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钰闻言,长眉一展,欣然道:“萧侠士果然思虑周全,如此甚好,贫道先代靖儿谢过二位。”说着深深一揖。萧峰急忙伸手相扶,肃容道:“道长言重了。”

  马钰只觉手臂被人轻轻一搀,以他修为,竟然拜不下去,微微一凛,忖道:“此人内力深不可测。”朗声道:“适才多有得罪,贫道在这里也向公子赔个不是啦。”

  慕容复淡淡地道:“二位问都不过问我一句,就已经把师徒名分安排得这般周到了,一天不差。如此体贴,我还有什么话说?”

  马钰呆了一呆,继而“哈哈”一笑,喜道:“靖儿,你这个师父总算肯认你这个徒弟啦。还不快改口?”说着往少年肩上拍了一掌,将他轻轻往前一推。

  郭靖又是羞赧,又是欢喜,垂着头,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慕容复注视他片刻,正色道:“这一声‘师父’既然叫了,那就不要怪我拿起师父的架子来。只不过不好听的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耐心甚是有限,悟性太差的徒弟,我是教不了的。”

  马钰温然道:“实不相瞒,贫道向这孩子传授内功已半年有余,进境不敢自夸,可当得‘教学相长’四字。靖儿论天份并不比别的孩子差多少,胜在心地纯良,勤勉好学,究其武功进境甚慢,不过是这孩子练起功来,心无旁骛,他的六位师傅又所授甚杂,急于求成,因此适得其反罢了。”

  慕容复沉吟不答。

  马钰见状微笑道:“再者,若是将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教得成了武学奇才,方见得公子的本事。”

  萧峰似忍俊不禁,大笑道:“激将法今日道长已使过一回了,不用再使第二回 了罢?我听你们议论了半天了,立规矩的这些话实在煞风景得很,等到改日正式立规矩的时候再说罢。现下倒是有另一件要紧事待商议:拜师这等大事,如何能够无酒?”

  马钰展颜道:“此言甚是。贫道下处倒是还存得有几坛子酒,诸位英雄若不嫌弃,就请移步随我至寒舍一聚罢,咱们作清夜长谈,月旦人物。如此可好?”

  萧峰“哈哈”一笑,更不推辞,朗声道:“叨扰道长。”

  马钰住的蒙古包甚大,地方颇为偏僻,帐中陈设着汉人家什,一炕一桌,一椅一剑,桌上堆着几部书,别无长物,雪洞一般,收拾得就如同他道袍一般纤尘不染。

  郭靖尚踌躇不敢进,被马钰一把拽了进去,笑道:“你还没见过我住的地方罢?”

  顺手摘下壁间剑鞘,将长剑还入鞘中,复悬于壁上,转身变戏法般拎出几只酒坛,笑道:“半年前贫道初来时,在蒙古人手中购得几坛当地产的美酒,只恨无知音同饮,蹉跎至今。今夜定要不醉无归。”顺手拍开坛口。

  蒙古酒酒性极烈,坛口泥封一启,香气四溢,萧峰不由得赞了一声:“好酒!”

  马钰笑眯眯地道:“靖儿,你去账外厨房里头,收拾几碟下酒菜拿过来。”

  郭靖答应着去了。三人分叙宾主,围桌而坐,彼此敬过一碗,谈起武学之道,俱有相见恨晚之感。

  酒过三巡,马钰问起二人身世家学,慕容复只称同萧峰常年旅居大理,久不踏足中原。马钰并不多问,微笑道:“二位这些年既在大理国,不熟悉中原北国之事,那也难怪。”遂讲了不少中原武林格局,江湖中事。

  谈至全真教,轻描淡写地道:“贫道号‘丹阳子’,乃王重阳祖师爷首徒,全真教掌教。”

  萧峰微微一呆,同慕容复对视一眼。他虽看出这道人武功了得,人品恬淡谦冲,是得道高人,但实在料不到他竟是一教之主的身份。忖道:“他放着教中诸般事务不管,这般万里迢迢,远赴大漠,只为了教导一个少年武功,似乎说不过去。”口中道:“失敬了。”

  马钰似瞧破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莫说半年工夫,就是两年三年,也是值得的。这孩子原是英雄后人。”

  遂自丘处机雪夜路过牛家村讲起,将郭靖身世从头讲出。待讲到江南七怪,只为一诺,不远万里,远赴大漠,蹉跎十年时光,守护郭家遗孤长大成人,听得萧峰不由自主地停了杯,由衷地感叹一声:“何等忠义!何等英雄人物。”

  平日李萍绝口不提亡夫,郭靖很少有机会听闻父亲事迹,这时听马钰提及郭啸天之死,不由得眼圈儿一红。

  马钰朝他注意地瞧了一眼,当即改换了话题,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提反而徒增伤心。江南七怪也是武林上有名的人物,之所以信守这一诺,大半也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曾是抗金英雄的缘故。靖康之后,金马南渡。河山残破,烽随星落,中原大势,一蹶不振。再兼则朝中奸臣横行,就只剩一个岳武穆还心系北伐,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倘若不是民间还剩像杨兄、郭兄这样的英雄,念念不忘收复中原之志,只怕朝廷也不能偏安至今。”

  萧峰听说书人无数次说过岳飞北伐故事,甚为熟悉,颔首道:“萧某是契丹人后裔,亦有亡国之痛。感同身受。”举起酒碗,同马钰轻轻一碰,二人仰头喝干。

  慕容复相陪浅酌一口,扶筷伸出夹菜,沉吟道:“你们道岳将军为什么要死?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他打仗打得太好。君臣南渡,偏安一隅,没有人想回去。岳将军仗打得再好,也不过是皇帝手下的一枚棋子,可现在这枚棋子居然想要皇上打过江去,迎回太上皇。手握重兵的棋子有了想法,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不容皇帝不作他想。倘若岳将军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我敬他是真英雄。”

  一抬头,只见三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杯,一齐转过头来注视着他,一个惊讶,一个茫然,一个若有所思。

  慕容复挑一挑眉,略带诧异地道:“瞧我做什么?难道不是如此?”

  马钰到底见多识广,率先回过神来,一声长叹:“公子所论,至为透彻。”

  他似欲多说些什么,却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靖儿,”他转而唤。“萧大爷海量,这些酒怕不能尽兴。你去找你母亲,就说我今晚宴客,多有叨扰,请她匀两坛子酒过来。”

  瞧着郭靖出了门,背影刚刚消失于账外,慕容复冷不丁地问:“道长为何不肯传他武功?”

  “……让我来猜一猜。”他亦不等马钰答复,自顾自说下去。

  “道长以掌教之身,远赴大漠,自然要有极为重大的理由,郭靖就算不是这个理由,至少也是这个理由的一部分。然而道长不肯传他招式,只授内功吐纳呼吸之术,这分明又是不愿同这孩子有师徒名分的道理。至于令不才在下收郭靖为徒,自然也是这个道理的一部分。道长不愿让七怪知晓自己在教授他们的徒弟,这一点我能想通。我想不通的是:道长师弟长春子,明明同七怪有十八年之约,如今道长所作所为,却分明是在出手相助七怪的徒弟。这是为了甚么?”

  马钰怔了一怔,诧道:“莫非公子还是有顾虑么?”

  慕容复淡淡地笑了一笑:“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个世上大概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强迫我去做。道长不必多虑。”

  马钰露出释然神色:“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放心了。”

  他沉默一会,执起酒坛,替萧峰和自己满斟,徐徐道:“祖师爷辞世之后,贫道接掌全真教,向来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当为。得知他同七侠赌胜一事之后,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谁料这个师弟顽劣,说甚么也不肯低头认输。之前他曾派去一个弟子试探靖儿武功,回报说这孩子并无内功根基。须知道家至理,乃是‘抑己从人’四字,便是因此,贫道孤身远来大漠,设法授他一二内功根基,是暗中成全郭靖这孩子的意思。”

  萧峰停杯不饮,听得极为专注,待马钰说完,提掌于桌面一击,赞道:“好一个‘抑己从人’!道长果是得道之人。”

  马钰欠身道:“侠士谬赞。郭靖这孩子,我亦曾冷眼旁观,他心地纯良,为人质朴,嫉恶如仇,实在有一颗极其宝贵的赤子之心。贫道这大半年来,不过传授他内功根基,偶尔指点他师父们教过的招式,不曾传过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徒名份,说起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毕温颜微笑。

  慕容复却若有所思地道:“在下尚有二事百思不得其解。江南七怪,倘若果真像道长所说,是中原武林成名之士,如今远赴大漠,蹉跎十年时光,只为抚养郭靖长大,在我看来,一半勉强可算是为了侠义,另一半倒还是同贵师弟赌胜的意气。只为一言之争,如此意气,可谓可笑,何来‘忠义’之说?此为其一。其二,倘若十八年之约纯因比武胜负不分而起,则这一桩事情纯属意气之争罢了。道长不惜远赴荒漠,若说只是为了助拳一桩意气之争,我是不信的。”

  萧峰听得微微皱眉,刚想出言打岔,却见马钰停了酒杯,面色凝重,不由得一怔,心忖:“难道真被他说中了?”

  马钰沉吟半日,方字斟句酌地道:“不瞒公子,贫道此来大漠,身上确负了另一桩使命。贫道在云游路上听说,如今铁木真统一草原各部,势力壮盛,大漠上烽烟四起,群雄逐鹿。还听说此人有称汗想法。贫道此来,确也是为了探一探蒙古声势,瞧一瞧铁木真此人是甚么性情脾气。”

  慕容复并无意外之色,点头道:“道长执掌大教,为教众福祉、全真教前途谋,也是自然。”言尽于此,并不多问半句。

  马钰叹道:“至于七侠同敝师弟意气之争,公子可能不太清楚武林中人的规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南七怪在江湖中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既然应下了敝师弟挑衅,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慕容复有诧异神色,望向萧峰。这一眼分明带了求证之意,萧峰明白他用意,默然点头。

  获他肯定,慕容复微微一窒,似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沉吟半日,方徐徐道:“诸位英雄,果然性情中人。不胜钦佩。”话说得极婉转而极客气。

  马钰当然明白他弦外之音,苦笑道:“江湖武林,千百年来,多少血债,只为了‘意气之争’四字?更何况敝师弟还是方外之人。苦劝不听,贫道不得已出此下策,只希冀两年之后,这两个孩子能够免于争斗,化解一场纠纷,令双方握手言和罢。不想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得遇公子这样的高人。如今能把这个孩子交到公子手中,贫道也就心安了。”

  慕容复把玩酒杯,闻言一挑眉,淡淡地道:“在下并非武林中有名有姓之辈。是什么让道长觉得我是个恪守诺言之人?”

  马钰正色道:“如今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天下大势,有待后来者匡扶。贫道在郭靖身上,赌的是这少年日后必成国家栋梁之才,挽大厦于将倾之势;在公子身上,赌的则是公子的一片侠义之心,必能督导这孩子成为良材。”

  慕容复眉头一皱,刚想要说话,然而马钰这一次不容他打断,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下去:“贫道飘零半生,一事无成,惟有在看人这件事上极少走眼。我瞧公子,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同郭靖这孩子极为投缘。萧侠士亦是一位大仁大义的英雄,然而性格同郭靖这孩子太过相似,倒不如由公子负起督导之责来得合适。须知‘教学相长’四字,并非虚言。贫道斗胆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这是为了靖儿,亦是为了公子。”

  一席话说得慕容复垂头沉吟,一时不答。

  萧峰接口笑道:“道长好眼力。郭靖这孩子确有些像年轻时候的我,我见了他,格外亲切。只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恐怕比他还要暴躁得多,也倔强得多,为此常受我师父鞭策。”

  马钰笑道:“人都是会变的。不知萧侠士师承何处?”

  萧峰道:“我是少林寺俗家弟子。”

  马钰肃然起敬,正色道:“原来居士是少林俗家弟子,失敬了。”

  萧峰摇头道:“我师父当年授我武功,也同道长一样,只于中夜前来,教完即走,也不同我多谈佛理心法。如今想来,我倒后悔不曾求师父传授我一些佛法心得的道理。”

  马钰微笑道:“有慧根之人,岂用向佛经道典中去寻?云游也是修行,武学也是修行。岂不闻,‘万法归一’之理?”

  萧峰欣然道:“多谢道长指点。”

  忽而门帘一掀,带进一阵草原夜晚清气。郭靖一手拎着几只酒坛,另一手抱着两只小白雕走了进来。帐内温暖,两只白雕一进屋便“啾啾”乱叫,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马钰笑道:“这么晚,怎么把它们也带出来了?”顺手接过抱在怀中,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萧峰将前后连起来一想,讶道:“这莫非便是悬崖上那两只大鸟的雏鸟?”

  马钰点头道:“不错。”遂将郭靖射雕一事说了一遍。

  萧峰赞道:“膂力了得。一箭双雕,单凭蛮力不够,还得有准头。未来不可限量。”说得郭靖脸上微微一红。

  桌上摆着一碟肉干,慕容复顺手拈起一条,拆碎喂给幼鸟。幼雕啁啾争抢,其中一个饥不择食,于他修长的手指上啄了一口,幸而雏鸟鸟喙柔嫩,不曾破皮。

  “喂!”郭靖不防竟有这么一出,登时急了。“啄疼你不曾?”

  慕容复道:“不妨事。”

  他拂去衣上食物碎屑,转向马钰,道:“还有一事请教。我同萧君此来,原本是打算一道去西方寻访黑契丹国的。听说道长云游四方,一路上想必交游广泛,视听开阔。想请问道长:有没有听说过喀喇契丹汗国的消息近况?”

  “黑契丹国?”马钰微微一怔。

  皱眉颇为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惭愧了。贫道此行,一路上蒙古国的消息探听得不少,虽然曾听得有‘黑契丹国’一说,旁的消息倒是确未听过。孤陋寡闻,望公子见谅。”话间颇带了一分歉意。

  慕容复道:“无妨。多谢道长见教。”

  马钰点头道:“公子客气。贫道是方外之人,又是汉人,见识有限。我虽未听说过,但想必蒙古本地人不至于对黑契丹国一无所知。改日有机会,不如让靖儿为二位引见蒙古大汗,再行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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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慕容复: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个世上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强迫我去做

  萧峰:行吧你先把这碗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