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心下恚怒。不想柳暗花明,破天荒还有一个机会,心中一宽,疾忙道:“求之不得。”

  慕容复似想说甚么,却被萧峰止住。向郭靖横了一眼,叹一口气,道:“听凭岛主安排。”

  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

  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

  他顿了一顿,道:“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郭靖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老叫化子未必便怕了你。”

  眼看他二人剑拔弩张,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爹,你也不用为难我师父。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

  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手中折扇“呼”的掷出。扇身蓄满真力,如箭般激射而出,劲道刚中带柔,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干净利落。

  满心委屈不忿,小嘴一扁便要哭出来,忽觉身边风声飒然,黄影闪动,一条人影倏的落在旁边。慕容复脸沉如水,道:“你跟我下去。”

  黄蓉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严峻,呆了一呆,一时竟然忘了放声大哭。慕容复不由分说,伸手将她纤腰揽过,足尖轻点,带着她跃下竹亭。

  双足落地,方觉后怕,怒从心头起,待要训斥她两句,见了黄蓉泪盈于睫,泫然欲泣模样,却又于心不忍。低声道:“你放心。万事有我同你萧叔叔。”说罢运力于掌,将她往黄药师那边轻轻一推,朗声道:“黄岛主,令爱在此。请好好地管教罢。”

  黄药师惊魂稍定,柔声劝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

  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黄药师哭笑不得,想起慕容复适才训斥自家女儿一句,黄蓉竟然乖乖低头领受,半句不曾顶撞,就连自己也绝少见过女儿这等乖巧模样。寻思道:“像他这样一句话便能够镇得住我家蓉儿的,这世间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想至此处,竟不知是替女儿庆幸还是若有所失。不由得又向萧峰看了一眼,心忖:“这姓萧的武功虽高,要想拿住他只怕也千难万难。”

  正自出神,不防慕容复已走至面前,一揖下去,正色道:“我这个徒儿我是知道的,论武艺尚可同欧阳世兄一较高下,论文采却绝不敢班门弄斧。这事要怪只怪我这个师父对他教导无方,请岛主另外换过一道试题考校罢。”

  言辞恳切,一扫平日的矜傲,令黄药师也不由得微微一呆。不答沉吟,颇有犹豫不决之貌,显然已经起了动摇之意。

  正在这时,却闻欧阳锋“哼”了一声,凉凉地道:“刚刚药兄不是说毫无偏袒?第二场考校棋艺,谁知刚好便这样碰巧,郭家世侄竟然蒙师父传授过这一局珍珑的解法?这一局若要比文呢,又有人说药兄偏袒我们,若是比武呢,舍侄身上可又带伤。若是这样,我看下一局也不用比了,我们叔侄两个趁早认输便是。”

  这话说出来,洪七公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倒也用不着这么快认输。锋兄,你侄子身上有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侧身避开,抬手挡架。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翻翻滚滚,转眼间已拆解过十数招去,快捷无俦,精彩绝伦。黄药师喝一声彩,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

  激斗正酣,忽闻一声虎吼:“住手!”

  “呼”的一声,一掌击至。掌风到处,竟迫得洪七公欧阳锋这两大高手不得不双双后撤跃开。萧峰大踏步走了上来,高大身躯望中间一拦,道:“二位点到为止罢,用不着伤了和气。”他不过随随便便,这么不经意地一站,然而令人顿觉不怒自威,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欧阳锋心中一惊,心道:“这人究竟甚么来路?”摸不清他底细,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寻衅。黄药师也是一凛,心想:“这姓萧的一人独斗北丐西毒,竟然游刃有余,莫非他修为还在这二人联手之上?倘若是真,这人功夫当真惊世骇俗。”

  洪七公顺势收手立定,笑道:“今日算是看在我这个兄弟的面子上。”向欧阳锋瞪了一眼。

  郭靖终于寻到机会说话,抢上一步,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该的。”

  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

  慕容复含怒道:“随你的便罢。”黄蓉不语,心中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一页页掀动书页。黄蓉不断插科打诨,逗欧阳克说话,想要引他分心。

  过得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

  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欧阳克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他也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

  黄药师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依言走过,于亭前站定。

  他尚未开口,萧峰忽觉慕容复将自己衣袖一拽,低声问:“你水性如何?”

  萧峰微微一怔,亦低声应:“没学过。怎么?”

  慕容复压低声音道:“待会倘若靖儿背不出来书,我来设法绊住东邪西毒,你带两个孩子先走。船在西南方向……”

  萧峰不待他说完,截断道:“七兄带他们走。我与你同进退。”

  慕容复蹙眉道:“你一个北方人,不谙水性,待会真打起来,你以为蓉儿父亲会客客气气地安排船只,给你送了离岛?趁早——”

  萧峰不容他说完,手腕一翻,握住他手掌,道:“都说‘南慕容,北乔峰’,细想起来,你我虽然齐名了这么些年,却从来没有过并肩的机会。今天不妨联手一试,看一看究竟是南北胜出?还是东邪西毒?”

  慕容复怔了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恼怒,只觉心头五味杂陈,哑声道:“你……”

  萧峰松开他手,做个手势示意他噤声,又向郭靖一指。只闻少年的声音朗声诵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慕容复将心一横,忖道:“一待郭靖背不下去,我便发难。”当下定心静听。

  不想这么一听,却听得郭靖一口气背了下去,就连一个顿也不打,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可比平日背书熟练得多了。他只背了半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

  慕容复亦是瞠目结舌。他教了郭靖这么些年,深知这少年决无这等才智,侧耳仔细听时,郭靖所诵的词句竟然同自己教他背诵过的逍遥派武功心法偶有一二重合。

  大感不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在拿我以前教过他背的书来应付么?”可是再听下去,大部分文辞却又甚为陌生。

  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萧峰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洪七公和黄蓉都是满脸喜容,然而喜容之中,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

  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

  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思念亡妻,一时竟尔痴了。

  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

  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好,好,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

  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然喝道:“且慢!”

  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里……”

  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欧阳锋问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梅师姊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

  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

  说到这里,忽似想起一事,转头向慕容复道:“师父,周大哥教我学的这门武功,里边不少心法跟你当年教我的逍遥派心法颇像。你教我的,我当年都背得熟极啦。”

  黄药师呆了一呆,道:“逍遥派?你师父懂逍遥派的武功?”转头向慕容复看去。

  慕容复亦有诧色。见黄药师征询眼光射来,颔首道:“不错,慕容家同逍遥派有极深的渊源。当年舍下藏得有逍遥派全套武功心法,只不过逍遥派同他派心法竟有巧合这件事情,我也是今天头一回知晓。郭靖,这是怎么回事?”

  郭靖笨嘴拙舌,天生不是场面上的人,吃师父这么一问,众人又都眼睁睁地望着他,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慕容复深知他脾气,并不催问,耐心俟他琢磨如何答复措辞,只等得欧阳锋心痒难搔,极不耐烦,却又不便催促。

  郭靖侧头想了半天,方道:“比如‘即静而动,虽撄而宁’一句,在慕容师父你教我的经文里边是有的,周大哥教我的里边也有这么一句。可是教授运气之道时,周大哥教我的书是说自‘天突’至‘膻中’再至‘鸠尾’,慕容师父教我的可又说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可是两种法子都一样的好使。”

  他答得诸多艰难,磕磕绊绊,然而坦然真诚,并无半点虚假作伪模样,这一回就连欧阳锋也再挑不出甚么毛病来,无言以对。

  黄药师暗暗叹气,心道:“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打石弹输了给我,这才受骗毁经,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他的师父又同逍遥派有这样的渊源,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黯然神伤。

  洪七公则神色茫然,口中喃喃自语:“你同周伯通结拜了义兄弟,马钰是他的师侄,你又是慕容公子的正经徒弟,慕容公子又同马钰这小子有交情。你管我萧兄弟叫‘叔叔’,我管他叫兄弟,如今你还要娶药兄的闺女。那这个辈分究竟要怎么个算法?”

  冥思苦想一阵,露出头痛至极神色,将手一摆,自暴自弃地摇头道:“算了,这个辈分老叫化子是算不清楚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乱叫着罢。”

  欧阳锋忽而问道:“那周伯通今在何处?”

  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

  黄药师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不待欧阳锋答复,洪七公抢先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

  欧阳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

  洪七公刚说了句:“甚么?”

  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说谁?”

  欧阳锋微微一笑,道:“我说的自然是传授过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

  一时众人目光都向慕容复身上看去。

  欧阳锋挑眉道:“啊唷,我说的可不是公子。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

  黄药师冷冷地道:“那也未必尽然,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

  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

  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

  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

  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故意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

  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一个招呼不打,竟将萧峰同慕容复双双落在原地,各自展开上乘轻功,飞驰而去。

  萧峰同慕容复俱吃了一惊。待得回过神来,纵起轻功飞身追去,已然缓了这么一缓,眼见前面黄药师、欧阳锋、洪七公三人身影轻飘飘的,如同三头大鹰一般,在花树间此起彼落,顷刻间便再也瞧不见了。

  追出一段,慕容复忽而停步,轻呼一声:“糟糕!”

  萧峰一凛,随之收住脚步,道:“怎么?”

  慕容复皱眉道:“黄岛主精通五行奇门之术。这岛上道路方位,花树岩石,俱是按照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道理建造的。”

  萧峰一怔,左右环视,忽而明白过来,试探着问:“咱们......这是迷路了么?”

  慕容复不答,沉吟半晌,终于道:“五行奇门之术我也懂得一些,不过他这岛上的格局却又同归云庄上有所不同。”

  萧峰恍然,心道:“看来是真迷路了。”

  瞧见慕容复隐有不服之色,知道他又是在跟黄药师暗中较劲,心中好笑,脸上却半点也不露出,顺水推舟地道:“那你慢慢琢磨。如今靖儿的大事已定,咱们可一点也不着急。”

  慕容复不答,只凝眉思索,沉思片刻,抬头眺望天空,掐指计算方位,引领着萧峰于盛放的花树同岩石间东一弯、西一绕地走去。这么曲曲折折地走得片刻,前边忽而有峥嵘岩石挡住,不可逾越,两旁遍植花树,密不透风,似乎再没了去路。

  慕容复眉头紧锁,观察片刻周遭花树,未看出甚么破绽,伸手于岩石上细细摸索,一寸寸仔细探索,屈起修长手指,四下轻叩,寻找隐藏的关隘。

  萧峰立于一旁看了一会,忽而若有所悟,侧头道:“慕容,你听不听见……”

  慕容复“嘘”了一声打断他,继续专心摸索,头也不抬地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路走到了尽头,可是我猜不到他的山坡是设在哪里。”

  萧峰向四周张望一遭,摇头道:“我也没见到哪里有山坡。不过……”

  慕容复不耐烦地抢白他一句:“你懂甚么?”

  萧峰被他这么一抢白,便说不下去。

  笑着叹一口气,伸过手来,握住慕容复手,不由分说,拉着他纵身跃起。慕容复猝不及防,被萧峰拉着一跃而起,只觉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风声于耳边呼啸,萧峰带着他越过岩石,轻轻落下地来。

  脚下是触地柔软的沙滩,眼前陡然开阔:他们来到了大海边上。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东天挂着半轮薄薄的下弦月,清亮透明,宛如半枚玉玦,启明星不住闪烁,发出熹微光亮。此刻太阳已然西沉,半片明净的天空如同被野火焚烧过一般,翻涌着深深浅浅的红,万道金光映着辽阔碧海,金光点点,白浪拍岸,海风甚大,伴随着涛声阵阵,将二人鬓发衣衫吹得飘举不定。

  慕容复神色复杂,有一丝懊恼,更多的则是不甚情愿的心悦诚服,悻悻地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原来如此。……他比我多想了一步。”

  出了一会儿神,掉头打量萧峰,略带惊奇地道:“你也懂奇门八卦之术?”

  萧峰摇了摇头,道:“我不懂。”

  慕容复奇道:“那你怎么……?”

  萧峰道:“海浪拍岸的声音这样响。你没听见?”

  慕容复顿时呆了一呆。好半晌,哑然失笑,道:“好啊,我这是见木不见林了。倘若叫蓉儿父亲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萧峰一语不发,只转头凝视他,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映亮他粗犷而坚毅的脸膛。

  他似乎想说甚么,张了张嘴,却甚么都没有说,只满足于望着慕容复微笑。慕容复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现出过这样的笑意:深沉,明亮,全无挂碍。

  他突然猜到了萧峰要说什么。

  果然,萧峰缓缓地道:“刚刚,你跟黄岛主说过的话。你说——”

  他说得有一些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就好像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就好像不忍心用这样的问题去为难慕容复,声音才出口便被海风吹走了一半,另一半则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涛声中。

  他没有说下去。住了口,就这么目不转睛注视着慕容复。他的眼睛里有异样的、快乐的光彩,深邃而温柔,像夕阳下的大海。

  “怎么?”慕容复应了一句。

  他的心脏也慢慢地、一下下地跳动起来。他知道萧峰要问的是甚么。他也知道萧峰期待的是甚么样的答案。

  萧峰不答,沉默地注视他片刻,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再问别的话,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就好像慕容复的脸红已经是一个答案。就好像今生今世他也不再需要别的答案。

  他踏上 一步,唤他的名字:“慕容。”伸臂将他拥入怀中。

  慕容复没有抗拒。他的衣衫和头发被海风短暂地吹举而起,又垂落下来,统统被拥进萧峰的怀抱里,像归林的倦鸟。

  萧峰的身上有盛夏漫长的一天告终时的汗味。衣衫陈旧的气味、柴火的烟熏火燎、经过长途跋涉的马匹和风尘、大海的咸和涩。慕容复的脸颊贴着他肩膀,听见他厚实胸膛中急促有力的心跳之声。他们在大漠的风沙和烈日下拥抱过,在草原的瓢泼大雨中拥抱过,然而这一个拥抱和之前的统统都不一样。

  萧峰松开慕容复,抬手触摸他脸颊。他不容分说地亲他鬓发,轻轻地、温柔地亲吻他忧患前额、深邃眉眼,炽热的嘴唇于慕容复眉心停驻片刻,似乎想熨平他眉头永远的、深深的竖纹。

  他停下来,眼光中深情无限,捧住慕容复脸,以粗糙的拇指珍重地摩挲他唇瓣,却未亲他嘴唇,只轻轻地、克制地亲亲他脸颊。

  哑声道:“我好欢喜。”大手松开他下颌,伸臂将慕容复搂入怀中。

  慕容复脸颊发烫。他有一些头晕,双腿发软,分不清耳中的鸣响是海浪的轰鸣还是血液的呼啸。他被萧峰拥在胸口,听见他发出一声叹息,自胸膛最深处逸出、深深的,满足的叹息,于胸膛中回响,像一头跨越了大漠和沼泽,经过漫长艰辛的跋涉,终于抵达故乡的野兽,于密林深处参天的橡树之下蜷曲身躯,舔舐伤口,陷入安睡。

  他们立于海天之间,身前就是波浪滔天的大海,海风卷起浪头,重重地砸在海滩的乱岩之上,激起一层层飞浪。

  震耳欲聋的涛声当中,忽而隐约传来远远的人声,拳脚带起的风声。当中夹杂着一个陌生男子声音,高叫道:

  “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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