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天了。刚刚完成任务的诸伏景光稍微紧了紧自己的厚外套,让自己整个人都被裹进去,和寒风隔绝开。

  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了啊。

  或许是因为寒冷,街道上比往日还要安静许多。诸伏景光也像其他行人那样拉紧了衣领、低着头往车站走,直到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形。

  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围着深棕色的围巾,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那位青年的身高其实不算特别高挑,但在人群中依然相当显眼,再加上不常见的卷发和脸上的方框墨镜,很难不给人一种“他好像很不普通”的第一印象。

  诸伏景光想起大约在一个月前他和降谷零、以及莱伊一起出任务时的那次偶遇。主要的狙击任务交给了莱伊,诸伏景光那次的主要负责部分在扫尾上,所以任务前期他还算清闲,突然下起雨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被打断计划”的不耐烦,心态平和地从背包里拿出雨伞撑开。

  他就是在这次雨中遇到了四年没见的松田阵平。那个时候诸伏景光险些没认出来他。

  松田阵平的变化太大了。

  警校时期的知名刺头、让各位教官都又头痛又无可奈何的问题学生身上从来都带着独属于他的自信与傲气,再加上性格温和包容的朋友,松田阵平从来都是跟着自己的节奏走的人,再加上生人勿近的气场,胆子小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位警官可能都会被吓到。

  而那天在雨里遇到的松田一身黑色正装,连带着雨伞也是黑色的,像是刚刚走出一场葬礼。这个一向潇洒不羁的家伙此时给人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沉稳和内敛,即使是脸上架着一副墨镜也没有让他看起来有多么凶恶。

  两人是在拐角处遇见的,看见对方都是一愣,随后松田阵平笑着摇了摇头,动作自然地落后诸伏景光一步走,用一种不会在雨幕中被他人听到的声音低声开口打趣道:“这场雨来得可真不巧啊。你的乐器包上沾了水,回去记得好好保养一下里面的东西。”

  诸伏景光温温和和地笑了笑:“谢谢你的体贴。”

  “我可没有这种东西,”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语气倒还算平淡,“只不过前段时间听大学时候的班长说什么时候和他女朋友求婚,几个同事讨论得太激动,把水打翻在了另一个同事的背包上。”

  “……啊、恭喜,”听到消息后诸伏景光稍稍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一个人能找到相互支持的伴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激动一点或许也是正常的。”

  而戴墨镜的警官先生沉默了片刻,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对。能找到支持自己的人很不容易。朋友也好,亲人也好,谁都好,这样的人太少了。”

  性格向来温和的卧底搜查官先生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是萩原的牺牲,还是世理的事情。只是可以现在他还在任务期间,没有立场安慰松田几句。

  虽然松田应该也不需要。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蔓延开来,只留下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

  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松田阵平才终于再次开口,没有看身旁的同期:“那些一声不吭就消失在其他人的生命里的家伙,迟早都会挨揍的吧。”

  “……这种事情不把对方找回来,好好招呼一顿拳头,可是没有办法解气的啊。”他脚步停顿一下,随后在拐角处转身,向和诸伏景光不同的方向走去,消失在雨幕中。

  而现在——诸伏景光接着自己脑袋上的兜帽的遮挡,隐蔽地看了眼那个穿黑色大衣的家伙。

  会有这么巧合吗?分明一个月前才遇见过。

  而那个疑似松田阵平的男人转过身来,伸手轻轻地把墨镜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浅蓝色的、和松田阵平相似但其实有很大不同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人把围巾往下拽了拽——诸伏景光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除开眼睛不一样之外,确实是复刻了松田阵平的长相——露出脸,对他做了个口型。

  ——跟我来。

  -

  “所以说,有什么事一定要这样说吗,世理。”诸伏景光捧着一杯热可可,眨了眨他那双眼尾上挑的蓝眼睛。

  一年多没有见过面的卡慕此时大大咧咧地躺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肚子上还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猫。松田世理根本就没打算遮掩什么了,到了安全屋就直接卸了易容,换了一身黑色系的衣服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去给诸伏景光冲了一杯热可可后就倒在沙发上,很疲惫的样子。

  “没什么大事,”世理一面给猫咪顺毛,一面用机械音平静地陈述道,“只是诸伏警官的身份好像出了一点问题,我收到了关于你是卧底的信息。”

  诸伏景光手中的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叫没什么大事?

  而世理继续说道:“你们应该也差不多知道了,我从小就在组织里,也确实是站在组织这边的。不涉及组织利益的问题上我偏袒你们一点没什么关系,但是命令一旦下达,我就也没有办法了哦?”

  “那么世理,你想怎么做呢?”猫眼青年沉默了几秒,叹息一般说道。

  其实这样结束也不是不可以,世理刚才的话也说明了一点——只要降谷零的身份不暴露,她不会多说什么。这样一来就算诸伏景光暴露、不得不撤离甚至是死在这里,降谷零也不会因为他这边的信息而遇到危险。

  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上的松田世理转头望着他挑了挑眉,长卷发铺散下来,顺着沙发边缘垂落到地面。

  “世理,”他笑着轻声说道,“可以允许我最后给零打一个电话吗?”

  小黑猫用它和长相不符合的稚嫩声音拖长声音喵了一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世理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收到的是组织在公安那边的卧底发来的信息,而不是组织下达的追杀命令。”

  黑白主色调的安全屋给人一种死寂压抑的感觉——特别是世理用的更多的其实是黑色。这种严肃庄重的色彩总是让人联想到沉重压抑的场合,比如追悼,比如葬礼。

  “所以,”杀手小姐躺在这个追悼会现场一样的房间里,语气平和地提出了她的建议,“诸伏警官,你现在可以选择立即联系你的接线员先生,准备撤离。还是像之前一样,我停止拦截那位卧底先生的消息,十五分钟后这个情报会传到组织、组织下达命令、我来追杀你。或者你可以选择,我去让那个组织卧底在公安内部的小家伙闭嘴,你的话……帮我做一些事情。”

  良久之后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想放下手中的杯子却又发现没有茶几,只能重新换了种姿势、单手拿着杯子。

  “还请稍微说详细一点,可以吗?”他无奈地笑道。

  杀手小姐毫不在意一样点点头,伸出沙发扶手的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很放松的样子:“当然可以。前一种方法就是你被发现身份然后赶紧撤离,有我提前通知了你,你能成功逃跑的几率不低。而且这些年来你们没有接触到核心文件,放了你也没关系。第二种方法可以让你继续在组织里待着,不过出于因为你让我们损失了一位公安卧底,我带着你在我身边、就当作是弥补损失了——啊、忘了提一句,你的联络员和那位卧底,都得永远闭嘴才行。”

  世理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自然,甚至是闭着眼睛的,就好像她丝毫不在意身旁就是一个来自公安的卧底搜查官,也不觉得在男女的生理构造导致的力量差异情况下、自己的这些话会激怒诸伏景光以至于让他考虑和自己同归于尽。

  房间里非常安静,甚至能听见钟表转动的嘀嗒声。

  艰难的选择。松田世理揉了揉趴在自己肚子上的猫咪,盒子先生仰头打了个哈欠,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或者,”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还有另外两个选择。”

  “一是留在这里,被我杀死,我会带着你残破不堪的、找不出任何线索的尸体去和组织说明情况,同时也向你保证,我不会主动向组织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亲友的信息,甚至可以帮你保护那位诸伏高明先生作为补偿。”

  “二是假死,伪造你作为卧底搜查官诸伏景光这一身份的死亡,从此作为一个幽灵跟在我身边。基于我接下来确实需要一位大致了解组织相关信息、也有充足时间的人来帮我处理一些我可能没有办法亲自处理的事情。”

  世理伸手抱住猫咪,缓缓从沙发上坐起身,没有转过来面对着诸伏景光,只是安安静静地平时前方,神情像是有些放空。原本趴在她肚子上的盒子先生随着她的动作翻出肚皮,随后猫咪又自己翻了过来,脑袋埋在世理臂弯里,屁股对着诸伏景光,尾巴垂下来,时不时甩一甩。

  “不要觉得我是出于好心才做这些的,我只是想要你们活着,所以就算是把你们关起来、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也不会犹豫,”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机械音的音量背调整得很低,像是在对诸伏景光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上总是那些善良可怜的家伙死得最痛苦,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摔得粉碎,期待在落空、希望在引诱……生命如此脆弱,只要轻轻一划就再也不会回来。”

  “……我才不管这些。”她轻声说。

  盒子先生的尾巴一甩,用力地抽在了沙发上,好像在表达愤怒。

  世理换回自己的声音,用气声轻轻笑了起来。

  “我才、不管这些。”她轻声笑着说。

  -

  伊达航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偶遇差不多六年没见过的同期。他昨天才险些遇到意外,被放了个假后正要乘坐电车去见自己被吓坏了的爱人。

  降谷零面无表情地站在铁轨对面,戴着一顶鸭舌帽,正在和什么人打电话。两个人对上视线的时候都愣了一下,而降谷零很快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转身走进人群中。

  警校时期的班长只能无奈地挑了挑眉。他昨天还和后辈提到过降谷零,说这个看着纤细柔弱的家伙一声不吭就消失了,没想到今天就能遇见。

  毕业后他见得最多的实际上是松田阵平——老同学每次在爆炸现场看见他的时候都会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吐槽说班长你是什么打火机吗?还是每天早上都吃火药啊?为什么十次发生爆炸的意外事件、七八次你都在旁边?

  昨天那次意外也是这样——原本的情况其实很危险,他在低头捡笔记本的时候没注意到身后有一辆车,如果不是车子的油箱忽然爆炸了、或许他就出车祸了。娜塔莉前几天还在和他商量结婚的事情,如果就这么出了车祸就太糟糕了啊。

  伊达航摸了摸衣兜里的笔记本,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真的挺想介绍娜塔莉和降谷零认识一下的。他们两个都是混血儿,或许能交个朋友呢?

  但是、Zero那个家伙,变化好像很大啊……整个人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不得不变得沉默起来了。伊达航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需要执行什么保密的任务,只是没想到一去就是五六年,连带着诸伏景光也失踪。

  这些年来警察工作的危险性几乎在他们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先是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一声不吭地搞人间蒸发事件,接着松田阵平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在任务中失踪。萩原研二在任务中牺牲,松田阵平自己也差点儿死在摩天轮座舱里。

  电车缓缓进站,广播里响起温和的女声,提示乘客们不要错过列车。伊达航再次叹了口气,握着车票向站台走去。

  ——总之,希望他和娜塔莉的婚礼上,这几个家伙一个都不要少吧。敢错过他的婚礼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刑警先生取下嘴里叼着的牙签,哼着歌走进了车厢。

  车站的监控摄像头上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随后恢复了正常。人来人往的车站和往常一样送人离开、也接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