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雪又下大了。

  北风和漫天的雪花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在城市里的一幢不值一提的破旧居民楼里正上演着重逢。

  夏夜双眼含笑地看着鹿安甯,没有否认。

  鹿安甯掂了掂手里的口服液瓶子,恍然想起:“我们之前一定是见过,那会儿也是在这里……是两年前了吧?”

  “嗯,20年的年末,”夏夜说,“当时真的很谢谢您。”

  鹿安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举手之劳,不客气的。”

  又突然反应过来,“所以小好就是……”

  “是,现在也还是很感谢您照顾小好。”夏夜笑着说。

  “啊,缘分真的太奇妙了!”鹿安甯感叹着,也笑了。

  已是深夜,两人又不算相熟,不适合叙旧。

  夏夜正了正身,说:“再见面只送您瓶口服液实在是说不过去。我在楼下听到您回家,想着上来打个招呼,没想到竟然碰到了旧识。”

  鹿安甯看着掌心里的口服液笑:“所以这是你本来要喝的?”

  “嗯,顺手就拿出来了……”夏夜说着就往楼下跑,“您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三楼的一扇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合上。

  鹿安甯一手握着口服液的小瓶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钥匙。

  他心里慢慢消化着和夏夜与夏小好的缘分,越想就越觉得奇妙。

  夏夜回到家,拿了一盒没开封的口服液,临出门时想了想,又从冷冻柜里取出袋速冻红豆包,拢进塑料袋里拎上了楼。

  三楼的声控灯重新亮起,夏夜一步跨过两层台阶,走入四楼的光源。

  鹿安甯还站在门边,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今早出门换了件大衣,没想到把钥匙落在换下的衣服里了。”

  “啊……”夏夜懵了一下,“房东太太怎么说?”

  “她说让儿子送钥匙来,我在这里等等。”

  鹿安甯干笑,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好累啊,好想赶快回家吃点热乎的东西,钻进被子好好睡上一觉。

  原本递去的一只手顿住,夏夜把手连同握在手里的袋子收进身后,提议道:“那您来我们家吧,我给您热些豆包吃。”

  “来吧,别客气,家里暖和,”夏夜劝他,“您工作忙,可别感冒了。”

  .

  夏夜的家里静悄悄的。

  小好已经睡了,大字型躺在床的正中央,被子被踢到脚下,小肚皮敞着一半,随呼吸一下一下鼓起来。

  鹿安甯走去给他拉拉衣角,重新盖好被子。

  夏夜在厨房里忙活,动静很轻。看过了小好,鹿安甯走去帮忙。

  “您坐着休息就行,我这儿就热点东西,不费事。”夏夜说。

  闻着从蒸锅里钻出的红豆香,鹿安甯侧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咱们之前认识,就别用‘您’来称呼我了吧?”

  鹿安甯的年龄比夏夜要小一些,长得也嫩,尤其那双偏圆的眼睛,哪怕熬得发红都不显沧桑,只添了几分无辜。

  夏夜笑了笑:“平时这么叫着习惯了,您毕竟是小好的老师……不过这样确实显得生疏,我努力改一改。”

  “您?”鹿安甯微微探身,追究道。

  “你,你,”夏夜好脾气地笑笑,“红豆包热好了,你快吃吧!”

  最后那个“你”字被他刻意说得很重,换了鹿安甯一个笑容。

  夏夜家的餐桌很小,长宽都不到一米。

  平时家里没人来,餐桌足够他和小好用,现在挤了两个成年男人,多少有些局促了。

  为了让鹿安甯能有个舒适的用餐环境,夏夜抱着两只手臂,挺着腰坐着,将整张桌面都让给他。

  鹿安甯是真的饿了,中午在医院里照看着黄俊森没来得及吃饭,下班后又忙着准备复检材料。

  算下来,他这一天只吃了两口早饭,然后就看到了家长群里关于自己的讨论……

  桌上除了红豆包,还有一杯甜牛奶,鹿安甯起初吃得很快,到盘子里只剩最后一个红豆包时才慢了下来。

  夏夜重新开了一瓶口服液,插上吸管放到他手边,“吃完饭记得喝,别感冒了。”

  担心吵醒了小好,他们俩说话时都刻意压着声音,这样的氛围总给人感觉有些亲密。

  “你一直都这么会照顾人吗?”鹿安甯问。

  “哪有的事?”夏夜一下子笑了,“也许是这两年带着小好,心变细了。”

  “你把小好照顾得很好。”鹿安甯说着,拿起了最后一个红豆包,腼腆地解释, “其实我平时也没这么能吃……”

  夏夜摇摇头:“就是按照宵夜的分量准备的,这不算多。不够的话我再热一点去。”

  说完就要起身。

  “够了够了,”鹿安甯赶忙腾出手摆了两下,但没有碰到夏夜,“不用麻烦了。”

  夏夜又坐回来,手肘放在桌沿上,眉眼舒展地看着鹿安甯笑。

  “一个人带小好很辛苦吧?”鹿安甯问。

  “还行,小好很乖,实在顾不上的话也会找保姆帮忙带一下。”

  每次提到小好,夏夜的心就会变得很柔软,语气与表情都涌动着温柔。

  “他的嗓子是怎么回事?”鹿安甯问,又觉得冒犯,补充道:“不方便回答也没事,我不是站在幼儿园老师立场上问的。”

  “没关系,”夏夜耐心地解释,“是一种叫‘双侧声带沟’的遗传病,就是声带上有比较大的裂口,没办法正常振动发声。”

  “那能治吗?”

  “能。不过现在他还太小了,不满足做筋膜填充或其他类组织修复的条件,等他再大一点……”

  鹿安甯放心了,“能治就好。小好很懂事,也很积极地参加班里的活动。”

  夏夜点点头:“小好很勇敢。”

  鹿安甯看着夏夜,“能一直把小好带在身边照顾,你也很勇敢。”

  “是吗?”夏夜有些意外,“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在照顾小好,而是反过来,是小好在照顾我。”

  “我工作忙,本来打算把他带给我爸妈照顾的,”夏夜说,“后来想着再带他做几次检查、再换几种治疗方式、再哄他说几句话……稀里糊涂的就变成我们两个在一块儿了。”

  鹿安甯笑着问:“有时候看不到了还会想?”

  “想啊!白天在工作的时候会一直惦记着他,有没有吃饭啊?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啊?万一他不肯告诉我怎么办?”夏夜说,“所以小好能快乐平安地活着,其实也是在让我心安。”

  “有这样的牵挂也是一种幸福。”

  鹿安甯低着头有感而发。

  夏夜在家一般不关门,怕小好出了什么事了他看不到。

  此刻整间房子里只亮着餐桌上方的一盏吊灯,功率很小,散发着暖黄色的光。

  在这么温馨的光源下,鹿安甯看着却很失落。

  想也能想到,鹿安甯当初是为了男朋友搬走的,现在突然搬回来,大概是感情不大顺利。

  这次重逢,夏夜看得出他的脸上凝着的忧愁。

  夏夜对鹿安甯是充满了感激的,有个人曾在他最无助的夜里向他伸出援手,他一直都记得。

  人是一种从里到外都很矛盾的动物,兼容着极致的脆弱与坚强。

  原本以为自己濒临绝境,但只要有一只手轻轻拉上一把,就一把,用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力气,就能将他从自厌自弃的漩涡里拽出来,短暂抽身,在太阳下面曝晒湿漉漉的灵魂。

  夏夜有时候觉得这只手来自于夏小好,有时候又觉得,这只手来自于那个雪夜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但无论如何,他出来了。

  生活在一点一点地变好,他拉着小好,一步一步地朝着光走,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情。

  好长时间他们俩都没再说话。

  夏夜正想安慰,抬头却发现对面的人已经握着牛奶杯睡着了,睡得安安静静,呼吸声都很清浅。

  橘黄色的灯光披盖在鹿安甯的身上,明明是深夜,夏夜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下着雪的初晨。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也能拉鹿安甯一把。把他拉到炽热的太阳下面,明明白白地站一会儿。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天都有事,今天就努力地写一写,明天的更新在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