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皱了皱眉,瞥了身旁这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一眼,随后把车窗打开了一些。

  贝尔摩德似乎不太喜欢坐在他的副驾驶,一般来说都会选择副驾驶后的那个位置。今天她倒是一反常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做了上去,规规矩矩地系上安全带,笑着请他开车。

  琴酒不再看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后踩下了油门。

  双子座计划(Project Gemini)进行得相当顺利,给每个人安排的剧情也都根据他们的性格尽量选择了难度不那么大的表演方式。虽然贝尔摩德教得很费劲,但不得不说,效果不错。

  大明星看了一眼驾驶座上没什么好脸色的琴酒,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们给琴酒安排的剧本是“阻止克隆体服毒自尽时被克隆体打伤”,然而这位不擅长演戏的第一杀手表演成了“一把抓起对方的枪塞进对方嘴里以阻止对方咬破嘴里的毒药”,最后还是世理随机应变,来了一出枪走火了的剧情才没有弄出太大的失误。

  于是她笑了起来,柔声问道:“怎么了Gin?虽然不是世理本人,但她留下的智能程序也配合得很好啊,不是吗?”

  琴酒的脸色似乎更黑了一些,银发男人猛地踩了一脚油门,打断了贝尔摩德。

  于是千面魔女笑得更加灿烂。

  他们玩儿了这么一出克隆人的戏码,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组织带回雪莉、成功达到目的后,他们这群行动组的成员会成为弃子和替死鬼,被组织作为转入白色世界的“牺牲品”放弃,同时也清理了科研小组一些走偏了方向、除了拖后腿没什么太大用处的科学家,比如兰吉特。

  要让他们不被放弃,就得找到新的替死鬼和合适的理由。这个计划的本质就是通过克隆人来代替真人,以洗清他们在警方那边不存在、但是一定掌握在Boss手里的证据,借有世理的能力完成这么一场戏剧。

  于是他们在剧本中把Boss定为“反抗者的首领”,给科研组被舍弃的棋子戴上“疯狂偏执的前任领袖”的帽子,一边通过抓住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迁走那几个精英的视线,最后把他们引到实验基地里关到事件结束再放出来,一边则告知官方,组织近期有动作的事件,引官方人士自己摸索出“真相”。

  至于死去的前任警视总监——事实上他们只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由头把一部分黑锅扣到官方身上,是谁、怎么样都不重要,松田世理出于私心选择了这个老家伙。

  随后就是耗时但简单的计划了——他们只需要慢悠悠给正义人士们塞上许多零零碎碎的情报,让他们自己摸索出以为的实验室的真相,比如发现行动组的成员们都有一个克隆体,而在外作恶的事实上是克隆体,实验室里关着的才是本人。

  而经过他们的这一通表演,多数人就会相信,绝对忠诚的克隆体已经死去,活下来的这个是真正的受害者。虽然事实恰好相反。

  ——但,这是多数人会相信的。整个计划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贝尔摩德轻轻叹了口气,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在笑:“……Gin,你不会是后悔了吧?”

  “世理的死让你很难过吗,”她不紧不慢地说着,“或者你是在苦恼计划中的漏洞?还是说你其实在窃喜,觉得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你全心全意地交付信任了呢?”

  “贝尔摩德,”银发男人面无表情,“停止你用自己泛滥的感情随意编故事的职业爱好。”

  组织内知名的神秘主义者笑着耸了耸肩,眼里有几分无辜,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狡黠:“好吧,不用担心,就像是卡慕说的那样,她是整个Gemini计划的核心,她在计划开始前死去,就好像是杀人案失去了凶手。就算他们意识到不对,甚至掌握了证据,我们也有翻盘的招数,你觉得呢?”

  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让琴酒常年藏在帽子和长发的阴影中脸露了出来。男人还是一贯的冷硬,没什么表情,甚至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身旁明艳动人的美人。而贝尔摩德不是很在意,她很清楚琴酒这个时候的心情不会太平静,而她正好也想逗一逗他。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她慢吞吞地说着,就好像在自言自语,“组织里传开你极度信任卡慕的时候,我就问过她,关于这件事情,她是怎么看的。”

  “世理的回答很有趣,”贝尔摩德侧头看着窗外,一面讲、一面考虑着要不要给自己来一支女士香烟,“她说,这是假的,琴酒不可能完全相信我。我以为她会很受伤,或者很难过,但她的表情其实很平静,就像是完全接受这件事情一样。”

  “她说,她很理解为什么你会不信任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不信任会一直伴随她,知道她死去,或者变成一个彻底的工具,比如智能程序、或者一段记忆。”

  这时琴酒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反问了回去:“贝尔摩德,你在悲伤吗?”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带着深切讽刺意味的笑容:“……你也会因为某人的死去而感到痛苦吗?”

  而贝尔摩德低垂着眼,随后又抬眼对上琴酒的视线,笑容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问题:“我只是觉得有意思,毕竟这个计划最开始你没想让她去死——我记得你们差点儿吵了一架。”

  琴酒冷笑一声:“如果你对着一台只会讲道理的机器说话,你也会想给自己的枪上膛。”

  他的意见一直都是把所有事情推给“卡慕”,而松田世理可以换个身份继续活着。只不过她始终坚持,只有她死了,这件事情才能成为真正的无解的阳谋。

  贝尔摩德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因为她的兄长呢?只有卡慕这个家伙彻底地被挫骨扬灰,卡慕做过的一切事情才能永远沉默。”

  “随意,”琴酒平视着前方,脸上倒是带着一点笑容,眼里是带着些许戏谑意味,“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只把一部分事实告诉松田阵平,他会不会崩溃。世理给他留的后路虽然相对安全,但还是在黑色地带。我很期待……如果我们能迎来一位机械专家的话。”

  “听起来你好像不准备遵守诺言了,”贝尔摩德轻轻笑了起来,“一个天生的情报人员和一个天才的机械专家,确实很吸引人——可是世理会难过的哦?你答应过不会动他们两个的。”

  “难过?”琴酒低声笑起来,“死去的人不会再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悲伤,或者难过了。死了就是死了。”

  他们很快来到海边的一处悬崖上。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贝尔摩德没有下车,黑泽阵拿着一方小小的木盒子下了车,走到悬崖边缘。

  盒子里满是灰色的粉末,有的是纸张燃烧的灰烬,有的则是一个人死后剩下的全部重量。他沉默地看着盒子里的灰烬,回忆起一些琐碎又细小的日常,和最后送世理上路时他开枪的感觉——其实和他平时杀人没什么不同。

  贝尔摩德把车窗摇了下来,笑着建议他剪一段头发下来。

  “毕竟她这么喜欢你的头发,”金发女人笑得开心极了,“因为自己是卷发,就喜欢去摸别人的头发,说是直发的手感更好,不是吗?或者你也可以打开手机直接问问她本人——虽然我不认为一个人工智能可以被称为人类。”

  琴酒瞥了她一眼,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拒绝。

  随后他拿着盒子用力一扬,那些灰白的粉末就随着风飘散,落到海里去。银发男人把木盒子扔到地上,拿出火柴来点了火,又耐心地等着盒子也变成灰尘,被海边的风吹走,散在空气里。

  处理好一切痕迹后琴酒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眼前的天与海,安静地站了一阵子后终于露出一个有几分真诚的笑。

  “我当然信任你,”他说,“我当然完全信任你。你没有让我失望。”

  然后他也转身离开。

  -

  一转眼冬天已经过去。

  松田阵平是个念旧的人。长时间忙碌的工作再加上父亲的颓废让他很少回到自己小时候的住处看看,这次假期回来一次让他感触很深。

  十多年过去,街道的样貌几乎变了个彻底,小时候看见他带着妹妹过来就会给他们一人一颗糖的面包店店主女士不知道去了哪里,总是眯着眼睛笑的老爷子已经不在柜台后。陌生的小孩子们拿着玩具大声闹着从这边跑到那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个老旧的玩具小风扇。从二十多年前世理失踪时他就把它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都留着它。十多年过去后它已经生锈,变得残缺不全、变得沉默不语。

  就好像机械竟然也会死去。

  这时有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他的裤腿——一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伸出一只前爪,就好像要叫他低下头来一样。松田阵平下意识蹲下来,和有着一双海蓝色眼睛的猫咪对视。

  黑猫轻轻嗅了嗅他,随后前爪攀上他的膝盖,撑起身体来用脑袋蹭了蹭松田阵平的脸颊,像是一个依依不舍的告别。

  随后黑猫轻巧地一跃,转身走向街角,慢慢离开了松田阵平的视线,没有回头。

  手里的玩具风扇依然沉默地和他一起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看着自己的记忆先是因为人的离去而褪色,再是因为物的变化而慢慢淡化,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最后松田阵平没说什么,把小风扇放回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慢慢走进来来往往的人群。午后的阳光并不是多么刺眼,早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穿过街道,摇响店铺门前的风铃。

  电视上播放着关于违反伦理道德的人体实验的新闻,人们为此争论了一遍又一遍。

  三天后水无怜奈会带着她仅有的一份录音被日本公安救下,五天后他们会发现在新闻发布会上这份录音被人悄无声息地从组织的计划内容更改成了官方高层对人体实验被暴露出去、而自己还没有享受到其中福利的不满。

  但不管未来如何……

  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