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什么意思?”萧峰沉声道。

  “耶律洪基并非等闲之辈。”慕容复应声道。

  “请萧大王好好想一想:其时辽国内外形势。在外,西有西夏虎视眈眈,西北有鞑靼摩古斯叛乱,东边则有女真崛起。以契丹的招抚政策,你那兄弟阿骨打,其时多半早有不臣之心。在内,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方兴未艾,但是被你无意中助他镇压了下去。萧大王,你要知道,比起耶律洪基来,耶律重元是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虽然杀了皇太叔,耶律族人必然要不服挑事。内忧外患,耶律洪基又并非昏庸之君,和宋国相安无事了百年,他怎会偏偏要拣选这个时候征宋?任何一个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他是耶律洪基?”

  萧峰愈听愈觉惊讶,然而低头一想,竟句句在理,无法反驳。

  哑声道:“那他为何要逼我南征?”

  慕容复已不再看他,微阖双目,似瞧非瞧,远远地眺着面前大地上蜿蜒的河流。

  “……自然是因为他知道,你宁死也不肯南征。”他徐徐地道。

  “你错就错在姓了这一个‘萧’字。辽国政治,从来是耶律和萧氏两族的天下,你死我活,此消彼长。彼时耶律重元叛乱是镇压下去了,然而激起了耶律一族的众怒,耶律洪基别无选择,必然要在萧姓当中扶持一位政治代理人,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武功盖世,在辽国汉人中威望极高,虽然姓萧,却又和辽国萧氏没有任何政治默契。他不封你作南院大王,封谁?……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辽国历史上,南院大王从来不授非耶律姓的这条不成文规矩么?……”

  他向萧峰瞟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诧道:“……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过这些么?”

  萧峰一时无言以对。阿紫阿朱皆是天真烂漫少女,虚竹是不谙世事的小和尚,段誉虽是皇族,却望之不似人君,自然统统都讲不出来这些道理。他那兄弟阿骨打,后来做了金国皇帝,这一套道理想必是懂的,却分隔两地,没有机会对他讲;彼时萧峰身边已无诸位长老扶持,也许他们中间也有人是懂的,但是却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讲了。

  他只觉心头发凉,似乎有一张极可怕的黑幕正于面前被慢慢掀开,背后是鲜血淋漓的惨淡真相。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与他是结义兄弟……他怎会这样待我?”

  “自古皇家无父子。”慕容复的声音极冷静,隐隐含着若有似无的怜悯。“更不要说你们这样的异姓兄弟了。……耶律洪基封你做了南院大王,扶持朝中萧氏势力,将耶律一族叛乱镇压下去。然而此消彼长,耶律一族打压下去,皇后萧氏一族的势力抬头。这个时候,他就要亲手来收割他种下的果子了。”

  “我说过,他要派你南征,正是因为他深知你死也不肯南征。这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逼你出走,将你下狱,然而并不杀你。这一举是杀鸡儆猴,要令萧氏一族知难而退。然后就有了段誉他们来救你——辽国天牢,是什么地方?请萧大王想一想,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萧大王想必见过战场上大军进退行止罢?武林人士,武功再高,岂是朝廷军队的对手?……这些英雄好汉能够来去自如,那是因为耶律洪基想要他们来去自如。说不定就连约人来救你的英雄帖,都是他授意放出去的。你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外国势力救走,这一点正中他的下怀:他要和萧氏一族的代理人划清界限,撇清干系,才能顺理成章地开启日后对萧氏一族的镇压和清洗。”

  他停下来,沉吟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万大军叩关、被虚竹段誉擒住、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些,不过都是一出戏罢了。演给天下人看的,编得极好。萧大王,这出戏演到这里,就只欠你在雁门关一死了。”

  他停了一停,缓缓地道:“……你果然也没有令他失望。”

  “不要说了!”萧峰一声怒吼。“空口无凭,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凭据?”

  “我既然敢这么推测,自然有我的凭据。”慕容复淡淡地道。

  “你不必看他是否终身不逾雷池一步,遵守了不攻打宋国的诺言。对你的一诺,不过也是一场戏罢了。想要推翻的话,随时可以推翻。你只需要验证:第一,逼死你之后,耶律洪基是否着手打压萧氏一族?第二,朝中人事,起了什么样的变动?”

  他皱眉,沉吟片刻:“第三:如果我是耶律洪基,提十万大军叩关之际,只会带上够来回雁门关一趟的粮草辎重。因为比这更多的话,没有意义。”

  “大军永远不会过了雁门关。”他近乎怜悯地、轻轻地补上一句。

  萧峰喃喃地道:“我听村头说书人讲古,当年耶律洪基回去不久,便杀了皇后萧观音,借口是她□□后宫。还说,他起用了一个姓张的汉人作宰相,不曾再提拔耶律和萧姓,南院大王之位空缺了许久,无人填补。至于那日在雁门关……”

  再也说不下去。他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那日雁门关外,旌旗蔽日,战鼓震天,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阵容鲜明,然而随行的辎重却寥寥无几,粮草车远远跟在后方,稀稀落落的一行人,有说有笑,形容散漫,完全不似跟随远征军上路,愁眉苦脸,负重满载的民夫队伍。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心无尽悲凉,直想仰天长啸,又想痛哭一场。呆了一会,突举起酒坛,凑至口边大口痛饮,酒水顺着胸膛脸颊,“汩汩”往下流淌。

  慕容复瞧了瞧他脸色,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萧峰痛饮一气,颓然跌坐。

  “我实在是想不到,”他道,“……居然如此。”

  慕容复默然片刻,静静地道:“萧大王,你不谙政事,想不到这些关窍,不足为怪。但是整个辽国,如果没有一个明白人跟你哪怕暗示过这些,这就太不正常了。你应当反省自己在辽的交游圈子。”

  萧峰一转头,瞧着他事不关己模样,忽觉恼怒,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慕容公子想必谙熟政治。难道每天就琢磨这些?”

  这一句分明是近乎无理的迁怒了。

  慕容复并不着恼,反而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含着一丝讥嘲:“我慕容家男儿,世世代代,确实没想过别的活法。我还能琢磨些什么?神志不清的时候,能当得这段时间的皇帝,说不定就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快乐的辰光了。”

  萧峰这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刚出口便微觉内疚,正欲设法弥补,但闻慕容复不轻不重地补上一句:“成天琢磨帝王之术,不事武功,自然不配和萧大王齐名。”

  他顿时明白过来:“他还在记恨我少室山上那一句话。”

  低头思忖片刻,正色道:“少室山上,算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然而江湖恩怨,不涉妇孺,我听说你在大理国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又害死我义弟父母,认贼作父。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萧某确有理由瞧你不起。可如今我见了你,若要说这些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又不怎么想得通了。请公子赐教——”

  “是我干的。”慕容复打断他。

  萧峰一呆。慕容复已然掉过头去,静静地眺望着暮色逐渐四合的草原。

  “是我干的。”他重复了一遍。

  “段誉多半没有告诉你,我还亲手杀了包不同三哥。包家世世代代,皆是我慕容家家将,三哥对我忠心耿耿,从小瞧着我长大。我的武功根基、文字基础,统统是他打下的。跟随我四处奔走,为复国谋,也有十几年时间了。我出手杀他,是因为他当着段延庆的面,口不择言,揭了我的底牌,妨碍我认贼作父。”

  萧峰不料他竟如此坦然地一口承认,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起那日于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匆匆见过的慕容家四员家将,何等怀抱胸襟?彼时不由得对素昧平生的慕容家家主心生倾慕,不知能驱策此等人物为其奔走的人是什么模样。谁能想得到?有一天这个人会坐在他面前。不抗辩,不解释,把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任他自行评断。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终于问,半是震惊,半是厌恶,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点火星般微弱的侥幸和希冀。不知为何,他隐隐希望面前这个平静而理智的慕容复是神志不清了——只有疯子才会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我杀了他们,你便瞧我不起,不屑与我为伍。”慕容复应声答。

  他沉吟片刻,自嘲地笑一笑。

  “我也不指望萧大王瞧得上。慕容家家训,为了‘复国’二字,父兄可弑,朋友可杀,至于儿女情长,更是不用放在心上。那日包三哥所作所为,实在和祢衡没有什么两样,可称得上一句‘沽名卖直’。……敢问祢衡又是什么下场?忠臣谏主,也是要分场合的,他此举分寸全无,分明是坏我大事。我杀了包三哥,固然是因他坏了我复国大事,也是他求仁得仁。我做下便敢认下,虽然这是我生平第一可悔恨之事,但我别无选择。萧大王固然义薄云天,在聚贤庄上,不也杀了你亦师亦友的奚长老?”

  萧峰不想他竟反咬一口,愕然片刻,怒道:“我是为了阿朱。”

  这一次,慕容复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死在你手里。”他终于慢慢地说。

  这不是一句指责。可是惟其不带半点问责意味,更像是一记耳光。

  萧峰呆了半晌,忽道:“阿朱之死,何尝又不是我生平第一悔恨之事。她自幼由慕容家抚养长大,你于她有父母兄弟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和你说清楚。”

  慕容复无言,默然地望向他。

  萧峰便从头讲起。将少林寺搭救虚清、二人同行、聚贤庄求薛神医治病、大开杀戒、雁门关重逢,私定终身等事情一一讲出,慕容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只在萧峰讲到阿朱乔装改扮,上少林寺盗经时,忽而诧异地微笑起来,轻声道:“这确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待萧峰终于讲完,夕阳已然西沉至半天,像一团大火,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暮色开始四合。草原上晚春的暮色极温柔,牛羊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家走去,白塔飞檐上挂的铁马于晚风中轻轻鸣响。

  慕容复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恍若不觉天色已晚。嗒然良久,忽喃喃道:“……你是失手误伤她。”

  自阿朱身亡,萧峰还不曾对人说过这些,今日将这一段不愿回顾的往事全数讲出,只觉全身力气似俱被耗尽一般,心灰意冷。他疲乏地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误伤。”

  慕容复沉默半晌,如此重复一句。夕阳光线如血一般,涂于他苍白的脸颊、嘴唇上,犹如胭脂,晕染开一抹诡异的艳色。

  “外间传言甚多,我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万万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过了好半晌,他喃喃地说。

  “你们想去找带头大哥。”他似乎有一些崩溃,以修长的手掌捂住脸颊,慢慢揉搓。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传出来,含混不清,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们居然信了那个女人的鬼话?她说段正淳是带头大哥。……怎么可能?你们也不想想,几十年前,他才多大?……几十年前,他一个大理国宗室,连储君都算不上,资历阅历全无,在中原左拥右抱,裙下逐欢之臣。这样的货色,如何指挥得动中原群雄?……你们怎么竟然就信了是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沉痛的指责。

  萧峰无言以对。

  被慕容复这么一说,突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明晰起来,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明亮的光线,照得心中透亮。

  他似乎瞧见最后那个晚上的阿朱,秀眉微蹙,满怀心事,求他不要去找段正淳报仇;又想起那晚,阿朱伏在怀中,自己轻轻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中想着一月之后,大仇得报,便可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他想朝那天晚上的自己怒吼:“不要去!不要寻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哑声道:“阿朱那晚对我说,‘大哥,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我没有答应。要是我早一些知道……”

  他说不下去。

  “……这确是阿朱干得出来的事。”慕容复的声音分明有一些哽咽。“……她是为了我,上少林盗经,这才遇见了你。……千错万错,都是从我慕容家这里错起。”他似乎还想说下去,但绝望地摇了摇头。

  两个男人都沉默下来。

  “你现在知道了。”慕容复终于疲倦地道,将手掌从脸前撤开,抬手摁揉鼻梁。萧峰瞧见,他的眼圈通红,不晓得是不是被夕阳染上的颜色。

  “……带头大哥就是我的父亲。”

  萧峰报以沉默,提起酒坛,一气灌下数口。

  “你想寻仇,一掌杀了我便是。也省得让我活着,少受一些折辱。”他听见慕容复低低地道。

  萧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怎能杀你?倘若杀了你,九泉之下,当无面目见阿朱。”

  慕容复一声冷笑:“倘若要我依靠一个女子的善心活着,那比死了还难受。倒不如请萧大王给我一个痛快罢。”

  萧峰默然,只觉心中空空荡荡,心灰意冷,对慕容复再无半点仇恨鄙薄之念,说道:“我们说的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我之间,还有甚么恩怨?”

  天已经擦黑了,瞧不见彼此表情,然而他能感觉到慕容复的身躯大大地震了一震。

  “你不要多想。”萧峰补上一句。

  他想多劝解两句,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惟有提起坛子,自顾自啜饮闷酒。

  “给我一口。”忽听慕容复低声道。

  萧峰微微一怔。

  “你不应当喝酒。”他道,伸手将坛子递过。

  慕容复置若罔闻,接过酒坛,仰头灌下几大口。喝得太急,呛咳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抬手掷还。

  “回去罢。”萧峰道,“天黑了。”率先立起身来。

  慕容复未应,手撑着塔身站起。久坐之下乍一起身,头晕目眩,立足不稳,晃了一晃。萧峰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他臂膀,一触之下,旋即松开,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多谢。”慕容复道。

  他作寻常读书士子装束,春衫单薄,被晚风吹得紧贴于身上,像一只白鹤收拢双翅,天边微弱的暮光映着他平静的、波澜不惊的脸。然而萧峰知道,他像这座白塔上雕刻的契丹天神一样俊美高傲,却也像天神一样冷漠嗜血。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却有一些想不通了:这尊阿修罗可以为了复国掀起腥风血雨,却也是会为了逝去的人落下一滴眼泪的。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而立,瞧着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在四合的暮色中慢慢地、有说有笑地朝他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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