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冠英扶起完颜康,见他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两颗眼珠光溜溜的转动。

  陆乘风道:“我答应过你师父,放了你去。”瞧他被点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门手法,自己虽能替他解穴,但对点穴之人却有不敬,正要出言询问,朱聪过来在完颜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他背上轻拍数掌,解开了他穴道。

  道:“这位是甚么官儿,你也带了走罢。”又给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听得竟能获释,喜出望外,忙躬身说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职段天德终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师耍子,小将自当尽心招待……”

  郭靖听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颤声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见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临安当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

  郭靖向段天德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始终一言不发,段天德只是陪笑。过了好半晌,郭靖转头向陆乘风道:“陆庄主,在下要借宝庄后厅一用。”陆乘风道:“当得,当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个个喜动颜色,心想天网恢恢,竟在这里撞见这恶贼,慕容复与萧峰虽不明就里,但见了郭靖脸色,便也猜到了几分,互望一眼,跟随众人向内厅行去。

  到得内厅,家丁掌上烛火来,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顺带送上茶水。郭靖对朱聪道:“二师父,请你书写先父的灵位。”朱聪提笔在白纸上写了“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八个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见到郭啸天的名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陡然想了起来他是谁,惊上加惊,把一泡尿全撒在□□之中。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零碎碎的先受点折磨?”

  段天德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敢隐瞒,只盼推委罪责,说道:“你老太爷郭义士不幸丧命,虽跟小的有一点儿干系,不过……不过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洪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你说甚么?”

  段天德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完颜洪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与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样逃到北京,却被金兵拉伕拉到蒙古,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了,说罢双膝跪地,哀哀求情。郭靖脸色铁青,丝毫不为他言语所动。

  段天德见他不理,当即跪倒,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颜洪烈,是他这个畜生,可不是我这蝼蚁也不如的东西……”

  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

  诸人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颜洪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该万死。”想起母亲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来。

  郭靖道:“你待怎样?”

  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完颜’两字,跟小弟全无干系,从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

  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北京杀完颜洪烈,你去也不去?”

  话音未落,慕容复忽而打断他,道:“你说甚么?”

  郭靖一呆。

  原来临动身前,铁木真着人秘密传他前去,便是嘱托此事,要他前去刺杀完颜洪烈,并且再三嘱咐,此乃军事机密,要郭靖赌咒发誓,此事不得令慕容复萧峰二人知晓。郭靖虽然微觉异样,但并未多加思索,一口答应下来。

  蒙古人极重允诺,应承过的事情便要办到,是以郭靖虽然敬重师父如敬天神,这桩大事却始终憋在心里,不曾向二人吐露过半句。不想适才父仇得报,大喜大悲,心情激荡之下,竟而全然忘记了替大汗保密一事。

  心知失言,垂头不答。然而他的沉默便是默认了。

  江南六怪亦是一呆,面面相觑,心忖:“难道他们两人竟然不知晓这事么?”

  瞧慕容复脸色,只觉气氛无比凝重,竟无一人敢出言劝解。一片死寂中,惟有烛火微微摇晃,烛芯发出轻微的毕剥爆响。

  慕容复道:“郭靖,你过来。”

  郭靖不敢不从,应了一声:“是。”心中忐忑,慢慢走过,于慕容复面前垂手而立。

  慕容复一语不发,像不认识郭靖一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忽而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手上未蓄力道,然而这一耳光下去,打得不可谓不重,只闻“啪”的清脆一响,郭靖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韩小莹猝不及防,掩口“啊”的一声轻呼。

  郭靖着实被这一耳光打懵了。面颊火辣辣的疼痛,然而心中疼痛更甚:这是慕容复第一次对他动手。

  大家向来都说他头脑愚笨,悟性甚差,郭靖向来便也这么以为。他练功领悟甚慢,对面教的人是朱聪韩小莹南希仁还好,碰上脾气暴躁的韩宝驹同柯镇恶,反手便是一个大耳刮子。郭靖皮糙肉厚,从来也不把师父的体罚打骂放在心上,倒是有一回把韩小莹给气得丢了兵器,掩面而走,着实觉得心中难受。

  这么些年,跟随诸位师父练功,就是温柔如韩小莹也有过失去耐性的时候,唯独慕容复,两年多的时间里从来不曾说过郭靖一句重话。

  这一位在他的诸位师父里头脾气绝算不上最好,然而教授功夫的时候却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假以辞色,郭靖领悟再迟钝、进境再慢,他也从不生气,即便到了二人都最为烦躁灰心的时刻,也不过叹一口气,道:“回去歇着罢。明天再练。”在郭靖,这轻轻的一句却要比最严厉的斥责和打骂都更加厉害,足以令他戒慎恐惧上好几天的时间。

  可是现在他把慕容复激怒到了这样的程度。

  他半天回不过神来,也说不出话,捂着脸颊向慕容复望去,只见他脸色苍白,胸膛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紧攥折扇的指关节泛出青白。

  “……是铁木真不让你告诉我的?”他哑声问。

  郭靖不会也不愿说谎,点了点头。

  慕容复闻言冷笑:“好啊。铁木真让你瞒着我,你便瞒着我,铁木真让你去杀人,你便去杀。……你也不想想,完颜洪烈是杀得的么?”

  郭靖道:“师父,我不怕死。”

  慕容复被气得发抖,忍无可忍,抬手往案上重重一拍,带得茶碗跳了起来,茶水倾飞,溅上他袍袖。

  喝道:“你若怕死,铁木真也不找你了!完颜洪烈同你有甚么样的仇怨,你要杀他?”

  郭靖被他问得一呆,道:“完颜洪烈他……他要对铁木真不利。屡次挑动蒙古各部间仇恨厮杀。”

  然而这话如今就连他自己说得也无甚底气。低头想了一想,补上一句:“……他还害了我的父亲。”

  慕容复微微冷笑,道:“你是蒙古人么?”

  郭靖无言以对,垂头不答。

  慕容复喝道:“你刚刚这话说出来自己听听,你自己敢信么?我就不信你这个金刀驸马做得便这般死心塌地。铁木真要完颜洪烈死,那是他的事情。他要杀人,为甚么却要借重你这一柄金刀?你想过没有?”

  郭靖呆了一呆,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慕容复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道:“如今西夏苟延残喘,宋国偏安一隅,契丹已亡,铁木真最大的敌人便是金国。此次同扎木合失和断义,固然是有完颜洪烈在中间作梗,但根本上还是铁木真同扎木合的利益之争。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他如今先把华筝许配给你,笼络拉拢,再令你赴上京行刺。你回不来,他的女儿便再许配给下一个勇士,你又是汉人,追究起来,不干他蒙古半点事情。”

  停了一停,续道:“至于说杀父仇人:完颜洪烈是始作俑者,然而他未必就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这种事情多半还是底下人巴结滥杀,如今你仇人已经手刃,还杀他做甚么?如今的金国,虽说各个王子都各怀鬼胎,各有各的心思,但完颜洪烈好歹是其中立场最亲汉人,也最为精明强干的一个,有他放在那里,反倒能起到制衡各方势力的作用。你杀了他,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刺客错认成蒙古人,只会认你是个汉人,宋金关系,必然急转直下,蒙古正好乘虚而入,先行结盟,再各个击破。事到如今,你还想不明白铁木真的用意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郭靖还没什么,倒是陆乘风同江南六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正自面面相觑,慕容复忽而转向这边,道:“这件事情恐怕诸位也脱不开干系。郭靖想不到这些,你们做师父的为什么想不到?还由着他这么胡闹?”

  话说得声色俱厉,咄咄逼人,未给六怪留半点颜面。韩宝驹气往上冲,往前踏了一步便要反驳,被朱聪一把扯了回来,代答道:“靖儿是汉人。宋国亡于金国之手,家国仇恨,天经地义。如今靖儿深入金国行刺,是仿效当年荆轲之义举,是为了国家大义。我们是他的师父,亦有觉悟一道捐躯,共赴国难,做成这一桩大事。”

  慕容复微微冷笑,道:“你们汉人写的史书我不是没有读过。荆轲刺秦,那是因为甚么?天下苦秦久矣,如今的金国国王却并非昏庸之君。这一路过来,你们自己也瞧见了,北方安居乐业,胡汉杂居,并无天下要大乱的模样。宋国败于金国,那是因为朝廷无能,军队不力,打不过金人的铁骑,想要报效国家,那就参军去啊,何必在江南蹉跎?不怕告诉你们:今日你们若是有手段魄力笼络好这位小王爷,说动他回养父身边去暗度陈仓,里应外合,那也可比杀完颜洪烈来得强多了。”说着向杨康一指。

  杨康一愣,脸色尴尬。

  慕容复连看也未多向他看一眼,厉声道:“再说了,你们以为杀了一个完颜洪烈,金国就会大乱?”

  朱聪愣了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然而慕容复穷追不舍,丝毫没有要罢休的意思,愈说愈见激愤:“即便再退一万步说,金国乱了,你们想干甚么?诸位身上是担得有复国大计么?你们中间是有哪一位是我不知道的王室后裔么?谁告诉你们行刺能解决问题的?要是杀一个皇帝就能改朝换代,我早就动手了,还轮得到你们?”

  萧峰皱眉。

  他一开始见慕容复责备郭靖,碍于这是他师徒二人间事,不便置喙,心想待他发泄一通,气消下去,再行转圜,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不想竟听见慕容复开始口不择言,态度愈发偏激,说的话亦句句触动他自己痛处。

  暗暗心惊,不欲让他再说下去,提高声音道:“诸位,容我说一句话。”

  他声音并不见得如何高昂,然而一句话说出来,似乎蕴含了不可抗拒的威严同魔力,令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头向他望去,就连慕容复都暂时住了口。

  萧峰道:“郭靖,你过来。”

  郭靖不明其意,然而依言走过,站在萧峰面前。萧峰注视他片刻,道:“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众人俱微微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他有什么故事要讲。

  听闻萧峰道:“我小时候,也同你一样手刃过一个男人。就连杀人的手法都一样,也是用一把尖刀,刺在他的肚腹之上。”

  众人俱吃了一惊。朝萧峰望了过去,只见他脸色平静,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脸,眼窝深邃,眉骨高耸,于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是一张异族人的脸。

  他道:“此人姓邓。他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大夫。那一年上,我满了七岁,同你杀陈玄风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但是你杀人,是自救失手,我却是专程赶了数十里的山路去杀他,因为这个人踢了我妈妈一脚,又害得我受了委屈,让爹爹妈妈误会了我,以为是我拿了家里的四钱银子。”

  “那时候我家里很穷。爹爹妈妈就只有我一个孩子……”

  待得这段往事讲完,蜡烛已经烧去大半,于烛身堆砌出厚重的、歪七八扭的烛泪,烛芯长久未剪,“啪”的一声,于静寂中爆响开来,烛火跳动,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油壁之上。

  座中人全都听得入了神,有的惊讶,有的怜悯,各自转着各自的心思。郭靖大受震撼,胸中翻涌,轻轻地唤了一声:“萧叔叔!”

  萧峰神色苍茫,似在回想极为遥远的往事,被他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

  如梦初醒,朝郭靖望了片刻,道:“我是契丹人。然而自幼不知自己身世,由我汉人义父母抚养长大。后来知晓了自己身世,我只以为小时候我杀这大夫,是因为我是契丹人,生来性情格外凶狠的缘故……”

  话音未落,郭靖摇了摇头,极郑重地打断他道:“不是这样。”江南六怪亦默然点头附和,就连陆乘风也面露同情之色。

  萧峰似不曾料到他们会这么反应,着实顿了一顿。哑声道:“是。”

  沉默片刻,道:“我用了许久,花费了很大的代价,这才算想清楚了这件事情:无论是契丹人,金人,还是汉人,原本都不该有什么差别。我是契丹人所生,却为汉人父母养大。他们疼我爱我,教养我长大之时,一定没有想过我是契丹人还是汉人的孩子这件事情。”

  他抬起头来,向两个少年轮番瞧去,道:“郭靖,你是汉人,却在蒙古人中间长大。如今蒙古大汗要你去杀金人六王子。”

  他的眼光平静而温和,却有一种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力量。

  随即望向杨康,道:“杨康,你也是汉人,却为完颜洪烈抚养长大。适才郭靖要你同他去刺杀你的养父。”

  停了一停,道:“上一次我瞧见了,你在雪地里跪拜你死去的母亲。说我一厢情愿也罢,但我不觉得你是能对你的养父下得去手的那种人。”

  短短一句话,却说得杨康红了眼眶。

  萧峰朝他看了一会,道:“你从前是完颜康,金国赵王家的小王爷,人人皆敬你怕你。从今往后,你就只是杨康了。你很快会知道,有一些人敬重你,讨好于你,是因为你是金国六王子的独生子,但是你也很快会知道,有一些人敬你爱你,却单单只因为你是你这个人。无论你是叫做杨康还是完颜康,这一点都永不会变。”

  杨康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滴下泪来。哑声道:“我知道了。”

  萧峰略一点头,不再向他看,移开眼光,缓缓地道:“当年我因为‘胡汉相争’这句话,颇吃了一些苦头,也犯下了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们两个人都是身世多舛,出入胡汉之间,原本有机会看到事情的两面,从中斡旋,将两族仇恨化解消弭于无形之中,如今反倒要闹成这样你父亲杀我父亲,我再杀你父亲报仇这样冤冤相报的局面,未免不值。今日我同你们说这些,便是不想你们两个年轻人重蹈我当年的覆辙。你们好自为之罢。”

  他说得很平静,然而每一个字都蕴着极深沉的反思同沉痛。听到这里,郭靖也按捺不住,眼泪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跪倒在地,冲着郭啸天灵牌拜了几拜,哽咽道:“完颜洪烈我不杀了。杨康,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结义为兄弟,你……你如今意下如何?”

  杨康亦哽咽道:“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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