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疯子。”
阿莫斯随便地踢开脚边的断肢。断肢的来源是奈杰尔。
就在刚刚, 奈杰尔当着他们的面整个炸开。阿莫斯和老刚离得远一些，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但是路易斯离得近, 正面受到了冲击，现在已经送去医院急救。
不过，现在的医院恐怕人满为患。
精神力炸弹并不一定会波及自身。很多精神力者在使用精神力炸弹的时候，都会刻意让爆炸离自己远点。但是, 这群罐头人自爆的时候, 却并非如此。
他们的意识之中似乎刻意植入了一道程序, 一道在某个时刻会自动生效的程序。
……阿莫斯的大脑中, 浮现出奈杰尔那张惊恐的、挣扎的面孔。
奈杰尔没有想自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使用精神力炸弹。但是,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又或者，他从来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生来就是被设定好的东西。
不是人类。只是东西。
阿莫斯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 目光冰冷。
老刚抖抖索索地抽起烟, 他之前已经戒了，但还是忍不住留了一点在身上。现在，他忍不住抽了起来，只是那么一会儿。
然后, 他问：“路易斯怎么样了？”
“没死。”阿莫斯说, “或许会跟荣琴一样, 身上留下无法痊愈的伤疤。”
“能活着就已经是好事了。”老刚说。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所在的地点，是惠顾城给他们安排的一处安全屋。原本只是为了在这里隐藏踪迹, 并且等待奈杰尔所说的“信息”, 但那却是死亡信息。
并不只有奈杰尔自爆。周围还有其他罐头人。在那一瞬间, 阿莫斯怀疑整颗格兰星都震动了一下。
无数倒塌的化作废墟的建筑、无数哀嚎的无辜的人类……无数蜿蜒的鲜血与惨痛的哀嚎。阿莫斯想到更久之前, 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场景……在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刻。
一切宛如昨日重现。
“……该死！”阿莫斯突然暴怒地骂了一声。
“一群疯子。”老刚更加颓靡一些, 但同样附和了一声。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精神力炸弹在一瞬间爆炸？
很多行动都是格兰星官方在进行，阿莫斯这边了解得不多，不过，他知道就在这几天时间里，至少有上万人被抓。
……上万颗炸弹。应该说。
单个精神力者的爆炸当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但是这些精神力者却被格兰星人为地聚在了一起。
并且，正常情况下，这种自爆不可能是自杀式的；可现在，这群罐头人却不计代价、不惜生命，将自己彻底炸了开来。
自愿？
可笑的自愿。
阿莫斯想象过，如果那些罐头人突然疯狂地袭击他们，那他该如何处理。这几天他盯着奈杰尔看了挺长时间，得出的结论是他一根手指就能对付这小子。
……但这一次的情况不一样。
他们瞄准的这些罐头人，并不是敌人，而是而是武器。这群罐头人是武器。
他们找错了敌人。
他们的敌人疯狂、凶残而冷酷。并非单纯草菅人命，而是从未看重人命。或许，在他们的敌人眼中，人类的生命也不过是他们可以随意创造、随意操控的。
房屋倒塌了，星球陷入哭泣。阿莫斯站在一段断垣之上，扫视着周围。
爆炸已经发生了半个小时。格兰星快速地派出了救援队，但仍旧杯水车薪。
“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他们的群聊里面，西莉亚这么问。
马辛城的研究所也发生了好几场爆炸，但整体没有惠顾城和务虚城这边严重。当然，最严重的是安饶城。
惠顾城和务虚城是重要地点发生了爆炸，而安饶城几乎全城都发生了爆炸。整座城市都几乎化为一片废墟。
对于格兰星来说，这当然是无法计算的损失。现在格兰星颜面无存，生灵涂炭。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吗？
阿莫斯的脑中闪过一个含糊的、否定的念头。但是他不能确定这种预感来自于哪里。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在这个时候，虞时发送了一条消息，“格兰星那边有检查过我们头上那些小行星吗？”
阿莫斯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抬头，却望见一条火蛇。
那火蛇连接着格兰星与小行星站，散发出可怖的、巨大的火焰。那是什么？
不，这火蛇是从何而来的？
那就像是一颗坠落的流星，带着漂亮的、勃发的尾焰。小行星站炸成一团烟花，从太空跌落，太空电梯一节一节地跟着坠落，如同火蛇窜入深渊。
更远处，其余的火蛇也在空中舞动着，在天际划出了璀璨却令人绝望的轨迹。
“哈，盛大的烟花表演。”老刚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声。
“……格兰星检查了一部分小行星站，并且也的确在小行星的地下空间发现了很多罐头人。”荣琴得到了格兰星那边的回复，“但是他们没来得及全部检查完。
“十五分钟之前，在我们手忙脚乱解决格兰星的爆炸问题的时候，有六座小行星站同样发生了精神力爆炸。这带来的结果你们都已经看到了。”
“格兰星官方的行动呢？”
“他们已经派出了战舰去拦截这些坠落的小行星，这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能够挽回损失，格兰星也将盛名不再。
虞时有点想说，繁星计划是不是太疯狂了？哪怕霸主星球与中枢的矛盾再如何严重，这种直接的攻击也是不可饶恕的。
可是，他又想，是不是他将繁星计划看得太过于无害了？
他们都低估了繁星计划的疯狂与凶戾。
虞时低下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谢尔菲斯站在他的身边，于是虞时侧身抱住了他。他们都沉默不语。
“……该去救人了。”虞时说，“还有很多人被埋在废墟之中。”
唯一的好消息，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救援技术已经有了长足进步，探查、检测、挖掘、救援，专业的救援机器人也已经赶来。
虞时则利用精神力帮助寻找着幸存者。不过很快，他就被谢尔菲斯拉去处理身上的擦伤了。
他们运气好，距离爆炸中心有一段距离。他与荣琴身上都只是有一些擦伤，但看起来也十分狼狈。
虞时有点不甘心，忍不住在此时的精神维度中探查着。之前他也是这么做的，因此才能发现第二次爆炸的端倪，挽回了一些损失。
在精神维度，精神力爆炸则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死寂的黑色空洞。他难以想象，在那一瞬间，会有多少精神力者毫无防备地探知着精神维度。
这些精神力者才是真正受到直面冲击的。
虞时叹了一口气，他忍不住问身边的荣琴：“没有什么针对精神力炸弹的防备措施吗？”
“没有。”荣琴摇了摇头，语气还算平静，或许这是战争带来的冷静，“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不会将精神力炸弹当做是底牌了。
“……当然，我们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把底牌当成常规武器。”
一旦精神力者选择自爆精神力，那几乎等同于自费前途。
谢尔菲斯同样使用了精神力炸弹，他之所以毫无后遗症，是因为，一方面，他已经受到精神维度的深刻侵蚀，精神力炸弹反而是釜底抽薪、因祸得福的做法，另外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虞时。
只有强大的向导能够拯救自爆精神力的哨兵，并且这需要他们的结合。这意味着，这种拯救是单次的，并不是所有哨兵都能遇到自己的向导。
在战争期间，精神力炸弹也不算罕见。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任何精神力者都不可能选择这么做。
……但对于繁星计划来说，他们却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因为，罐头人对他们来说NanfNG就是消耗品。
他们只需要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构成人类的精神力变异无论这样的精神力有多微弱然后，想一些法子让其精神力成长到足以使用精神力炸弹的程度。
然后，这些“罐头炸弹”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这种想法让虞时觉得有点恶心。
他知道这个时代有很多的问题。应该说，任何时代都有任何时代的问题。科技的发展并不意味着人类的发展，大众思潮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跟上时代的变动。
罐头人是星际网上热门的地狱笑话，一些拥有恶劣癖好的人也往往会特意定制仿生人或者罐头人。这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但是，即便就这个时代的普遍思想来说，繁星计划的做法也足够过分。
……罐头人究竟算不算是生命？
罐头人更接近人造人，还是，仿生人？
伦理问题是很难在一时之间辩清的，虞时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唯一确定的是，繁星计划这种，没用的时候就让罐头人随便活着，有用的时候就让罐头人当场自爆的做法，让他觉得非常厌恶。
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宁悉的问候信息。因为距离间隔遥远，所以这条消息有点延迟了。
但格兰星受到袭击的事情，的确已经在星际网上屠版。许多人都提及了战争，怀疑是来自新世界同盟或者其他宇宙种族的攻击。
新世界同盟则又一次第一时间否认了。他们真是承受了许多来自繁星计划的黑锅。
宁悉知道一些内情，也知道虞时他们正在格兰星上，因此着急忙慌地就过来询问平安。
虞时回复了他。
又过了一会儿，宁悉的回复才出现。
“你们没事就好。这段时间我爸妈都不让我出门，生怕我再遇到上次那样的袭击。”宁悉说，“他们真是疯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因为通讯不畅，他们只是简单交流了两句。
虞时心想，繁星计划也确实是越来越疯狂。
……可是，在战争期间，六芒星却故意让松落星陷落。这种做法其实一脉相承。
虞时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谢尔菲斯走了过来。他面容严肃，说：“这附近的幸存者已经全部救出来了。”他顿了顿，又说，“现在，医院和救助站是重中之重。”
“还不能确定是否会有下一波攻击。”荣琴低声说，“一个糟糕的消息，查理博纳尔死了。”
安饶城的城主居然死了？虞时惊讶起来。
但是下一刻，他又突然狐疑起来：“等等，他真的死了吗？”
查理声称自己拒绝了疑似繁星计划的人的拉拢。
但是，这一次针对格兰星的袭击却顺利得不可思议（对于繁星计划来说）。如果没有内应，那这是很难实现的。
在兵荒马乱之际，他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就比如头顶的小行星，总共十一个炸了六个，这带来的损失不计其数，但虞时可不相信，格兰星针对这些小行星站的保护就真的如此薄弱。
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蹊跷之处。
而且，格兰星手中的那份名单也很成问题。繁星计划似乎是故意让格兰星将这些罐头人抓起来，聚到一起的罐头人，才能够将精神力炸弹的威力发挥到极限。
但是，那些身份没有暴露、没被抓起来的罐头人呢？他们刚刚也自爆了吗，还是说，仍旧隐藏着在人群之中呢？
如今的格兰星，真的已经安全了吗？
虞时皱起了眉，他利用纽带，低声对谢尔菲斯说：“谢尔，我们得去精神图景里看看……或许，一切还没有结束。”
在爆炸过后，人们都惊魂未定。他们不可能想象得到，或许昨天还与自己言笑晏晏的邻居，今天就已经变成了一团肉泥。
……塞西莉亚阿德莱德目光锐利地望着面前的建筑废墟。
在整合了所有信息之后，她敏锐地发现，人类培养中心似乎是这一次袭击的重中之重。
整体上，这一次的爆炸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是像万族博览会、警方看守所那样，因为聚集了许多罐头人，所以爆炸的威力也最大。
第二是像安饶城那样，其实安饶城的单场爆炸规模，并没有万族博览会那么大。但是这里却分散了无数罐头人，因此一旦爆炸，就波及全城。
第三则是像人类培养中心、各个城市一些重要公共建筑。在这里，自爆的罐头人是“主动”走到这里，聚集在一起，然后进行了自爆。
显然，这些罐头人并不是真正自愿主动，而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但这种移动的倾向，也就与第二类安饶城的那种多点开花，有了明确的区别。
换言之，这些罐头人移动前往的爆炸地点，才是繁星计划行动的真正目标。
万族博览会可以说是其中之一，这里其实同时符合了第一和第三种情况。那些罐头人是在来到万族博览会之后才被抓起来的，结果这种抓获的行动又刚好符合了敌人的想法。
而人类培养中心则是另外一个目标。
繁星计划很有可能渗透了格兰星的人类培养中心，在这里进行了一系列低调而隐蔽的实验。他们的实验必定十分隐晦，因此从未被发觉。
又或者说，即便被发觉了，人们也可能以“人造人就是这样，总会出点问题”的借口来说服自己。
在繁星计划将要成功的关口，他们意图毁灭证据、清扫痕迹。
不过，繁星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个疏漏。
许多罐头人都被格兰星抓走了。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坏消息是，这让那些聚集着罐头人的地点，遭遇的爆炸规模更大、承受的损失也更多。
好消息则是，像人类培养中心这样的地方，能够聚集过来的罐头人也就变少了。换言之，人类培养中心的建筑，并未像繁星计划预料之中的那样，完全毁灭。
这里的确倒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但是有一些地方仍旧完好无损。
塞西莉亚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暗自鼓舞。她侧头对身旁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转移人类培养中心的数据？”
那位工作人员正忙于救助伤员
F ，闻言不禁有些为难。
人类培养中心的数据，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其中大多就是今年培育了多少人造人、使用了什么样的基因等等；较为重要的信息，则是战争期间还在制造罐头人的时候，使用的那些知识与记忆（比起重要，倒不如说是过于隐私）。
在工作人员看来，他们的首要任务自然是救助伤员，同时寻找那些尚存的人造人胚胎。至于那些数据，其实无伤大雅。
不过，塞西莉亚在这边也是受到信任的。在先前的准备过程中，塞西莉亚的身份也过了明路，她自己也不想再继续原本慢吞吞的调查，所以就干脆按照原计划往六芒星那边递交了辞职申请。
也因此，她才会出现在人类培养中心，作为调查员和观察者。
……她受到信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父亲的名声。但是如今，塞西莉亚已经不会抗拒父亲的荣誉。相反，那带来了帮助。
此刻，塞西莉亚意识到，人类培养中心里面，可能存在着一个秘密。正是因为这样，繁星计划才迫不及待地想要毁掉这个地方。
现在这里只是毁了一半。繁星计划或许还会利用其他的办法来达成目的。他们必须在繁星计划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寻找到那个秘密。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说：“或者，我先去底下看看？”
人类培养中心的数据储存地点在地下，在爆炸中，地上建筑几乎完全被摧毁了，但是地下还算保留完整。通往地下的道路只是需要进行一些清理。
那名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就爽快地说：“那就麻烦您了，女士。”
他叫来了三名仿生人，叫他们和塞西莉亚一起下去看看。仿生人可以帮忙干一些体力活，所以塞西莉亚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不久之后，他们一起走到了通往地下的通道口。搬开碎石花费了一定时间，但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入口。
比起地上的嘈杂与混乱，地下就显得十分安静了。
这里有一部分纸质档案，主要是因为战争期间的电子数据容易受到攻击，也更容易被敌人获取。当时这里一直在培育人造人士兵，在这方面尤为需要重视。
或许再过上几十年，这些档案就会被解密。只是如今，它们仍旧藏身于黯淡无光的地底。
塞西莉亚快速地走过那些档案室，很快，抵达了通道尽头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面，就是人类培养中心所有的电子数据。
如今电子数据的储藏当然先进了很多，也不需要太大规模的空间，因此，这里实际上兼顾了人工智能的使用。
换言之，这里实际上是整个人类培养中心的信息中心。
无数信息会在这里受到人工智能的整理与归置，同时，人工智能也会辅助人类培养中心的运行。在战争期间，想必也正是这里的人工智能，为当时的人造人士兵提供了记忆与知识。
塞西莉亚的大脑中萦绕着这些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心不在焉。她似乎忽略了什么，又或者，距离核心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一直只是跟着繁星计划的脚步，却未能赶超。他们需要赶超，不然就没法阻止这一切。
塞西莉亚抬起了手。她已经从那位工作人员那里获得了临时秘钥，可以进入这个房间，查看人工智能以及数据的具体情况。
由于种种原因，这里的数据是不与外界网络联通的，所以如果想要转移数据，就必须有人来到这里，为人工智能开通临时的网络权限。
这其实只需要走一趟、打开这扇门，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
“谢谢你带我们来到这里。不然，我们还找不到正当理由来到这里呢。”
突然地，塞西莉亚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声。
她的手僵在门把手上，然后又被她收回。她缓慢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的那三名仿生人。
两男一女。说话的就是那名女性仿生人。
……仿生人。
在无数的故事中，人们询问自己，仿生人与人类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他们有着机械大脑吗？
可如今的技术，连仿生人都能拥有与真人无异的大脑了。只是他们的行动、思想，被程序、被代码提前限定好了。
面前的这三名仿生人，与格兰星其他常见的那些仿生人一样，是由格兰星官方制造的。
这是方便、好用、忠诚而强大的人工智能，只需要一个躯体和一段程序，就能开始运作，并且可以永恒地为格兰星服务下去。
就在这一刻，塞西莉亚突兀地抓住了那个关键点。
人类培养中心。
这里培养着人造人。在战争期间，这些人造人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成熟，由此人类不得不向他们灌输合适的记忆与观念。
……为什么不顺便用来生产一些忠诚的仿生人呢？
可他们真的忠诚吗？
塞西莉亚的手垂落下去。
与此同时，虞时突然握住了谢尔菲斯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有新的精神力波动出现了……之前我们没有扫描到的波动。”
务虚城的时间已至黄昏，夜幕将要统治这片土地。黑暗的幕布将要落在倾颓的废墟之上，世界仿佛在此刻终结，步入末日。
但是，就在这时，无形之中，人们仿佛听见了深海的鲸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