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杜文昌点头作别,慕容复翻身上马。见萧峰仍旧伫立不动,催促了一声:“走罢。”

  萧峰道:“两个孩子都未起身。你不去瞧一眼么?”

  慕容复诧道:“瞧他们做什么?”

  杜文昌给他们准备的马身材矮壮而稳健,是善于长途走道的辽马,这时正兴奋地以前蹄刨地,马头左右摇摆,自鼻孔中喷出白汽。慕容复轻叱一声,单手拢住缰绳。

  萧峰哑然,但仍然极有耐性地道:“你同他们读了几个月的书,这么一走,两个孩子如何舍得?难道不值得去说一声,告个别再走么?”

  “我还道什么事。”慕容复皱眉。“……昨晚不是已经道过别了么?”

  他们顾虑夜长梦多,不愿连累村人,从准备到动身极仓促,不过几天时间。两个孩子哪里肯依?大哭一场,然而无可奈何。

  动身前夜,杜阿二偷偷溜到萧峰炕上,挨着他睡了一宿。早上,他不愿惊醒小姑娘,摸黑整装洗漱,出门前回头望炕上望了一眼。清晨的微光映亮她宁静的睡容、红扑扑的脸蛋,天真无邪,就好像这个世间的疾苦通通都不存在。

  他驻足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推开了房门。

  “小孩子如何懂得这些?你该去打个招呼。”

  “不必了。”慕容复已然拨转马头,不带半点留恋模样。“长痛不如短痛。”

  话音未落,坐骑如箭一般蹿了出去。

  萧峰略觉不快,忖道:“这人怎生这般薄情?”

  不愿多费口舌,向树下伫立的杜文昌无言地一拱手,彼此点一点头,扣住辔头,翻身上马。二人二骑,在破晓前水蓝色的天空下一前一后飞驰而去。

  他们沿着河流行了几日。

  连绵的山谷逐渐让位给草原。一碧如洗、一成不变,在穹庐般的天帐下无尽地绵延开去的草原。长风推动巨大的云团,在高低起伏的碧色原野上投下飞快的、流动的影子,犹如奔马。他们遇见赶着牛羊转场的边境牧人,按照草原习俗,赠给他们用一只皮囊盛的酸奶;成群结队、驼铃声声的商队,试图说服他们买下一条价格昂贵、然而在荒野中无甚用处的羊毛织毯;他们在沿途的村庄和牧人手中补给食水。

  更多的时候,走上整整一天,遇不见一个人。

  慕容复是一名理想的旅伴。他不像萧峰那般善于辨认野外方位,擅长通过种种迹象预判天气变化,但是他似乎通晓各地风俗文字,不管哪种语言都能说上几句,遇见行脚商人、农夫、牧人、旅人,总是停下来,和他们交换只言片语。

  他似乎有特殊的、获取人的信任的魅力,总是能让对方在几句话之后成功地打开话匣子。大多时候,往往能探问出有用且关键的信息,指引他们一路前行。

  深入荒野的旅程是艰苦的,也是寂寞的。人在荒野里走,人越走越渺小,天地越走越大。越走下去,就越是失语,人被面前巨大的旷野深深地压迫进自己的身体里。

  月亮缺了又圆的时候,他们望见了大漠。

  “穿过这一片沙漠,就是蒙古国的地界了。”萧峰勒停坐骑,手搭凉棚,遥遥向西北方指了一指。

  慕容复微微点头算作答复。

  他们在大漠的边缘慢慢地走,眼瞧着一轮血红的、巨大的夕阳慢慢沉没入大地。它扎入地平线的那一瞬间,就连空气都颤动起来,最后的、垂死的颤动,头顶天穹如盖,是光滑的、缎子一般的紫蓝,太阳一落,满天星斗瞬间如火般燃烧起来。

  萧峰伸手扣住慕容复坐骑辔头,将他拉向身边,令他同自己并辔而行。宿头已经错过了,但是没有人在意。他们沉默地望着眼前近乎暴烈的美景,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在沙漠里的第五天,他们遇见了风暴。

  像一头愤怒的黄龙,其色玄黑,铺天盖地,自地平线上气势汹汹地、不容分说地袭来,几乎不曾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用衣服罩好头脸。趴下!”萧峰冲慕容复喝道。

  他们迅速卸下行李,将食水搁于最中央,以毡毯严密包裹,令马匹紧紧靠在旁边,头冲内卧倒。萧峰一把将慕容复扯过来,二人紧紧挨在一起伏倒,身子紧贴着马匹。

  说时迟那时快,沙尘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砂砾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和头脸上,砸得生疼,但身上很快就覆盖了厚厚的的一层,再觉不出疼痛。肢体覆盖着沙土的部分冰凉,贴着马匹的部分则温热,耳边是暴虐的风声,似乎永不停歇。透过蒙面的衣物缝隙瞧去,天昏地暗,仿佛大夜弥漫,根本不知是一天当中什么时辰。人,即便是他们这样的武林一流高手,在这样的天威面前也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萧峰向来沉毅镇定,无所畏惧,浑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这样的时刻,也不由得油然生出一分敬畏之情,忖道:“怪道过往客商提起西夏大沙漠,都避之不及。我俩偏偏闯了进来。”

  慕容复匍匐于他身边,一动不动。萧峰心中忽起了担忧,忖道:“他没事罢?”伸手摸索,触到慕容复肩头,揽住他,刚想望自己身边再搂紧一些,忽记起他右肩还带着伤,急忙松手。

  慕容复似察觉到了,伸手握住萧峰手掌,安抚地握了一握,示意无事,随即松开。他的手掌温暖而镇定。

  萧峰顿觉心定,心忖:“他也不怕。”

  一直刮到天完全黑了,风暴才慢慢停歇。

  二人相继起身,掸落身上厚厚的沙土,整理行装,简单刷了刷马匹,清点行李,幸而食水一无损失。不过短短的半天,却好似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整个人像散了架一般,浑身疼痛,却又神清气爽。对望一眼,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你瞧。”慕容复率先道,扬起下巴,朝地平线遥遥示意。萧峰顺着指点望去。

  大地恢复了静谧安宁。暮色重重的天边树着顶天立地、巨大得不可思议的重云,云中隐着雷电。刚刚暴虐的沙漠温柔得如同连绵的春山,繁星于头顶争相闪烁,像烛火一般摇曳而明亮,天空作暴风过境后的、明净的深紫蓝色,天地间一片既苍茫,又辽阔的景色,极尽壮美,亦极尽寂寞,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他二人一般。

  他们都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眺望了一会。

  慕容复忽道:“不经风暴,哪来这样的景色?”

  萧峰微微一怔,道:“是。”心中暗暗惊奇。不知为何,慕容复所说亦正是他心中所想。

  二人归拢行李。萧峰生了一堆火,烧起水来,放两匹马自行去寻草根啃食。

  他翻动着火上烤的干粮,满心仍然充斥着刚刚的震撼和感动,顺口道:“可惜缺少一坛子酒。”带出来的两坛子酒早已被他喝完,一路时时补给,这两天行走在大漠地带,无处买去。

  慕容复裹着斗篷,坐于火边慢慢嚼着干粮,闻言抬头微笑道:“咱们在大漠里,刚刚死里逃生,粮水不缺。这不比有一坛子酒好?”顺手提起皮囊,并不揭塞子,作势向萧峰碗中注了半碗。清水珍贵,是以他不肯浪费。

  萧峰哈哈一笑,举起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慕容复亦端起碗来,向他遥遥一举。他的神色淡淡的,然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瞧见他微笑模样,萧峰忽而一怔。

  他猛然间记起了去找段正淳复仇的那一晚。自己顾念阿朱,和人动手性命相拼之前,不肯再喝酒,也是像这样端起碗来,作个模样。

  自阿朱逝后,他从来不敢多想她,一旦想起,胸口便觉一阵剧痛,然而此刻心中只有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在大漠草原上,驰马放羊,就这么过上一生,又有何憾?”

  又想:“阿朱敬她家公子爷如同天神。若是让她晓得,我和她家慕容公子居然阴阳差错之下,一齐被抛到一百多年之后,又一齐在大漠里死里逃生,由死对头成了朋友,不晓得该有多么奇怪,又多么喜欢。”

  这个念头一出,自己倒微微一呆,心忖:“我同他,什么时候是死对头?……什么时候又成了朋友?……”

  想到此处,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却见慕容复已用过晚饭,倚于行李堆上沉沉睡去。

  几个月安稳生活颐养出的好气色刚刚爬上他脸颊,不过这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又褪去了。他似乎颇为疲累,英俊的脸上有风霜痕迹,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影。

  萧峰忖道:“他不似我,自幼生长江南世家,不惯北国风物气候。如今又重伤初愈,如何受得了大漠荒野,长途跋涉?”想起这些天来慕容复一声也不抱怨,更不诉苦,更觉心中歉然。

  他们身在大漠,白天炎热,夜晚气温骤降,天气寒冷。萧峰取下肩头披着的羊皮袄子,走过去,展开皮袄,轻轻给慕容复覆于身上。

  他裹着斗篷,睡得很熟,不再抗拒那件气味难闻的羊皮袄。即便在睡梦中,俊逸的眉峰也微微蹙着。

  进入沙漠的第七天,慕容复病倒了。

  内力深厚之人,不惧寒暑,平日就连风寒易感都很少上身,但一旦染恙,便无小事。一开始的微恙很快脱离了控制,变成险恶的、不怀好意的高热,萧峰直到傍晚才发现他的异样,那时候已经为时过晚。

  他们的水剩得不多了。慕容复的嘴唇烧得发白,却烦躁地摇头,推开萧峰送到唇边的水碗,拒绝进食。萧峰守了半夜,不敢合眼,时而握住他手掌,断断续续地传输真气过去,不安的、时断时续的睡眠,为动荡的星河所映亮。

  第九天早上,慕容复再次开始用“朕”这个人称代词说话。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么高热的谵妄已经开始侵蚀他的理智,要么是他又退回到了萧峰刚刚遇见他时的那段时日,无论哪一种情形都令人忧心。

  萧峰迫不得已,点了他穴道,半强半哄,将水囊中剩余的水一点点喂给他喝下。慕容复不甚配合,偏头躲拒,清水溢出嘴角,顺着他下颌滴落。萧峰替他拭去,粗糙的手指擦过他干裂的唇角,像饲喂一头受伤的、不太能领会他好意的白鸢。

  喝罢水,大燕国皇帝渐渐安静下来。

  那天晚上,持续不散的高烧褪了下去。慕容复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萧峰将最后一点水喂给他的时候,他顺从地接受了,并无过多抗拒。

  “朕要封你做开国大将军。”慕容复宣布。

  他已经忘了那是第几天上。

  夜晚的沙漠很冷,白沙在他们周围无垠地延展,像一地冰冷的白霜。萧峰生起一堆火来,他担心慕容复受凉,用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搂在怀中,背靠沙丘,席地而坐,像守护一位被王国罢黜、流放的君王。

  水喝光了。带着病人,以现下行进的速度,也不知道还有几天才能走出沙漠。然而他却并不害怕,也不觉忧虑。

  从前照顾神志昏乱的慕容复,随口敷衍他疯话,内心并无触动,最多不过觉得啼笑皆非。可是现在,他无心再迎合慕容复谵妄的言语,瞧着他昏沉模样,心中只有难过和不忿。

  至于是针对甚么的不忿,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你不单单封我做过开国大将军,还有天下兵马大将军,……御前兵马都指挥使?还有些甚么名色?我是记不清了。也难为你记得这么些个官名。”萧峰低头瞧瞧他。

  慕容复半闭着眼,似听非听,勉为其难地“唔”了一声。

  “你神志不清的时候,唤我作‘舅舅’。……你有个舅舅?想必小的时候,他很是疼爱你这个侄儿。”萧峰出神地注视火光,喃喃地道,顺手将斗篷掖紧一些。

  “……否则怎么从来不曾听闻你提起爹爹妈妈?”

  “我没有舅舅舅妈。……小时候,最疼我的人就要数我爹爹啦。我家门口有一颗大枣树。所有的这些果树里头,要数枣树长叶子是最晚的,每年都足足要过了小满,叶子才长得全。每到秋天,枣子红了,我爹就带着我拿长杆打枣儿去……”

  他信口说去,将童年往事回忆了许多。熬至凌晨时分,终于支撑不住,在沙漠彻骨的寒气里沉沉睡去。

  第十一天的上午,萧峰被人轻轻推着肩膀唤醒。

  “下雨了。”他听见慕容复的声音。

  “什么?”半睡半醒间,萧峰脱口而出。

  他实在太困了。脱水加上连日不眠不休,耗费内力,几乎睁不开眼睛,心中却不由自主地一沉,模模糊糊地想:“他的神志是愈发不清楚了。大漠当中怎么会下雨?”

  “下雨了。”慕容复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有一些嘶哑,但是温和沉静,带着清醒的倦意。

  “......给。水。”

  萧峰猛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他翻身坐起,瞧见慕容复立在面前,一手牵马,朝着他俯下身来,递过一只沉重的、盛满水的水囊。雨水——是真的雨水,将他的鬓发淋得尽湿。他的脸色苍白,雨滴似一颗颗珠子,顺着他消瘦的脸颊、俊逸的眉峰和睫毛滴落,整个人疲惫而狼狈,但是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认识他以来,实以此刻最美。

  第十一天,沙漠里下雨了。一场小型的、温柔的奇迹。

  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下了一时半忽儿就住了,然而这场短暂的、奇迹般的降雨已经足够令没精打采的马儿扬起头来,扇动鼻翼,于空气中猛嗅片刻,长声嘶唤,挣脱缰绳,循着雨气一路狂奔而去。

  这匹识途的辽马带他们找到了一片绿洲。

  第十四天上,他们望见了大漠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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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看郭靖戏份的同学,实在不好意思了,麻烦再等一等,大约再有1-2章我们就推进到蒙古了,蒙古?is?the?real?thing。

  我想过要不要一开始就把场景安排到蒙古。但是如果这样,萧大爷和公子爷之间的?dynamics?就要受损伤,因为他们俩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太严重了,只能两个人一对一解决。如果加一个郭靖进来,不是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解决各种冲突需要的场面就大了,三人成众啊,我怕我写不好。现在这样是权衡后的结果。

  这篇还是很简单的峰复和靖蓉,峰复线为主。但是我身为一名过气言情写手,最大的爱好就是写各种没有结果以及不了了之的单箭头暗恋,有需求的读者可以往这个方向上提一下,我视情况尽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