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霸主星球, 格兰星拥有十一个小行星站。
这些小行星原本只是漂浮在格兰星附近的小型星球，最大的直径也不超过五百公里。在格兰星成为霸主星球之后, 这些小行星都被改造成了不同的功能站点, 并且还被分配到了与原本不同的位置。
其中一半都是飞船的停泊港口。很少有飞船能够直接落到格兰星上，大部分飞船，即便是客运飞船，也都是在小行星站停靠。
乘客们会通过小行星与格兰星相连的太空电梯, 前往这颗负有盛名的霸主星球。
在一千多年前的繁荣时代, 人类尚且没有内乱的时候, 格兰星就已经是相当繁荣、发达的贸易星球了。当时的格兰星是人类探索宇宙的前哨站, 因此承担了与不少宇宙种族进行贸易的功能。
当时的人类可没有中央星域、东南西北星域这样的区域划分，如今的人类帝国版图, 是在扩张时代之后才彻底定下来的。因此，彼时的格兰星就算是边境星球了。
也因此, 如今的格兰星可以说是中央星域内, 对外来的宇宙种族，持有最为开放的态度的可居住行星了。
在漫长的发展之中，格兰星一直都是人类帝国版图内的璀璨之星。这里经济发达、贸易繁盛、交通便利，其影响力辐射到大半个西北星域和小半个西南星域, 是人类西部版图的核心。
而格兰星与中枢的矛盾, 也同样源自于此。
格兰星拥有庞大的资源与经济实力, 其统治者始终不甘于被中枢“统治”。人类帝国的存在，使得这些霸主星球不能抛开那些较为孱弱的星球不管。
这是一种根植于人类灵魂之中的自私天性。
不过, 在异族战争之后, 中枢与霸主星球之间的矛盾, 始终处于一种较低烈度、几乎很难被普通人注意到的状态之中。它们默契地选择了搁置这些矛盾, 首先休养生息, 缓解战争带来的伤害。
战争摧毁了许多，或许也带来了许多。
……在一阵强烈的颠簸之后，路易斯莱斯科醒了过来。
周围弥漫着一股恶臭，但是他不知道那来自于什么。他有一些猜测，或许是同行者的呕吐物或者排泄物。但是他此刻浑浑噩噩，大脑空空如也。
过了片刻，他才逐渐清醒。漫长的跃迁让他变得疲惫而倦怠，休眠仓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但他们没有休眠仓。
路易斯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他知道那个该死的船主又没给他们开灯。在这样的环境中，路易斯时常想，自己的眼睛会不会退化。
那会不会就是，更早以前的那些人类说的，“变异”？
人们总是记得那些好的变异，却忘掉那些坏的变异。或许很多变异都来自于一些悲剧，而人们不愿承认这些不愿承认，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残酷的东西。并且是一直存在着。
在缓了一会儿之后，路易斯甩甩头，彻底清醒过来。身旁，老刚也清醒了过来。他一巴掌拍到路易斯的肩膀上，说：“小路，我们要到了。”
路易斯没跟他说姓氏，只说了“路易斯”这个名字，但老刚也懒得知道他的姓，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路易斯这小毛孩子是跟家里闹了矛盾，所以才离家出走的。
老刚的确答应了路易斯，答应共同走上这条……呃，该怎么形容呢？“正义之路”？
但他很怀疑路易斯自己能坚持多久。不过，怀疑是一回事，他愿意参与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
首先，老刚就对路易斯声称“自己能够联系上谢尔菲斯阿琉斯”这件事情，表示怀疑。
路易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望向窗外。但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漫长的颠簸让他和老刚都远离了他们霸占很久的窗户。现在，窗边的那位乘客正贪婪地望着窗外的场景。
远远地，路易斯看到了一些长柱型的、半透明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看到了格兰星的太空电梯。”这个时候，路易斯后知后觉地说，“对了，我们有通行证吗？”
人类帝国内部交通当然是彼此畅通的，但是像格兰星这样的霸主星球，进出都需要进行登记，尤其是进入，更需要提前申请通行证。这也是格兰星的小行星站的一大功能。
……当然，既然这些规矩是人定的，那么就有钻空子的余地。
“担心个屁。”老刚嗤笑着，“我们交了钱，船主会帮我们解决的。”
果不其然，他们大概是昏昏欲睡地等待了几个小时，然后就等来了飞船的着陆，以及每人一张的临时通行证。
“……这种通行证只能在格兰星呆一周吧。”路易斯了解一些其中的差别，“这不是物流运输领域的通行证吗？”
“霸主星球懒得管那么多，除非你运气很差，在停留期限到了之后赶上了抽查或者大排查。”老刚说，“很多霸主星球的人，可能根本没有通行证或者居住证，但也还是在这儿生活着。”
路易斯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但是从那艘飞船的情况来看，他知道这种事情必定会发生。
……他逐渐感到，他这一次负气离开，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改变了他的人生。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赞同了他父亲的行为。
他不再说话。他们安安分分地在一人的带领下，离开了飞船，来到了太空电梯。这是相对偏僻的一处太空电梯，长长的通道就像是脐带一样，与格兰星连接着。
路易斯伸头看了一眼，一瞬间感觉头晕目眩。他望见那颗巨大的星球就在他的脚下缓缓地转动着。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面朝他们的星球的那一面，此刻正是夜晚。他望见星星点点的光辉、涌动着的广阔海面，还有无数紫蓝色的光芒。
那是格兰星的“紫雾”，据说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雾气会在某些时候的夜晚散发出紫蓝色的光芒。紫雾让一切都显得梦幻，不那么真实。
只有周围嘈杂的呼喊声，以及那突然闷住了他的头的防护服，才让路易斯突然地回到了现实。
“穿上！然后分批进去！”带他们过来的人大声说。
路易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飞快穿戴防护服。
他想到自己上一次来到格兰星。当时他年纪还小，是跟着他的议员父亲一起过来的。他们直接抵达了格兰星，没有经过小行星中转。所以，路易斯从未尝试过格兰星的太空电梯。
现在，他意识到，他好像有点恐高。
老刚也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穿戴着防护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他的“香烟”扔掉了。他几乎孑然一身地抵达了这里。
而他的未来，会在这里吗？
为了保证太空电梯的运转速度和效率，他们在穿上防护服之后，就立马被推进了电梯里。说是“电梯”，其实更像是一艘扁平形状的飞船。
在燃料和火焰的驱使下，他们感受到了远比飞船更加强烈的晃动与失重感。有乘客还没有从刚刚的跃迁中缓过来，就受到这样的刺激，直接昏厥或者呕吐起来。
这让路易斯想到自己走进来的时候，脚下那种微微黏腻的感觉。他一阵反胃。
但是他的胃部空空如也，甚至紧紧地缩在一起。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旁边一张贴在墙壁上的注意事项，那上面提到了“适应课程”。
他突然恍然大悟。
对于那些第一次来到格兰星的普通外来者，他们在乘坐太空电梯之前，自然会经过培训和适应流程，这可能持续一天到三天的时间。
反正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经过了漫长的飞船航行，再多上那么几天也无所谓了。
在适应课程结束之后，他们才被允许乘坐太空电梯，进而抵达脚下的那颗星球。
而对于他们这些“偷渡者”，手段自然不必如此温柔了。反正他们连跃迁的休眠仓都没有，干脆直接塞进太空电梯就行，给他们每人一件防护服就已经是足够的仁慈了。
……路易斯开始怀疑，格兰星是通过这种方式，提前筛掉一些不够强壮的偷渡者。
那些与他同行的乘客们，全都已经一脸菜色。
相比之下，老刚就显得适应得多，他甚至可以用惬意来形容，偶尔还吹个口哨，喊着“真刺激”。
“……你他妈坐过山车啊！”路易斯大骂着，因为他也觉得不太舒服，所以只能学着老刚，用这种谩骂的方式纾解压力。他以前从来不这样，但人是会改变的。
“机甲训练可比这个难多了。”老刚鄙视地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不由得一噎。
他想到自己当初在游戏里“呼风唤雨”“连战连胜”的日子，突然产生了一丝恍惚。
那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是因为那只是游戏，所以才降低了难度吗？如果在现实中，他真的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机甲战士吗？又或者，是漫长的和平，让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战争的残酷与战士的艰辛？
路易斯不再说话，他侧过头，望向窗外。
他们正逐渐接近格兰星，因此，一扇窗户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漆黑的太空，一半是通过太空电梯与小行星连接着的、被朦胧的紫雾覆盖着的格兰星。
巨大的困惑充斥在路易斯的心中。
在这种状态中，路易斯几乎遗忘了生理上的难受。不知过去了多久，当路易斯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太空电梯突然一震，减慢了速度，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老刚说，“这下是真的到了。”
在现如今的人类帝国，一颗可居住行星不可能再如同曾经的地球一样，分为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行政区划上的区别已经不大，但功能性的区别反而更强了。
如今的很多星球都只是拥有一个或者几个主开发区，和更多开发进程相对落后的附属区。此外，“综合性”更强的区域已经十分罕见。
换言之，在一颗行星上，进行工业生产的工厂设施，又或者进行商业贸易的区域，可能各自集中在某个区块，而不像是古地球时期那样分散在不同地方。
行政区划的最小单位已经不是城镇，而是星球。因此很多概念都变得大而化之。
如今的人们会对古地球时期的“垄断”产生困惑。
因为，一些财团可能占据好几颗星球进行投资和开发，在古地球的定义中，这足以称为垄断；但是在如今这样庞大的人类帝国之中，实际意义上的垄断却是很难出现的。
但在格兰星这样的霸主星球，情况就出现了变化。格兰星拥有着传统意义上的“城区”以及大型城市。
在格兰星，总共有四座巨型城市，占据了格兰星陆地的不同位置。这些城市在外形、特征上可能有一定的区分，但在功能上、在地位上所差无几。
每座城市都有着自己的工业区、住宅区等等，也都有着完善的内部设施建设。
不同城市的居民，甚至会对其他城市的居民抱有某种刻板印象和偏见。这是在大型综合区域中才会出现的现象。
也正是因为这样，格兰星存在着巨大的贫富差距，大富大贵、有钱有势之人数不胜数，来自其他宇宙种族的大人物也同样不少，但像路易斯、老刚这样偷渡过来、身无分文的人，同样浩如繁星。
这种情况在其他星球内部并不常见。往常，这种差距通常体现在不同的星球之间，或者不同的星系之间，又或者是中央星域与其他星域的对比。
但是，霸主星球内部就已经像是一个巨大的生态圈了。这里自成一体。
这里的行政规划也与其他星球不同。
在其他的普通可居住星球上，管理者通常只有一位，直属于中枢，同时存在不同的行政职能部门，暴力机构的管辖权则直接归属于中央，管理者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有权动用。
但是几乎所有霸主星球，都有着“统治者”，以及其下数量众多的管理者，同时每一颗霸主星球，都拥有着自己的独立军事权。
相比较中枢，霸主星球的统治者才更像是“皇帝”。
当然，统治者可能只有一位，也可能有多位，又或者是由不同的家族或财团联合统治。
以格兰星为例，这里有四座巨型城市，因此其统治者也就是四座城市的“城主”。人们习惯以城主来称呼他们，他们中有三个是纯血人类，有一个是与某个宇宙种族混血的人类。
路易斯与老刚，他们抵达的位置，正是这位混血人类的城市。
这里名为“安饶城”，虽然说是安定、富饶，但其实是格兰星四座城市中最为混乱的。
安饶城有着数量众多的秘密团体和私人武装，因为他们的城主不太喜欢管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城主，所以太空电梯那边才会对偷渡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安饶城需要这样外来人口，作为……炮灰？
当新一批的偷渡者抵达的时候，很快就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他们大多身材强壮，目光凶狠而贪婪。他们打量着这批偷渡者，看起来不怎么满意。
最后，有人强行带走了一批人，剩下的偷渡者则仍旧迷茫地站在原地。
安饶城正是夜晚。他们抬头仰望天空，可以望见陌生的繁星，以及神秘而奇妙的紫雾。雾气覆盖了城市的天空，让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曼妙。
安饶城有许多的摩天大楼，有些甚至高到就像是能够到那些如同脐带一样的太空电梯。
在夜幕之中，太空电梯直线型的轨道上闪烁着明灭的光辉，偶尔能够照亮周围飞速驶过的飞艇。那些飞艇在附近的高楼顶部降落，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路易斯盯着那些飞艇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周围的那些人。他们仍旧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
“……他们会让我们干什么？”
“这要看他们的老大做什么。”
“那我们有主动权吗？”
“想什么呢，臭小子，没身份的偷渡者就别异想天开了。站原地别动。”
“格兰星居然这么乱吗？”
“那不然呢？”老刚用路易斯的口头禅回敬他，“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是‘霸主星球’，而不是‘仁慈星球’。从来没有仁慈的统治者。”
路易斯默然不语。
他们在这里窃窃私语，但是那些挑选他们的人却没管他们。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像是挑完了，陆陆续续就散开了。路易斯和老刚都没被选上。
“……他们不选我们？”
“我们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轻。他们想要不要命的打手，或者健康的实验品，或者其他什么。但我们不合适。”老刚言简意赅地说。
路易斯愣愣地点头，然后望向老刚：“你好像很懂啊？”
“那些流浪者跟我说过。很多人在霸主星球混不下去了，就去当流浪者。”老刚冷笑起来。
“那你倒是刚好相反了。”
“废话，我又不是为了当流浪者才去那么偏僻的鬼地方……”老刚翻了个白眼。
路易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那我们现在？”
“……你就没什么计划？”
“我知道一个接头人。”路易斯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只知道，他在一家仿生躯体制造工厂工作……”
“仿生躯体？”老刚喃喃说，“……仿生人吗？”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想和他们汇合，那也需要一点时间。”
这里的“他们”，指的自然是谢尔菲斯一行人。但后者的行踪实在不好追查，所以他们恐怕只能先按照自己的步调去进行调查了。
“我知道。”路易斯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望向面前朦胧紫雾覆盖、巨大高楼林立的城市。
他说：“我们先在这里生存下去吧。”
在这座城市的遥远的另外一头，一座仍旧是白天的城市里，迎来了一艘星舰的降落。
“……谈女士，元帅阁下一行人会在今天稍晚时候抵达。”一名男性仿生人以十分温和优雅的语气说，“您可以在这里等待一段时间。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
谈秩的目光略过仿生人脖子侧面的编码，然后露出一抹平静的微笑，她说：“好的，我不着急。”
在仿生人的带领下，谈秩前往了附近的等候室。
谈秩和她的团队，只是比谢尔菲斯他们早那么几个小时抵达。她是从更遥远的中枢而来，但是他们的星舰配备了可以适用于更加长距离跃迁的设施，因此反而比乔舒亚更早一点到格兰星。
谈秩拿出手帕，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才坐了下来。因为某些原因，谈秩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强迫症。她对此并不遮掩，实际上她的习惯基本也不会影响到他人。
其他三名调查员已经十分疲倦，很快就昏昏欲睡。一旁的男性仿生人十分体贴地为他们送上了毯子。
而谈秩只是目光冷淡地望着窗外。
这里是“港口”，但并不是更上方的小行星站，而是位于格兰星土地之上的港口。这里只接待一些重要来客，比如谢尔菲斯阿琉斯，再比如以官方身份出行的谈秩。
中枢那边，已经将谈秩的来意转达了格兰星，因此格兰星才会允许谈秩直接来到地面。
不过，谈秩也知道，中枢似乎还派出了隐藏身份的调查员，这批调查员应该是伪装成普通的旅客身份，同样来到了格兰星。
中枢想要获得第一手的调查信息，而不是在格兰星的干涉下进行调查。
谈秩对此也十分理解。她认为，格兰星那边估计也知道这种可能，所以才一直不让他们自由活动。
……要在这里等待谢尔菲斯，直到乔舒亚抵达？
这不是不行，但没必要让一位仿生人以无法拒绝的口吻“通知”他们。
谈秩感受到了格兰星对于她的到来的些微抵触。
她在心中想到了这位城主。
她降落的地点，是格兰星四座巨型城市中，最为繁荣的城市惠顾城。
据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来自于“谢谢惠顾”这个惯用说法。这里是格兰星的经济中心，有着极为发达的经济贸易，以及巨量的财富。
惠顾城的城主安东莫尔顿，是个总是笑眯眯的和事老。在格兰星的四名城主之中，安东的名声最好，最受人欢迎，表现出来的性格也最为温和。
……温和？谈秩抬眸望向了那位守在门口的男性仿生人。
让战斗型仿生人来接待他们，那还真是温和得很。
谈秩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但情绪并未发生什么波动。她很清楚中枢与霸主星球的矛盾，很清楚她在格兰星不可能完全自由，只可能生活在城主们的监视之下。
但是她对此也并不算特别在意，只是稍微有些不快。
她真正担忧的事情……
谈秩垂下眼睛，望着自己手腕上的终端手环。她带来了一个最新的进展：失魂症的患者中，已经出现了死亡。
这是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部传来飞船引擎轰鸣的声音。她下意识站了起来，望向窗外。那艘自战争中幸存的巨大星舰，正缓缓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