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栗玦准时下班的时候,她会在二十一楼摁下电梯,降到十一楼捎上王语非,四舍五入算是一起下班了。

  小王问过她:“我们一起走会不会不太好?”

  栗玦一脸平常地反问:“哪里不好了?你觉得生活助理的身份被揭露,会让你很丢脸?”

  小王嗫嚅着:“不是不是,人家才不会主动来问我们的关系,只会当我想抱你大腿什么的......”

  栗玦嗤笑一声:“等你这个小检验员哪一天蹿升到公司高管再担心也不迟。”

  也、也是哈!

  她都没捞着什么好处,算个哪门子的抱大腿?

  说起来......

  “栗总,你看我哪一天能混成高管啊?”

  “哪一天都不可能。”

  “???”

  “你不具备管理能力,就你的性格和心气来推断,也没有路径供你走后门。”

  “......”

  这当头一闷棍非把小王直接砸晕了不可。

  虽然栗大小姐说的都是事实吧,但对着当事人丢出痛击一直球未免……

  王语非承认自己的内心还不够强大。

  ......

  这天下班,王语非和栗玦一起搭电梯到地下车库。

  走到一半,栗玦的电话响了。

  她从包里取出耳机盒,王语非知道她的习惯,在外面打电话都会使用耳机。

  通常来说室外背景声大,单用手机的听筒很可能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内容。

  对于栗大小姐这种随便一个决策可能就得有成百上千万出入的公司掌舵手来说,绝不能发生误听的悲剧。

  然而栗玦打开耳机盒时不当心,左耳那一只崩落而出,滚进了侧面的排水沟。

  排水沟上布了一格格的铁栏栅,空隙很小,但好在里面没有积水,还算干净。

  栗玦皱了皱眉,开口阻止正想蹲下.身子伸手去掏的王语非:“不用捡了。”

  随后,她插着右耳的蓝牙耳机,接通电话。

  “栗总,我在办公室没找见你。”电话那头是华特助。

  “嗯,我下班了。有什么事?”

  “老栗总让我通知你一声,他跟主治大夫申请过了,明天可以暂时出院一天。他准备了家宴,希望你能出席。”说完,华西铭自己也觉得由他来当这个传话筒是挺奇怪的。

  “家宴?如果那地方还能称之为家的话。”栗玦语带轻嘲。

  “明天是老栗总的生日。”

  “我知道。他还请了谁?”

  “瑶小姐,还有沈律师,没其他人了。”

  “他还叫了沈叔叔。”

  栗玦眉宇间的沟壑逐渐加深,她讨厌这种被摆布的感觉,但栗秦这只老狐狸即使重病缠身,依然不停谋算着如何将她们姐妹捏在手里。

  她很清楚,栗秦此次叫上他的律师沈康荣大概率只是虚晃一枪,也许活到他这个地步,追名逐利都已腻味,能够刺激孱弱的灵魂的也唯有玩弄自己亲生女儿的那一点点快感了。

  “栗总,您看我这边该怎么答复?”

  “我会去的,时间地址?”

  “好的,明晚六点,就在您......就在老栗总家里。”

  栗玦微阖了阖眼,她知道华西铭的为难之处。

  那个家......

  对她而言,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挂断电话过后的一两分钟里,栗玦垂眸思索着什么。

  直到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栗玦这才留心到一旁的王语非根本没把她的规劝听进去,撅着个屁股在排水沟里找她的耳机。

  费了老大劲,好不容易将耳机从沟渠最侧边一条缝里抠出来的小王还来不及高兴,就劈头挨了栗玦一句骂。

  “不是让你别捡了吗!”栗玦的口气很不好。

  如果说平时栗玦惯常的语调是冰冷的,那此时此刻陡然升高的温度却是裹挟着喷薄而出的怒气。

  王语非攥着耳机的手抖了三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我只是想着,既然知道东西丢在哪了,捡回来就是......”小王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道。

  “什么叫你想着?你的想法很重要么!”栗玦的质问接踵而至,咄咄逼人,“我告诉过你别做多余的事,你一点都没听进去是么?”

  她又背过身去:“栗瑶把你找过来,真是太蠢了!你什么都不懂,她根本不可能借此抢占先机!”

  王语非怔愣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栗玦这样焦躁难耐。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多不多余的界定权,不都握在栗大小姐手中吗?

  原以为她们这段时间磨合得尚可,但现在看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王语非有些难过,掏不出来也摁不下去的难过。

  她摊开掌心里卧着的耳机,上面的脏污因为她攥着的体温而稍许晕开,她也不免有些置气:“你不要,那我就把它扔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栗玦冷笑一声:“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在故意挑你的刺?”

  挑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语非摇头苦笑:“或许谁都没有错吧……但我恐怕始终没办法入你的眼,馒头掉地上我说不定还会捡起来冲冲水继续啃着吃,因为......我就是这么low的一个人啊……”

  当然,掉地上的馒头不过是打个比方,她并不爱吃馒头,也就不存在后续那些动作。

  王语非不想妄自菲薄的,每一个念过书的人都曾被灌输过“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

  然而没有经历过现实的毒打,你根本无法更深层次地理解这句话——人格、人权可以平等,但随着经济建筑、社会阶级的衍化分支,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小蝼蚁根本不可能融入栗玦这样的名门千金的世界里。

  在栗玦眼中......

  为了捡一只蓝牙耳机弄脏自己的手,或许是一件既失身份又失格调,简直可笑至极的事。

  她现在细细想来,也逐渐开始同意栗玦的观点。

  打从一开始指望着在这份工作里找到一席之地的自己的确很可笑,像一个小丑。

  ......

  上了车,沉默就跟蜘蛛结网似的,在车厢凝固,遍布每个角落。

  余光一掠,王语非看见栗玦倚着车窗捏鼻梁骨的样子显出疲态。

  这让她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些反叛来。

  累的人难道不该是她么?

  伺候这样阴雨难测的大小姐,试问有谁能够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可以像一台永动机一样火力全开?

  但无论如何,她没办法不管不顾地就此撂挑子不干,不仅因为合同,还因为她自己心中的职业道德标尺就是一道最强的约束。

  当王语非调整好心情后,准备挂档出发的右手却十分突兀地被栗玦捉住了。

  还是那样冰冷。

  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冰冷。

  但栗玦扣住她的力道,柔靡中带着坚决。

  王语非惊诧地扭头看她,看见栗玦容情慎重地启唇:“我想过了,我应该和你解释清楚。”

  引起对方注意后,栗玦松开了按在王语非手背上的手,令对方手上的温度得以回炉。

  “解释什么?”小王撑着额头问。

  “我没有看不起你。”栗玦如是道。

  “我知道啊,只是我做的事是你不屑做的而已。”小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掩饰自己在前番对话中受到的伤害,就好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大人就理应这样行事。

  栗玦无奈地垂眸:“你不用偷换概念了,不屑不就是看不起么?”

  大小姐,您就不能对我委婉点吗……

  小王的心防被无情射穿:“......”

  但栗玦的解释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我会生气,是因为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但我又希望你能懂。”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小王腹诽,这种超能力栗总肚里的蛔虫都并不具备好么……

  “是啊,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我......”栗玦少见地踌躇难言。

  她将王语非注视了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其实我的左耳听力严重受损,所以你捡不捡回那只耳机真的无所谓,我平时挂着它不过是一种追求平衡和正常的装饰。”

  王语非震撼得说不出话,心里一下空落落的。

  栗玦的话对她而言就像硬给她塞了一份盐不咸醋不酸的盒饭,她囫囵咽下去了,却什么味道都来不及尝。

  脑海里只是不断接续和回响着“听力受损”四个字,仿佛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幕联结成串。

  难怪上次雨天在车里问栗玦问题,她显得格外不爱搭茬,原是因为车窗外的雨声太大,栗玦挨近着她的左耳无法顺利地收容说话声。

  残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道很难释怀的心伤。即使有一天她能笑着说出口,也定是翻越了心头层层叠叠的阴影魔障。

  王语非唇瓣下意识地蠕动着,她其实很想知道听力受损是不是吴嫂说的那场车祸造成的,她的身体到底遭受了多大程度的伤害。

  但最后她却只能挤出一个“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栗玦偏过头去,好似在认真研究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倒影,“这样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开口罢了......”

  小王在她背后默默地垂下眉梢,心中酸涩难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