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秋像是被万箭射中心脏般,怔愣着向郁慈伸出手。

  ……却徒劳地穿了过去。

  目光温柔的少年,像是镜花水月一般,倏地破碎了。

  用力过猛,江宴秋由于惯性向前扑去,却在失去着力点后,凄惨地扑倒在地。

  身后早已没有了郁慈的身影。

  那个眉目冷淡、似山巅雪般的少年。会因为他的冒险而生气,因为他的捉弄露出无奈的神色,更多时候,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似只要时间之河依旧流淌,那目光就会长长久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江宴秋呆愣地看着郁慈原地消散处,缓缓向上空漂浮的灵光。

  这是修士最浪漫,也最残酷的死法。

  元神消散,血肉身躯化为无数灵光粒子,融入山川河流。

  真正的魂归天地。

  那些灵光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般,不舍又亲昵地凑近,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面颊和身体,又轻轻地上升离开。

  像是最后的道别一般。

  他徒劳而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些四散的灵光拢入怀中。

  胸前的怀抱中一片冰冷。

  ……什么也没有留下。

  江宴秋怔怔地愣在原地。

  许久后。

  嗓子里才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接近崩溃的哽咽。

  “……不。”

  “宴秋,你怎么在这儿,我刚刚还在到处找你呢!你先前不是说接了个玄阶任务吗!怎么回事,竟然闹得这么大,快跟我讲讲……”

  阙城的大片建筑都已沦为废墟,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眼下都灰头土脸的,楚晚晴找了半天,才在人堆里找到江宴秋原地不动的背影。刚兴冲冲地想上前打招呼,便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他像是失了魂一般愣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楚晚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湘君原本在不远处徘徊,一边满脸不耐地应付络绎不绝的想要献殷情为他提供帮助的男弟子,一边频频不着痕迹地朝江宴秋那边的方向瞥两眼。

  他原本表现得十分若无其事,但在听到楚晚晴瞬间变得焦急的语气后,也当即变了脸色,大步朝那边走过去。

  楚晚晴简直快急死了:“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刚刚伤到哪里了?你别不说话吓我呀。”

  江宴秋哽咽着摇头:“我没事……但是小师叔他……”

  ——魂归天地。

  这是好听一些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力竭而死。

  修真者才情况危急之下,无限压榨自己的潜能,以寿命为代价,短时间内提升修为,甚至拥有与修为远超己身之人越阶战斗的威力。

  唯有那些天赋异禀、前途无限、心智极其坚定之人,才有这样的可能。

  而后果就是,身体崩裂成无数四散的灵光。

  透支一切,寿命、潜力、未来……

  唯有抱着“失去一切也无所谓”的信念,才有可能做到。

  小师叔……

  他与萧衍之缠斗的时候,就已经抱着这样的信念和觉悟了吗。

  ……

  楚晚晴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只知道方才那人是与宴秋此次一同完成任务的同门,似乎还是他们师叔辈儿的。

  昆仑失去这样惊才绝艳的弟子,的确可惜。

  但楚晚晴与郁慈素未谋面,除了惋惜伤感,也很难生出更深的悲痛来,反而看着江宴秋现在这幅样子,悲痛心疼得不行。

  宴秋毕竟比她小些,小时候又流落在外吃过那么多苦。

  她还是宴秋的堂姐呢……

  楚晚晴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见江宴秋没反应,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感受着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心里叹了口气。

  “伤心难过是正常的,但你的身体、你在我们心中的分量也同样重要。你这次操劳付出的太多了,自己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也会心疼难过啊……其他的事情,等后面再想,先跟我们回昆仑,让师叔们好好帮你看看身体状况,好不好?”

  王湘君捏着原先想送却未送出去的凤钗,神色有些别扭。

  这根凤钗是琅琊王氏祖传之物,一件品阶极高的护身法宝,向来都是由下任家主继承。

  鹿鸣一战,王常莹未能归来,却让心腹手下将这只凤钗给了他。

  王湘君从未佩戴过。

  但当时生死关头,他却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他想把这样东西,送给这个人。

  却不料,江宴秋竟然拒绝了。

  出生以来,王湘君从来都是众星捧月,无数人讨好他、恋慕他、心悦他,他只觉得可笑。

  这还是头一次,他的好意被人拒绝。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大发雷霆,甚至用七煞抵在那人脆弱的脖颈旁边,质问他为什么敢拒绝。

  可看到那张泪如雨下,无比伤心的脸。

  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在沉重的海水里浸泡过一般,沉甸甸的,满是酸胀。

  只想拭去那人的泪水,叫他再也不要这样伤心。

  但他的高傲不容许他这样做。

  很快,王湘君便强行压制住了短暂的失态和心底异样的情愫,装作不甚在意地走到江宴秋附近,问道:“怎么了?”

  楚晚晴像是拍哭闹的小婴儿一般拍着江宴秋的后背和后脑勺,闻言比了个“嘘”。

  意思是赶紧让这茬过去,别再勾起他的伤心事了。

  王湘君“哼”了一声:“他身死道消,是他技不如人,也是他自愿之事,你又何必为他这么伤心。”

  ——王常莹和琅琊王氏对继承人的教育方针向来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技不如人,那就去死。

  楚晚晴瞪大双眼,简直要为他这番发言吐出口老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种场合,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她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了些,现在王湘君搞这出,跟直接丢颗地雷有什么区别?!

  然而江宴秋目光怔怔,似是对他刚刚那番话毫无反应。

  于是王湘君神色更冷,甚至憋了股没由来的气。

  ……他凭什么,要为了那人那么伤心?

  明明只不过是个认识了不到半个月的陌生人而已。

  就能在他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痕迹吗?

  他嘴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

  楚晚晴神色惊恐,生怕他语出惊人,就差原地给他下个禁言术了。

  幸好这时候,范云英来了。

  藏姝峰峰主的神情……简直跟刚刚的王湘君一模一样。

  都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范峰主的护短,仿佛也是看场合的。

  先前面对释真时,她就像是一头凶恶的母狮,牢牢将包括江宴秋在内的一众昆仑弟子护在身后。而如今失去了一致对外的敌人,跟江宴秋当年那些过节又重新探头了。

  为此,范云英足足做了五分钟的心理建设,心道我毕竟是前辈,江宴秋一个不到玄光境的少年人,不仅调查出了魔修和释真的惊天阴谋,还苦苦支撑了这么久才等到昆仑的救援。

  确实太不容易了。

  范云英好不容易洗脑自己放下当年的偏见和结下的梁子,结果转眼看到江宴秋这幅凄惨无比、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楚晚晴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江宴秋直直地看向王湘君,眼中却蓄满泪水,倒映着面前红色宫装丽人的身影。

  “都是我太没用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发现萧衍之的阴谋。”

  “为什么我要跟他分头行动,让他一个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苦苦支撑了这么久……”

  他哽咽道:“都是我害了小师叔。”

  王湘君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范云英却疑惑了一下。

  ……等等,郁慈?

  她的面容变得无比古怪。

  郁慈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剑尊方便在外行走……

  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现了一件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之事。

  剑尊……竟然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了!

  众人瞬间不敢置信,窃窃私语。

  什么?!

  剑尊竟然没有直接转身御剑飞回昆仑?

  原先那名魁梧的剑修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地拽了拽身旁的同门:“怎么回事,我刚才的英勇表现不会真的被剑尊看在眼里了吧?他不会是相中了我,想收我为徒吧!”

  郁含朝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却都似重重踏在众人的心上。

  当他在江宴秋面前站定时,所有人的心都似悬在了嗓子眼儿。

  “我有话,要跟你说。”

  ……

  在场众人:“……!”

  什么!!

  .阙城外不远处,半山腰一处僻静之地。

  郁含朝静静地望着面前之人。

  他的比江宴秋高了一个头,因此要微微俯视,才能看到对方有些凌乱的鬓发,和那双泛红的眼。

  ……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视角了,还有些新奇。

  他长发未竖,侧脸如松玉新雪,眉锋到喉结的弧度锋利,有种冷刃般的质感。

  是一张与郁慈截然不同的面孔。

  郁慈虽然气质同样冰冷,表情却要更多些,面孔也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青涩。

  若是往常,郁含朝私下寻他,江宴秋一定全神贯注,不漏听剑尊任何一句话。

  但此时此刻,他却怔怔失神,人在这里,魂儿却早就不知跑去哪里。

  郁含朝眼神暗了暗。

  ……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师叔。

  沉默良久。

  “郁慈他……”

  他刚开口,就看见江宴秋终于绷不住一般,大哭了起来。

  郁含朝:“……”

  瞬间浑身僵硬。

  那完全是小孩子的哭法,鼻尖都哭德通红,放声的嚎啕大哭,眼泪成串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甚至哭湿了一小片衣襟。

  在这僻静的荒郊野岭,无人之地。

  在郁含朝的面前。

  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伤心,好似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完。

  郁含朝:“……”

  怎么办。

  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刚要出口的解释也僵在嘴边。

  脑海里那道张狂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嘲讽:“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人惹哭成这样,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收场。”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郁含朝并未理他。

  事实上,他此刻的心情无比复杂。

  一方面因为江宴秋伤心的大哭,心脏像是被绵密的细针根根扎过,恨不得将人死死地裹在怀中,封住他的手脚和双目,封住那不断流出泪水的双眸和呜咽的嘴角。

  另一方面,却又不可抑制地……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

  原来他这么伤心。

  原来他这么在乎。

  原来那具身外化身,在他心中,竟然占据了这么重要的分量。

  极其微妙的,这种扭曲的满足,又转为了一部分扭曲的嫉妒。

  凭什么那具化身可以同他这么亲密无间,这么深情真挚,凭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神,让他哭得那样伤心?!

  这种嫉妒简直没有由来,还不可理喻。

  因为身外化身与本尊,本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他共享着那具化身的情感、记忆,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决策,都是千里之外的郁含朝本人,亲自做出的。

  但他却无法抑制地感到嫉妒。

  一个人,难道还能嫉妒他自己吗?

  副人格在他脑海里懒洋洋道:“真是太可笑了,自己嫉妒自己,你还能再有出息一点吗?”

  然而,这句嘲讽说到一半,副人格却突然卡壳沉默了。

  然后,‘他’就像是恼羞成怒了一般,再也没说一个字。

  只有郁含朝一人,手足无措、浑身僵硬地面对眼下这幅场景。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

  他大可以不承认,将这个弥天大谎永远瞒下去。

  反正以他的地位,只要他有这个意愿,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但郁含朝不愿意。

  一想到自此以后,那句身外化身将永远成为江宴秋心中的一个刺,一道伤疤,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他就嫉妒得几欲发狂。

  ——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对方心里,留下如此深重的烙印。

  即使是“他自己”。

  “……抱歉,‘郁慈’这个人,从头至尾,都并不存在。”

  江宴秋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以为剑尊为了安慰他,已经开始编造起胡话。

  “我就是郁慈,他……只是我的一具身外化身。”

  “我无法离开昆仑地脉和无尽峰太久,所以才一直对外宣称闭关,只能分出一具玄光境的化身,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当说出这句话后,郁含朝也沉默了。

  他已经几百年没有过,这种名为“忐忑”的情绪。

  唯有在等待审判时,这股情感才久违地裹挟了他。

  ……他会怎么想?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一怒之下大发雷霆,或是受到欺骗后再不愿与他往来?

  ……这些似乎也都是他应得的。

  但只要让他不再落泪,不再露出那样伤心的表情。

  好像把他的心剖出来都可以。

  只剩下心疼和惶恐。

  明明说好以后再不叫他伤心。可现在,却让人哭成这样狼狈的样子。

  “……不要哭。”

  郁含朝柔声道。

  “你想怎么出气,怎么发火都可以。不要哭。”

  不要为了我,这样伤心。

  ……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