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再见,惟安【完结】>第5章 撒谎

  直男都是没有心的。

  岳嘉明非常明白这一点。

  也就是认识太久了,沈惟安才这么肆无忌惮地跟自己开玩笑,岳嘉明把驾驶位的人推开,指了指已经变绿的灯,状似敷衍地说:“喜欢啊,不然对你这么好。”

  要是你连我对你的好都看不见,那就是真瞎了。

  可以不喜欢我,但口口声声说我讨厌你,对你不好,那……岳嘉明觉得自己可以因为这句诛心的话当场就买机票回纽约。

  还好,沈惟安没再继续闹腾,正常的智商和良心回到身上,说:“我懂。”

  懂就好,不过,也不必太懂了。

  岳嘉明觉得自己有些为难沈惟安,这个分寸很难把握。

  但他们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从同学到朋友,到亲人,中间一度退回到陌生人,而后又建立起一种只属于两个人的亲密,成了工作中同一阵线的战友。

  在每一段关系里,他们都不曾越界。

  岳嘉明有时候怀疑,沈惟安应该根本就是知道的,要不然,他怎么能把分寸拿捏得如此好?像刚刚这样没轻没重的玩笑话,沈惟安这辈子只说过两次。

  第一次岳嘉明否认了。

  第二次他承认,然而彼此却都知道,不是那个意思。

  沈惟安究竟懂多少,这问题永远无法证实,可以证实的时机早就过去了,两个31岁的中年男,一个是异性恋刚刚离婚,一个是同性恋永远也不会结婚,再讨论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怎么看都是一场笑话。

  到家了,停好车,沈惟安解开安全带却没下车,手里捏着周医生给他的名片,上面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方帘青,名字看起来像个男的,但周医生说是女医师,业内闻名。

  沈惟安拈着卡片,扭头看岳嘉明:“你约还是我来约?”

  没什么区别,岳嘉明说:“都行,周医生不是说建议我们一起去?”

  原话是,“小岳啊,你的病既然小沈也算是诱因之一,那最好病人和病源都一起去,方便心理医生诊断。”

  病人,病源,诱因,原来竟又多了这样一层关系。

  真诡异。

  跟方帘青约好的时间在周日。

  其实岳嘉明不相信心理医生,要不然早在纽约,他精神最糟糕的时候就去看了,他念过那么多书,分析过那么复杂的数据,知道心理学也不过是一些实验数据分析,心理医生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倾听者,类似安慰剂,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从周医生那里回来后,岳嘉明对于自己的过敏症倒是没那么神经紧张了,要跟沈惟安一起面对心理医生,只当是走个过场。

  沈惟安要一探究竟,那就陪着他,其实谜底就在眼前,他看不见而已。

  方帘青的心理诊室在市区最好的CBD,五星甲级写字楼,处处透着昂贵二字。

  明明是岳嘉明看病,沈惟安却自作主张在预定的时候就把费用提前付了,岳嘉明知道看心理医生的规矩,问他预付了多少,沈惟安说:“你别管了,之前‘养了’我那么久,给个机会让我也为你做点什么。”

  岳嘉明失笑,知道沈惟安说的是前段时间的案子,沈惟安和沈鸣玉一同被卷入垄断案,调查期间财产被查封,靠着岳嘉明的“接济”才挨过了那段时日。

  那段时间虽然焦头烂额,但却有另一种安宁——沈惟安不用背负集团的重任,被迫赋闲,且身无分文,不得不万事依赖岳嘉明——就像当初他刚到英国念书的时候一样。

  岳嘉明很喜欢,很享受,很怀念这段日子。

  去到心理诊室,地方很宽敞,却又不过分空旷,是聚气的。

  空间的灯光、家具、摆放位置全都经过专业设计,柔和,多圆弧和钝角,最大程度减低攻击性,让来访者和病人能感觉到舒适,从而较为轻易能卸下心防。

  但岳嘉明却从进来的第一秒就开始职业病发作一般地分析,从灯光的数量、亮度、窗帘的遮光度、座椅摆放的距离、地毯的厚度……种种琐碎在脑子里自动搭建成一个数据模型,分析客人置身于此,能感受到的舒适度数值范围。

  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仅仅是环境,这里能达到60分。

  很专业,他判断。

  待方帘青本人出现,岳嘉明心里的评分跳跃到70。

  她约莫35岁左右,齐肩的微卷发,穿着职业装,但套了件针织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是柔和却又稳定的,笑容可亲,不十分漂亮,但很大气端庄。

  看人的眼神没有审视,是见过风浪的样子,待她开口说话,岳嘉明心里的数据模型快速随之做出改变,85分的结论自动跳了出来。

  姑且不论方帘青是否能真的解决自己的问题,岳嘉明根据自己的判断,至少这个人是专业的。

  从进门到落座,岳嘉明未发一言,倒是沈惟安喋喋不休讲了许多,仿佛他是病案发言人。

  方帘青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他讲述,手里的笔记本不时做着记录,直到沈惟安把他知道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个遍,方帘青才点点头,询问的眼神看向岳嘉明:“岳先生,关于病症本身,您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岳嘉明摇了摇头:“没有,沈先生都说了。”

  “OK,既然是两位一起过来,沈先生刚才的讲述中,岳先生是因为心理问题引发的急性皮肤病,而刚好沈先生就是诱因之一,那我可能有一些问题需要询问,是针对二位一起的。”

  岳嘉明觉得这很像法庭上的cross-examination,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也差不多,根本不是来看诊的,而是一个清楚知道“犯罪事实”的人,在接受审问。

  “两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方帘青问。

  “17岁。”两人异口同声,岳嘉明说完看一眼沈惟安,见他补充道:“那时候家里人送我去伦敦念书,12年级开学那天认识的。”

  岳嘉明有些发怔。

  “那个时候你们的关系如何?具体一点的话,12年级时,你们相处得好吗?”

  岳嘉明没有料到这场心理询问会如此细致,竟要从那么多年前开始追溯,他觉得方帘青真的太厉害了,仿佛外科医生剖开身体,从最深处的根源开始挖掘病灶。

  方帘青要挖开岳嘉明对沈惟安产生心神动荡的病灶根源。

  这不允许。

  岳嘉明瞬间就筑起了防备,推了推眼镜框,冷淡又平静地说:“还可以,一开始只是同学,后来算是朋友。”

  方帘青看了他一眼,同样不带情绪,岳嘉明已经产生了抵触,眼神如一道无形的盾牌,把方帘青的注视反击了回去。

  她没说什么,沈惟安却有些意外,说:“算是朋友?岳嘉明,那个时候我整个世界都只有你一个人,我当你是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你竟然说只是‘算是’??”

  他冲方帘青解释:“这人在胡说。”

  方帘青还是那副神色,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浅淡地笑着对沈惟安说:“同样的记忆,在不同人的脑中都会形成记忆偏差,这很正常,你说你的看法,他说他的看法,不是一定要保持一致。”

  “如果都不说实话,那这治疗还有什么意义?”沈惟安不解地问方帘青,也看着岳嘉明。

  岳嘉明想说那正好,本来也没意义。

  方帘青却说:“任何话都有意义,真话有真话的意义,假话有假话的意义,假话有时候比真话更有意义。”

  岳嘉明有些冒汗,第一次有一种好似无法掩饰的窘意。

  “我们继续?”方帘青做了个手势。

  岳嘉明换了个坐姿,他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逃不脱方帘青的眼睛,坐姿的改变,脚尖的方向,双手的姿态,讲话时声线的高低、声线振动的频率,都是心理医生分析的凭据。

  无所遁形。

  “可以讲讲你们刚认识时候的事情吗?”

  这么久远的事……岳嘉明仍然是抗拒的姿态,沈惟安此刻竟然也不说话了,他看着岳嘉明,对方帘青说:“这次我不说了,我倒要听听看,在这位岳先生心里,究竟他那个时候是怎么勉强当我‘算是个朋友’的。”

  “岳先生?”方帘青轻柔地唤她,声线如一场催眠。

  岳嘉明知道自己无法再撒谎,但他是真的有些分不清,记忆里的事情,究竟真实的状况就是如此,还是被他无意识地篡改过。

  人的大脑会屏蔽、篡改、美化一些记忆,有时候是出于“自我求生”的潜意识,有时候是为了满足一些在现实中求不到的痴念。

  岳嘉明的记忆并不混沌,反而非常清晰,在心理医生制造出的近乎催眠般的氛围里,十七岁时闻过的太阳和雨的味道,渐渐弥漫进整个空间。

  他躺在舒适的沙发椅上,讲完了整个中学时期。

  非常累。

  过程中有停顿数次,方帘青询问是否继续,岳嘉明点头说“可以”。

  沈惟安从头到尾没打断过他,明明是当事人,却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听完了岳嘉明的整段讲述。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下雨,秋雨霏霏,看起来比伦敦还萧瑟。

  密闭的车内倒是温度恰好,不冷不热,岳嘉明浑身有种沉重的倦意,不知道原来连续讲四个小时的话会这么累。

  车开到一半又陷入堵车,沈惟安开开停停,跟岳嘉明说:“下一次还是周日再过来?刚刚方医生建议说最好可以把来这里的频率固定下来,效果会好一点。”

  又问:“今天这样,你觉得有效果吗?对你的心理和情绪……有用吗?”

  没有得到回答,沈惟安扭头看,岳嘉明头垂向车窗的一侧,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