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兰柏【完结】>第四十二章

  入了秋,连迟钝的方宁榆都发现家里气氛诡异了。尤其是一张桌上吃饭的时候,大哥话更少,妈妈也总是偷偷打量大哥的脸色,好像双方话语里都埋着一踩即爆的地雷。

  “这礼拜我要去天津一趟。”蒋正柏说着,看了眼正在餐盘里把菜拨来拨去的方宁榆,方宁榆立刻乖乖把菜全吃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蒋正柏愣了一下,很快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但是脸色已经不那么好了。

  反正方宁榆觉得大哥最近看自己也挺不顺眼的,可他也想不清楚他到底哪儿触了大哥霉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连之前不那么喜欢的白菜也乖乖每餐吃掉了。

  大哥凭借余光又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如有实质地压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小腿肚都有点抽筋,好在大哥很快放下碗筷:“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方宁榆做完作业,又溜到蒋正柏门前,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好直接推门进去,相当乖巧地先敲了门。

  “进来。”

  方宁榆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看见卧室地毯上摊着个黑色行李箱,里头空空如也,而蒋正柏正坐在地毯上兴致阑珊地抽烟,脸色淡淡的,见他进来,也没半点尊老爱幼要把烟掐了的意思。

  “大哥,你怎么又在抽烟?”

  蒋正柏瞥他一眼:“心里烦,不抽烟,就抽你。”

  方宁榆浑身皮一紧,赶紧坐到他旁边,“大哥,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吧。我跟你一起分担。”

  蒋正柏嗤笑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揉揉方宁榆软篷篷的头毛,“行了吧,我跟你这种小孩儿有什么好分担的。我去一个礼拜,你在家乖点。”说完,又给小榆转了笔零花。

  天津之行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到了滨海新区的东海岸,队员在附近酒店稍作休息。蒋正柏和徐书鹏被几个朋友邀请去附近的浪花艺术馆参观。

  “这里还有个青少年水上运动培训基地,帆船,浆板,皮划艇,都有。”介绍人说。

  蒋正柏没说话,徐书鹏见状,立刻接过话题侃侃而谈。

  回到酒店,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徐书鹏问:“你还好吗?是不是有点中暑?”

  “有点没睡好。”蒋正柏答话,一手把手机反搁在桌面上,继续吃饭。

  徐书鹏动态视力极佳,手机明显停留在高铁票页面。

  他揣摩着他的意思,说:“天津这个地方,离北京倒是挺近的,去玩儿两天?”

  蒋正柏难得笑了笑:“北京有什么好去的。”

  徐书鹏微微晃神,也笑:“也是。还是早点回家好。”

  接下来的比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单日赛程完成后的那天傍晚,徐书鹏打蒋正柏电话,想说有人请吃饭,可是无人接听。透过临海酒店的落地窗,他看到海湾里挂着船队标志的船出列了,在一片随着水波寂静摇晃的帆船中是那么突兀。

  “蒋......”徐书鹏几乎要叫出声了。

  那艘帆船在金色的黄昏海面上,像一块光的碎片,银亮的桅杆和船身比之前都要显眼,很快就在大海中寻到了自己的轨迹。

  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半刻钟后,船回来。船上下来个湿漉漉的人,像刚从海里捞回来的,他脱了鞋提在手里,踩着柔软的沙滩,往酒店的方向慢慢走回来。

  实际上,蒋正柏很容易给人一种永不回头的感觉。

  徐书鹏觉得,等在他的身后,也许是一种让人很窒息的体验。

  回清江后,谁都没有提起这个傍晚的事故。

  秋老虎一走,天就凉得快。蒋正柏在某天开车途经水族馆的时候心里很不痛快,把车停在世贸地库里,直接步行回家。回到郁园时,家里正在做饭,方紫霞也难得在家。

  蒋正柏脱下风衣外套挂在挂钩上,挽起衬衫袖子,走进厨房:“要帮忙吗?”

  “不用。”方紫霞笑笑,“今天吃鱼。”

  蒋正柏看眼锅:“谁送来的鱼,那么大?”

  方紫霞突然沉默了,半秒钟间隔后,又说:“亲戚送的。”

  蒋正柏“哦”一声,退出厨房,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

  等小榆网球课下课回来,大家开始吃晚饭。

  “冷水鱼,很鲜的。”方紫霞殷切地说,拿公筷给蒋正柏和小榆各夹了一块鱼肉。过了一会儿,她发现那块鱼肉还在蒋正柏碗里,没动过筷。

  方紫霞心里一动,默默地想,他是全明白的。

  装聋作哑地吃完这一顿饭不成问题,可是下一顿饭呢?永远都得这样下去吗?

  她斟酌着问:“正柏,最近还好吗?”

  蒋正柏失笑:“妈,日子不就这么过?”

  “......”她哑然失语,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她心里烫出一个窟窿。

  方紫霞只能不熟练地安慰:“正柏,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蒋正柏不轻不重地把筷子搁在桌上:“妈,我们可以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的日子,也得过下去。还有什么好说?粉饰太平,不是我们家里一惯的做法?”

  方紫霞眼皮哆嗦:“正柏,别这样说。”

  “不这样说,我说什么?”蒋正柏心里窜着火,按捺不住,越烧越旺,“我就非得发疯?说我没了孟兰驰就要寻死觅活?”

  方宁榆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蒋正柏微微转过脸,看到方宁榆的脸,之前看他这张跟那个王八蛋五分相似的脸挺顺眼,还总爱屋及乌、有求必应,而现在,他看到就觉得心烦,语气也欠奉:“你闪开点。”

  他推开座椅,离开餐厅。

  方紫霞自问糊涂,遇事容易逃避,但是对这几个孩子,她怎么可能不希望他们幸福快乐?两个不经事的冲动的儿子现在分开了,都过着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她还能求什么?

  可是正柏不开心。

  自己的兰驰也不开心。

  她亏欠兰驰太多,直到现在,还在剥夺他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点快乐。

  她想起蒋旭对她说:“每个人都活在某种不被理解中,兰驰和正柏的抉择是注定不被绝大多数人理解的,你呢,你要选择理解他们?还是为了他们好,帮他们做一些选择?”

  两天后,张立突然接到方紫霞电话,说要来看看前夫。孟方舟已经在疗养病房里住了一段时间,听说方紫霞要来,赶紧又把自己收拾了一下。

  方紫霞一袭风衣长裙,风姿旖旎地走进病房,坐在他床前。

  “我来看看你。”方紫霞说,“就我一个人来。”

  孟方舟觉得难为情,因为见她的时候总是病骨支离、形容憔悴。他温和地说:“那么老远的,来看什么呢?”

  “你死了,兰驰就苦了。”方紫霞嘴角微微向下撇。

  孟方舟愣了愣,沉默地垂着脑袋,“暂时死不了。”

  “兰驰呢?”方紫霞问。

  “在他大伯那儿,老陪在我身边也不是一回事,男人,该忙自己的事业。”

  “是,男人就该有自己的事业,”她看着他,“女人,就得相夫教子,做个好妻子好妈妈。孟方舟,你一点都没变。”

  她从昂贵的皮包里拿出个镯子,看成色,是廉价的沙金,这是尚还年轻贫穷的孟方舟在恋爱第一年送给她的礼物,“一直忘了还给你。”

  “为什么要还给我?别还给我。”孟方舟失色,抗拒地绷着肩膀,靠在床头。

  “孟方舟,我们都很失败。”方紫霞疲惫地笑笑,“你自诩正派又情深,援疆的时候不也和女干部发生了婚外情?我呢,我是菟丝花,唱唱歌,带带孩子,遇到事情就要逃避,一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兰驰比我们都好,他简直不像我们的孩子。”

  “他对自己的爱人坚贞,而且负责。”

  “山里的空气,确实不一样。”徐书鹏抱着个水杯,山脚下吹着风,“这风,吹着惬意啊。”

  蒋正柏刚结束一组速度攀登,出了点汗,鬓角微湿。他身形本就高大挺拔,脱了西装,换上这种极其贴肤的修身攀岩服,更直观地展露着自己俊美结实的肌肉体格。

  “那几个小姑娘看你呢。”徐书鹏笑,同行的几个,大多是合伙人或密友,有几个带了自己女秘书的,目光频频往这边看。

  蒋正柏倒大方:“随她们看吧。”

  徐书鹏揶揄几句:“你家里的不得吃醋啊?”

  蒋正柏听出点试探,说不上不高兴,懒洋洋轻笑一声:“家里没人。”

  徐书鹏眼睛一亮:“我有个表妹......”

  “表妹不行。”蒋正柏打断他,微微笑着提醒,“表弟还可以考虑考虑。”

  徐书鹏惊出一手汗,嘴上顺水推舟:“哈哈,我去找找,我有没有这种取向的表弟。”

  蒋正柏放肆地笑出声,拍拍他肩膀,擦肩越过他,准备开始第一组难度攀登。

  徐书鹏这下子全明白了,蒋正柏和之前老来找他的那个男人之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亲密感到底从哪里来。

  徐书鹏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帆船中心的办公室秘书说,有个资方来找蒋总,让他等也不肯等,只好派了辆车把他送过来了。

  徐书鹏问:“资方?哪个资方?”

  “一直没露过面的那个!投了一大笔钱那个!”

  徐书鹏原地凌乱,什么情况?

  帆船中心的公家车不多,所以,半个多小时后,当那辆半旧不新的别克停在露营点的时候,徐书鹏一眼就认出来了,赶紧上前,帮忙开车门。

  他来不及动手,车门就自己打开了。门一开,伴着一股很淡的莫名香气,车里一条裹着西装裤的长腿顺着车座滑到地上,站定了,钻出个相当俊秀而眼熟的青年,单手扶着车门,很用力地咳嗽了两声,震天动地地响,不知怎么的,比上次见他似乎要瘦许多,一把纤细削薄的腰被皮带扎紧,行动间,多余的褶皱如流水一般绽开。

  孟兰驰雪白手掌半捂住口鼻,微微转眼看过来的时候,徐书鹏才第一次看清,原来这人长着一双风流无匹的凤眼,他说:“蒋正柏呢?”

  徐书鹏心里一荡,福至心灵,原来资方爸爸就是蒋正柏男朋友!小子,好手段!

  徐书鹏赶紧说:“刚还在攀岩呢。”

  “我自己去找。”孟兰驰急得上火,嘴唇都开始燎泡,撂下他,横冲直撞往里走,

  两个月的时间,四十七个日夜,从夏熬到秋,孟兰驰一个人待在北京都快魔怔了,电话不敢打,短信不敢发,对着爸爸还得强颜欢笑,午夜梦回的时候疯了似的点开购票程序想回来找他,可是最后确认的手指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没有希望了,更不忍心一次又一次给蒋正柏希望。他总是后悔,后悔妄念丛生,更进一步,却把和蒋正柏的关系搞得错综复杂,导致如今见一面、发一条信息都是奢望。他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非得那么急赤白脸地跟爸爸坦白,再小心低调一点,和蒋正柏偷偷摸摸好几年,会不会就能找到更合适的机会出柜?

  岩壁下,男人稳稳落地,汗珠砸落在尘土中,他皱着眉解开锁扣和安全绳。不知怎么的,刚刚频频踩空,好像熟悉的踩点位置都偷偷错位,搅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蒋总。”几个合伙人迎上来,场面话地阿谀道:“刚才那几个腾挪,可太牛了。你这不是业余的啊,是不是专业练过啊?”

  蒋正柏笑笑,正要说话,视线无意捕捉到一个前呼后拥的人影,无头苍蝇似的在营地里乱窜。

  蒋正柏第一反应,眼花了。

  又忍不住骂自己,看到个排场稍微大一点的、身形像一点的,就以为是他。

  “蒋正柏!”

  声音由远及近,逼到眼前。

  再也错认不了。

  山壁之间一阵风吹林叶,蒋正柏身上的汗倏忽间已经干了,只有肩胛骨位置粘着两片布料,随着突然停滞又突然剧烈起伏的呼吸,不自然地颤动了两下。

  孟兰驰站在他面前,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神里升腾着热烈的狂喜,想笑,但是又不敢笑,大庭广众之下,沉默又可怜地望着他。

  “好巧。怎么来的?”片刻失神后,蒋正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也搜寻出那个最冷漠疏离的称谓,“孟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