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一夜的文景, 一觉睡到午上三杆。

  她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梦,起床后还残存着悲伤的感情。

  身体发软,患处隐隐发痛, 昨天的一切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文景只要想想那些鬼和复杂的血鬼术,就觉得头皮发麻。

  ‘幸好人不能预知未来。’

  否则人生就会像一张考卷,一眼望过去, 每个空档里都塞满了难题。

  碳鬼、井鬼、还有那个协助鬼的男孩, 到了今天竟然都解决完了,整整一晚的紧张还残留在体内,总是让她有种冲出去做点什么的欲望。

  好想见杏寿郎......

  从屏风缝隙里看向对面,那边的床铺已经放回橱柜了, 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地面。

  “啊, 竟然已经起床了!”她不知为何心生气愤, “那我这几个小时,岂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睡觉!”

  这么想着,她心中真的升起了被抛在一边的委屈, 于是气冲冲的出去找杏寿郎。

  “杏——”刚刚开门喊出口, 文景就想起了, 昨天吃饭的时候,有好几个新来的鬼杀队员住进来了。

  “咳咳——”那声放肆的呼喊一个转弯变成了清嗓子。

  跟着人一块苏醒的, 还有胃口。

  文景决定先去厨房探一圈, 看看有没有给她留饭, 如果没有, 那么她心底里有现成的悲伤情绪,就都可以借题发挥了。

  不知道为什么, 一觉醒过来后, 女孩总是想要对着杏寿郎耍赖。像是拥有一件东西后, 要不断的去证明所属权,否则内心就会不安似的。

  ‘哼哼,一定是他的错!’

  文景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冲向后院的脚步停下来,‘就这样放任这种情绪,真的好吗?’

  在胃口后面醒过来的,是属于一个20代女性的灵魂。

  她在青春时期并没有体验过纯粹的爱情,而走入社会之后,周围人们对恋爱的讨论,变成了基于利益的双方拉扯,鲜见真挚的灵魂契合。

  人们开始不再讨论‘爱什么’,而是讨论‘图什么’。

  图学历、图钱、图家庭背景、图样貌,图这个图那个,一个好好的人被各种标签拆得零零碎碎。

  却又不能怪他们,文景没资格插嘴,她耳闻过很多青梅竹马走散的故事,也看到过很多相信爱情的女孩子,走到最后都变成一个模样。

  能怪他们吗,所有亲历过爱情的人最后都变成这样,不正是说明,他们没有错,错的是爱情,或者至少是大家对爱情的解读。

  一种慌张感涌上心头,文景慢慢坐在缘侧一棵树洒下的阴影里,她想起来今天梦到什么了。

  她梦到,她和杏寿郎也变成那样了。

  没有获得,就不会失去。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

  ‘虽然人不能预测未来,却可以从无数同类的生活里找到自己未来的痕迹。’

  文景看到,前面的路变成了一张考卷,由无数前人走出的经验作为题目,甚至分数都帮她打好了。

  ‘他们不会保持热爱。’

  ‘他们会渐行渐远。’

  ‘他们会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差异,用肉身做桥,探去对面,却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世界上就没有爱情这件事,都是短暂的荷尔蒙控制罢了。’

  女孩的大脑被种种猜测充满,眼睛里的情绪随之不停变化,她伸出手,茂盛枝叶中漏出来的稀碎阳光安宁的停在上头,一阵风吹来,光点在指尖跳动。

  心,突然安静了下来。

  心,却又更悲伤了。

  要是——上个月没有跑过来就好了,发展得太快了,她的心脏有点承受不来。

  ‘不是杏寿郎的错。’

  是她自己,从暗恋到几乎实质在一起,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种自我心态的转变太剧烈了。

  从突变的情绪中缓和下来,文景也就从‘打个来不及还手’的无思考状态,变成了‘多思多虑多疑’的状态。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下木质走廊,绕到缩成一团的文景面前。

  “文景少女!怎么了!”这声爽朗的问好,像是破开燥热的一阵水汽,或者是死寂林间的一声脆鸣。

  女孩终于抬起头,刚刚准备咽下去的泪水就流了出来,她生气的指责对方,“杏寿郎!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看到少年错愕的表情,她适时补充,“——在梦里!”

  “呜姆,原来是做噩梦了!”

  还准备继续控诉的女孩,突然就看到视野逐渐被少年的身影占据,是一个不容拒绝的拥抱,“诶?”她全部的话都被堵在嘴里。

  耳旁,是随着说话而吐出的轻微气流,它扑在文景会在阳光下变得毛茸茸的细小毛发上,敏感的将每个字的重量都捕捉上来,她的耳朵开始发麻,连带着整个脸涨红,从腰部的脊椎处出发,往上窜出一阵电流。

  最后甚至大腿的肌肉都开始发酸,让她整个人软乎乎的。

  他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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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寿郎决定一周后重新开始接任务,他将这个决定在吃饭时告诉了三岛夫人。

  “啊,毕竟你伤在头上......”

  “呜姆,没关系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杀鬼了!在我休息的时候,鬼王还在世间游走,不停将新的鬼制造出来!只是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坐立不安!”

  “哎——”三岛夫人还以为,能看到两人亲口承认关系的时候,结果两个年轻人谁都不着急似的,就是守着对方,不往前迈一步。

  她转向文景,“那文景小姐请多住一段时间吧。”

  这段时间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文景这个女孩的。

  “不了,一起说出来真的抱歉。但是我也要回东京的炼狱家了,千寿郎没有人照顾,我也很不放心。”

  这座藤花之家,常住的人除了三岛夫人,就只有一些老仆了。杏寿郎走了,文景也要走了,来来往往的鬼杀队员们,几乎见过一面后,就很少再来了。

  三岛夫人不敢去问那些不再回来的人去了哪里,只能每次都尽量在短暂的时间里,了解每个人的喜好,为他们提供最好的食宿。

  “那么,来年的庆典,你们回来吧。今年不是忙了一整夜,一点都没有享受到吗?”

  杏寿郎和文景两人相望,同时朝着三岛夫人点头,“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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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文景无法入睡。

  她向左望去,想看到杏寿郎的脸,却只有一面屏风。

  “三岛夫人,看起来真的好寂寞啊。”女孩轻轻的说,并不期待得到对面的回答,“那样相爱过,最后还是一样寂寞吗?”

  也许是少年少女的相处,和三岛夫人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吻合,她总是会在聊天的时候,说起和亡夫的故事。

  “我和丈夫开始的时候并不对付,七八岁的时候,我家里有一棵桃树,是爷爷种的。爷爷料理果树非常有心得,所以那棵树算是远近闻名的好果树。到了六月,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段,那树上就结满了桃子,每个都又大又甜。丈夫从小就专门喜欢这棵树的果子,为了这个,我们两个不知道吵过多少次。”

  说完,三岛夫人就指了指那棵果树,它现在完全变了个‘树样’,到了结果子的时候,就光顾着长叶子,都差不多要将一间客房吃下去。

  文景望过去,脸上一紧,正是前几天她耍赖的那棵树。

  杏寿郎无声的看过来,似有所指,被女孩气急败坏的拧了一下。

  不过三岛夫人陷入回忆,并没有在意两个孩子的打打闹闹,继续说着,“后来他有一个夏天没来偷,正好是爷爷刚去世的那会儿,我心里空荡荡的,时常在树下发呆。突然有一天,他就回来了。回来了,死性不改,还是来偷果子。不过这次,他看起来很老实,被我呵斥,就一边吃桃子一边说要给我干活抵债。可家里活儿都有仆人做,我很多时候,就拉着他一起,在树下发呆一整个下午。爷爷死后的那个夏天,我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声音到这里顿住,三岛夫人无法成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续上,“后来,我知道他是听其他人说,我变成了呆子,就特意过来陪我的。那之后,他走了,我就开始思念,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现在推算,他那时候应该已经拜师,那次是专程回来找我的。”

  “后来呢?”文景发问,她见三岛夫人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脸准备要走的模样。

  “后来,就结婚,他开始杀鬼,我在家里等他。再后来,他死了,我开了藤花之家,他在后面的坟墓里等我。”

  “就这样?”开头像个故事,后面却潦草结尾,像是被老天爷写了一半,忘记了,于是放在了一边。

  “就这样。”三岛夫人收拾了衣服下摆,将额角的乱发捋到耳后,“一个叫人不耐烦的故事吧。”

  “怎么会?”文景忍住难过,看着夫人的背影,喃喃出声,“明明是很美的故事,为什么不再继续写后面呢?”

  没有人回答她,就像这个嘴里琢磨着‘寂寞’的夜晚一样,屏风那边一片安静。

  “烟花一样呢,爱情。轰地一下,碰地一下,再哗地一下,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