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的丧事。丘处机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不忍,主动询问她身世,亦将自己如何收完颜康为徒的情形说出。九年拳拳师徒情谊,饶是他再铁石心肠,也有诸般不舍,讲不到两句便摇头叹息。穆念慈善解人意,强压悲痛,起身出去帮着全金发料理,留他们一行在屋内歇息。
郭靖扶着王处一,令他斜倚于床上休整。马钰服药后精神渐长,独自坐于榻上调息。三人中就数丘处机伤得最轻,朱聪取出金创药,助他包扎臂上被梁子翁药锄所伤的伤处。这是头一回全真三子不约而同地身受重伤,师兄弟三人互相打量,俱觉又是好笑,又是后怕,全都摇头叹息。
慕容复同六怪简单叙过别后情形,走过来仔细瞧了瞧马钰气色,问候道:“道长可觉得好些?”
马钰微笑道:“解药对症,贫道已无大碍。多谢公子出手为我求药。”
慕容复道:“不足挂齿。”
马钰转头望向郭靖,温然道:“长大了,也长高了。嫉恶如仇,又宅心仁厚。”一席话夸得郭靖手足无措。
不待少年有所答复,转向江南六怪同慕容复,肃容道:”今日一见,公子同诸君已将靖儿教导得成了良材,贫道心中大感快慰。”
丘处机面有愧色,道:“原来这位少年亦是公子的高足,失敬了。”
慕容复见马钰臂上黑气已退,知无大碍。直起腰来刚要说话,见郭靖正好端着木盆出门去倾倒血水,遂暂时住口不言。
待得他出得门去,方正色道:“那日道长要我收郭靖为徒时,我不甚情愿,道长赠了我四个字:‘教学相长’。这几年下来,倒不知是郭靖这孩子受益于我更多,还是我受益于他更多一些。真要论起来,应当是我谢道长。”
极为平淡,然而这句话的分量可就是非同一般的重了,听得江南六怪同马钰尽皆微微变色。
马钰面色肃穆,起身深深一揖下去,正色道:“自古以来,师徒间当以性命相见。公子同郭靖是上天造就的缘分,这一句谢,贫道惭愧无当,实在是受不起。万望公子收回。”
慕容复伸手扶住,不令他揖下去,道:“道长言重了。”
这时郭靖拎着木盆跨进门来,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投向他身上,平白无故,倒把他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愣愣地道:“你们都瞧着我做甚么?”
韩宝驹率先“哈哈”笑出声来,朗声道:“笑你是个好孩子。”
郭靖一头雾水,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了两声,倒把大家都逗乐了。丘处机瞧见众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不禁又想起自己同杨康几年师徒情分,心中伤怀,但不愿露出,遂起身默然走了出去。
郭靖乍见慕容复,情不自禁地追着他亦步亦趋,前前后后,不肯稍离。师父站起,他便随着立起,师父坐下,他便后脚跟过去端茶送水,依依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慕容复被缠得不耐烦,皱眉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韩小莹微笑道:“靖儿这是想你了。许久不见,公子就由着他罢。”
慕容复啼笑皆非,将他轻轻一推,道:“对面你六个师父都在呢,干么不去缠着他们?”
郭靖脸上一红,却不动弹。王处一瞧得好笑,道:“郭靖,你扶我起来。”
郭靖急忙走过去,扶着他坐起。王处一服过药物,又经过一番休整,精神大振,道:“谢过诸位赐药之恩。”于床上便要顿首拜下去。郭靖手忙脚乱,伸手搀扶。
慕容复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道长太客气了。”
王处一待还要客套,萧峰笑道:“你不是教靖儿不许鸡鸣狗盗?怎么自己做师父的又去盗药?”
慕容复挑眉道:“适才王府倾府尽出,大门洞开,我光明磊落地走了进去,无人阻拦,如何当得起这一个‘盗’字?”
随即皱眉道:“糟糕,你我的行李还在王府,恐怕一时半刻取不回来了,所幸银钱我都带在身边。你的行囊中没有甚么贵重东西罢?”
萧峰道:“我行李中只有几件随身衣物,回头重新置办就是。”
说到这里,突似想起一事,轻轻“啊”了一声,眉头微皱。
慕容复道:“怎么?”
萧峰凝目略想,摇头道:“没事。”
见慕容复面带诧色地望了过来,解释道:“咱们出来得匆忙,你的厚衣服还在行囊里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晚我还是去取一趟罢。”
郭靖“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貂裘已赠了黄蓉,若有所失。然而想起黄蓉笑意盈盈模样,心头又是一甜。
慕容复道:“这又不算盗了?”
萧峰道:“我这是去拿回咱们自己的东西,当然不能算盗。”
马钰等都道:“二位若着急添衣,我们有合适的,先送过来将就一晚,明日再设法或采买也不迟。”
慕容复道:“我不急用。倒是你,今晚没有替换确乎不便。”向萧峰胸前示意。
萧峰低头一瞧,这才瞧见前襟划破了一条口子,布片耷拉于前胸,是午后同欧阳克比试时为他铁扇所划破的。不以为意,道:“这有甚么?”
慕容复皱眉道:“我看不过去。待会儿你向柜上借一借针线,补它一补罢。”
萧峰微笑道:“我这个人,甚么兵器都来得,针线可拈不动。”
等了半晌,不见慕容复接话,试探着道:“要不,你……”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将脸一沉,道:“我不会。”
韩小莹天性温柔体贴,听他们两个大男人这么一来一往对答,又是好笑,又觉怜悯。顺口道:“我带得有针线。待会儿让萧大哥把外袍脱了送过来,我替他补一补就是。”
话未说完,忽瞧见朱聪在旁边皱眉作鬼脸,冲她又是摆手,又是努嘴。不明其意,诧道:“二哥,怎么?”
朱聪忍笑道:“你不要替他补。”
韩小莹微微一怔。瞧见朱聪满面促狭神色,眼中含笑,望望慕容复,又望望萧峰,突然间明白过来,不由得“哎呀”一声,满面飞红。
柯镇恶、韩宝驹、南希仁等都不明其意,一脸茫然,惟有马钰低头喝茶,默然微笑。
萧峰有所知觉,笑道:“怎么?”转头朝慕容复望去,却见他将头扭了开去,脸色微红。
王处一全然未看懂也未听懂这一番插曲,兀自肃然道:“往日常听我大师兄说起公子同萧大侠英雄了得,不想今日有幸得见高贤,适才那一招“沿门托钵”,实在生平仅见,失敬了。恕贫道冒昧,敢问公子同‘九指神丐’是甚么渊源?”
慕容复微微一怔,道:“九指神丐?那是什么人?”
王处一也是愕然,道:“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九指神丐,莫非公子不曾听说过他老人家么?”
这时门帘一掀,穆念慈同丘处机先后走了进来。穆念慈俏脸上仍带泪痕,听见王处一口中“九指神丐”四字,却呆了一呆,露出讶异神色。
马钰接口微笑道:“慕容公子同萧大侠一向久居大理,这两年又远在蒙古大漠,中原之事,一概不曾听闻,因此不曾听说过,也是有的。”
王处一恍然,但是仍然神色疑惑,道:“我是因为适才瞧见公子使出‘逍遥游’拳法,故而才有此一问,公子勿怪。‘逍遥游’是九指神丐的看家本领,无人会得。那日郭靖同完颜康对阵,亦使过降龙十八掌,但我问他时,他不肯透露师承。我那时只道他是得了九指神丐的真传,今日得见公子,才明白他的功夫原来是学自公子。”
萧峰同慕容复都微微一凛,对望一眼。慕容复应道:“‘逍遥游’确是逍遥派功夫不假,道长不曾认错。这‘九指神丐’是谁?是逍遥派的人么?”
王处一微微一呆,道:“逍遥派是武林中甚么门派?恕贫道孤陋寡闻,不曾听闻过。这位‘九指神丐’老先生,自然是丐帮的人。”
听闻“丐帮”二字,萧峰微微一震。慕容复亦一怔,转头向他望去。
见二人神色狐疑,王处一叹一口气,转向穆念慈,道:“姑娘,得罪了。”
纵身下炕,伸掌向她肩头直按下去。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运劲抗拒,劲力将到未到之际,在她肩上一扳。
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虽然其时重伤未愈,手上全无内力,但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对方劲力断续的空档,穆念慈身子摇晃,立时向前俯跌下去。王处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轻轻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睁着一双俏眼,惊疑不定。
王处一微笑道:“穆姑娘莫怕,我是在试你功夫来着。教你功夫的这位高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长怎么知道?可惜他老人家没功夫,只教了我三天。”
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啦。”转头道:“这位姑娘亦得了九指神丐的真传,时日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一扳,若是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
这时听闻全金发于窗外遥遥呼喊:“穆姑娘,请你过来一下。”穆念慈答应一声奔出。
适才见王处一出手试探穆念慈,萧峰已明了其意。点头赞道:“刚猛绝伦,遇强愈强,好功夫。”
丘处机似也兴致上来,接口道:“诸位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
韩小莹忽有所悟,插口道:“这倒听人说过的,说的是当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辈,也不知是不是。”
丘处机道:“不错。”
萧峰问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
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们的先师王真人。”
江南六怪听说这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萧峰却心生感慨,想道:“百年前武林,都道‘南慕容,北乔峰’,我同他南北齐名。想不到如今南北格局仍在,武林大势却成了五足鼎立。”忍不住转头向慕容复望去,却瞧见他脸上颇有不以为然之色,肚中不由得暗暗好笑。
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贫道有幸随伺先师,与‘北丐’洪老前辈、‘东邪’黄药师等五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将当日情形讲出,听得众人悠然神往。
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以后你娶了穆家姑娘,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
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
丘处机一愕,问道:“甚么?”
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
丘处机沉了脸,站起身来,问道:“为甚么?”
众人见话说的不像话,纷纷站起身来。劝解的劝解,解释的解释,一来二去,扯出郭靖已被成吉思汗招了金刀驸马之事。
丘处机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寻常百姓可比?你这般贪图富贵,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甚么分别?你爹爹当年却又如何说来?”
郭靖一愣,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哑然失笑,脸色登和,说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当下将十八年前一段往事说出。郭靖此时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
说完郭靖身世,话题又扯回嫁娶之上。韩小莹温言劝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个妻子也还不止。”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
丘处机赞道:“有志气!你还是依照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姑娘结亲。”
不料郭靖仍是摇头道:“我也不娶穆姑娘。”
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甚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思细密,轻声问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韩小莹想了片刻,似有所悟,柔声问道:“可是那个穿白衫子的小姑娘?”
郭靖红着脸点了点头。
韩小莹沉吟道:“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父……”
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呼:“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
这一下举座皆惊。江南六怪想起张阿生之死,又悲又怒,如何肯依?当下师徒争执起来,声音渐高,韩小莹夹在中间劝解,左右为难,全真三子在一旁尴尬得坐立不安,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郭靖只觉如同被撕扯一般,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怎么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父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
萧峰冷眼旁观这一番闹剧,只觉匪夷所思。啼笑皆非,却又甚为郭靖打抱不平,心道:“这孩子被难为得够呛。”有心替他辩护几句,却自觉身份尴尬,不便替其伸张,想道:“慕容是他师父。于情于理,此事还是只能由他来出头。”
往旁踏了一步,伸手牵住他衣袖,低头刚欲附耳说话,慕容复道:“我知道了。”轻轻拂开萧峰之手,踏前一步,提高声音道:“你们不必难为他。”
这时韩宝驹正拍着桌子厉声怒吼:“快说!说你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听闻慕容复这么一打岔,呆了一呆,转头注视。
慕容复正色道:“我也是郭靖的师父。今天这事,我说句话,应当不算不合适吧。”
江南六怪呆了一呆。他们向来对萧复二人甚为敬重,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没了主意。
韩小莹见他出面说话,如释重负,急忙道:“慕容公子,你说句公道话。”
慕容复道:“郭靖这孩子已经长到十八岁了。要我说,他的母亲不在这里,他便能做他自己的主。他爱谁,娶谁,这是他自己的事情,难道是咱们做师父的能够管束的?”
一席话说得柯镇恶等面面相觑,韩小莹长舒了一口气,郭靖如蒙大赦,唤了一声“师父”。
慕容复向他看了一眼,道:“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就是三个姑娘一起娶了,倘若你情我愿,那也只是你们的事情,同旁人无干。”
他不说别的话则罢,这一句话一说出来,郭靖却顿时涨红了脸。
慕容复明明是向着他说话。也不逼着他一定要娶穆念慈,同华筝退婚,同黄蓉永世不得见面。可是同样的话,韩小莹说出来没什么,柯镇恶说出来也没什么,从慕容复口中说出来,在他却比挨了一记耳光更加厉害。
长这么大以来,这是他头一遭尝到被自己深深敬爱之人所曲解的滋味。他的眼睛里有泪,却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肯落泪。哑声道:“我……我不是那种人。”
慕容复似乎也有所察觉,放柔声音,温言道:“你当然不是薄幸之人。你想同谁要好,便同谁要好,不用管她的父母是谁。我平时瞧在眼里,华筝这孩子气量甚大,并非不能容人……”
话音未落,萧峰忽道:“慕容,不要说了。”
慕容复微微一怔。萧峰已往前踏了一步,伸手揽住他肩头将他往自己身边一带,轻声道:“你不要同他说这样的话。”
慕容复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打断,自觉失了颜面,怒气上冲,正想发作,抬头却瞧见萧峰正低头望向自己。他的神情奇特,眼眸深邃,又是温柔,又是深沉,亦有求全责备的伤感,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这火便发不出来。
转头再瞧郭靖时,少年一语不发,低头快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擦拭眼睛。
忽闻窗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靖哥哥,快出来,不要理会他们。”
郭靖一听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着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跃起。郭靖转过身来,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不是妖女!”
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吗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吗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倾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几位是我师父。”
门帘一掀,一个高挑身影走出,正是慕容复。他谁也不瞧,眉心深蹙,径直向郭靖走出两步,道:“怎么了,郭靖?”
他这一声“郭靖”唤出来,郭靖的眼泪也随之掉了下来。他答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黄蓉笑道:“你也是靖哥哥的师父,可是你这人不坏,刚才帮着我说话,也不骂我作小妖女。只不过你要他娶三个姑娘,这可就大大的不妥啦。靖哥哥只有一个,他如何娶得了三个姑娘?”
一席话说得天真烂漫,娇憨动人,叫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微微一笑。
郭靖道:“蓉儿,不许这么同我师父说话。”
黄蓉小嘴一扁,道:“好罢,我不同他说话就是。”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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