德尔。

  里德尔还在收拾残局,他躲避着扑过来的人群,一边捡着之前自己扔出去的东西,他疲于奔命,浑身都在酸痛,他简直无比后悔之前推出去的举动。

  他简直是疯了。

  余光注意到关岁理的行动,对关岁理的态度更复杂了。

  他知道这个人厉害,还救了他。

  可厉害又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方,还开局就抽到一副烂牌,怕也活不了多久。

  被这么一个人救,真是晦气。

  他还在观察关岁理,就发现关岁理又帮他扔出一袋食物后,忽然就站起来去了。

  ???

  被关岁理分担走的压力一下子涌了回来,他险些被砸成肉泥,狼狈地就地翻滚,衣角又一副牙齿咬住,他狠心一发力,将衣服撕裂,才躲了过去。

  他不禁暗暗心惊,简直怀疑关岁理是听到了他的不礼貌走了。

  啊,他稀罕吗?他自己也可以的。

  他摒弃杂念,专心处理完的剩下的客人。

  等到所有的客人都安稳下来的时候,里德尔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但他根本不敢休息,依旧有无数客人走来,且依旧望不到头。

  他生怕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在摊位老远处就赶紧游说客人排队,一个个整整齐齐避免骚乱。

  队伍一直排到了广场外,里德尔看得触目心惊,心想这得卖多少才够。

  可还没完。

  某个时间点到了,一批人一股脑涌了进来,迅速挤占了整个广场。

  他们登时胆战心惊,第一时间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协调人群,整理队伍。

  最后除了关岁理,所有人面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

  如果不是有里德尔的示范在前,这广场现在会乱成什么样子,根本不敢想象。

  可心里的焦躁一刻胜过一刻。

  他们各自应付着自己的客人,根本不敢停下,也不敢耽搁,可那个顾忌也越来越接近。

  他们禁不住看向了里德尔售货亭前挂着的数量限额,他的客人最多,卖的东西也最多,已经逼近了这个数额。

  一旦那数额封顶,拿不出客人要的东西……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

  可矛盾的是,他们自己的数额却离封顶还有很远。

  如果要赚钱,就希望尽可能多买一会儿。

  他们简直不敢想象法涅斯是想让他们干什么。

  他们在两难中犹豫,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口哨声。

  他们难以置信看向了娄闻,娄闻灿烂冲他们挥了挥手。

  这个人有病吧?

  不知道为什么,娄闻明明跟他们在同样的境地,却好像一点都不慌张,甚至生意好了些之后,还吹起了口哨。

  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来卖东西吧。

  娄闻被这么些目光注视着,口哨一停:“大家放松一点嘛,”他笑着看向里德尔,“里德尔,我想我们大家可以考虑进一步合作了。”

  里德尔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你有办法?”

  其余人才忽然意识到,他们只想着该延长还是结束,至于具体怎么结束,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考虑,光是最开始的选择,就消磨了他们大量的心神。

  娄闻心平气和地将客人的衣服叠好送出去:“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尽量公平,也减少不必要的冲突带来的额外费用,毕竟我们现在的钱,每一分都很珍贵。”

  他这么说,在场这些人哪个听不明白?

  里德尔站在那里思考片刻:“你想我们每天轮换营业执照?”

  他第一反应是扫了眼摊子最远的关岁理:“我们五个人?”

  因思特手上不停,镇定反驳了一个客人的疑问之后还能接话:“我同意,我们因为竞拍产生的花费,本可以省掉。”

  她善解人意地提醒:“最高的风险也不该你一个人承担。”

  “风险和机遇共存,这是永恒不变的道理,”里德尔看不出愉快还是不愉快,可还是松了口气,“那投票吧。”

  于是在他话音落下,两个人举起了手。

  丘娜冷哼了声没动,多格瞧她一眼,也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里德尔和其余人也见怪不怪,面对丘娜的时候,他们都莫名其妙多了几份宽容。

  里德尔只愤怒地瞪着娄闻:“你什么意思?”

  娄闻的视线扫向了远处的关岁理:“我知道结束的办法,可是要看他,愿不愿意帮我们了。”

  里德尔迅速朝关岁理看了眼,手尴尬地放了下来:“你不早说!”

  又要关岁理救,开玩笑吗?

  可他也禁不住看向了关岁理。

  他看了会儿,才发现关岁理实在跟这整座广场格格不入,守着面前一个不透明的小球,惬意地甚至已经补完了一小觉。

  之前他们开始制造货物准备摆摊的时候,觉得自己跟关岁理应该玩的不是同一个游戏。

  现在看来,确实不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