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峰的雪停了。

  抬眼既望天神境, 终年以冰雪磨练仙人意志的老天一朝放了假,一粒雪也吐不出来了,悬月峰的天难得见了晴,余留的云铺开薄薄一层纱, 朝阳与星月流转而过, 竟散了些绝巅的孤寂。

  天晴了。

  这事先是震撼了悬月峰上下, 然后传遍太清山,最后广为人知,又成了听风道一个月八卦再创的好素材。

  南恨玉提灯走过未尽的薄雪山路,推开门, 就听那慵懒的声音道:“——惊, 仙魔之首共写旷世奇恋,千年冰雪为之消融……阿莲写的吧, 一股子闲得没事的欠劲。”

  本该空无一人的悬月殿, 秋吟懒靠在她的玉台,红衣坠在案边轻曳, 她百无聊赖地转了转话本,对南恨玉笑了笑:“回来了, 庞广那老东西怎么说?”

  南恨玉一见她,眉眼一缓, 轻轻关上门:“陪他下了一盘棋, 他问了下他那徒弟, 只是聊了会儿天,放心吧, 师兄不会为难我。”

  “他最好是。冯子迈的话, 有能耐他就自己去南境带走,不过他那老胳膊老腿, 还不如盼着冯子迈自己恢复过来突破群魔回宗呢。”秋吟不知听没听进去,看她,“他没问我?”

  南恨玉顿了一下,坐到她身边,捋了捋她的发,轻缓地说:“问了,他想见你一面……我自作主张替你回绝了,你要见……”

  “那便这样,你做主就行。”秋吟不在意地挥挥手,那冷硬的玉石硌得魔主金贵的腰生疼,她不雅地往前拱了拱,南恨玉正拿起案边的书准备看,秋吟猫似的钻过南恨玉拿书的臂下,枕在南恨玉膝上,对着低头看她的南恨玉无辜地眨了眨眼。

  南恨玉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不睡一会儿?”

  “不困,写得挺有意思的。”秋吟说,“反正也是陪你。”

  她师尊以身作则,秋吟便也看书——听风道特供的狗血话本。她看得津津有味,连衣在这上面找到了商机,卖话本比卖姑娘挣钱,于是对秋吟和南恨玉这两位行走的素材态度格外得好,供活财神一样,以前看她俩腻歪还知道不好意思地避开,现在巴不得一夜元婴苦学化影分神之术,吃喝玩乐都跟着她们,搬个小凳盯着两位南北风流人物的一举一动,就地取材。

  南恨玉斟酌些许,维持住剑中君子该有的端庄:“连衣姑娘最近恐怕累着了。”

  秋吟挑眉:“您太委婉了,直接说她是个变态就行。”

  不过忙倒是真忙,听风道的风娘亲临了听风城终战,为了防止有人从中搅混水,也为了封住明里暗里的嘴,用文字将一直被掩埋的真相公之于众,虽然有些细节被隐去,但几乎卷入了南北所有大人物,不出所料,仙魔一片哗然。

  玄灵宗对张继闻的死,南境对沈灼兰的叹,还有太清山——

  南北两境,对秋吟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混蛋,无法言明的复杂。

  毕竟这么算下来,虽然秋吟嚣张跋扈,不敬师长,狠辣凶残,不顾纲常,但也是被洪波推到绝路的一朵浪,只是在这众多的浪花中,她成了点燃深海的火,将掩埋的暗潮腾翻出来,大白天下。要真论功罚,她该是“英雄”那挂,还是逆转死局的“大英雄”。

  最初连衣问过秋吟的意见,秋吟倒是无所谓,她不需要这些正名,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南北两境不敢对她说什么做什么,不代表不会对听风道指指点点。

  老头老太太一天除了养徒弟没别的事,就是嘴碎唾沫多。

  连衣记得秋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为了英雄的美名做这些,我只是不忿。”

  但连衣却不那么想,无关清者自清,可人言确实可畏,而且不论从听风道的利,还是她的私心,她都执意如此,而且意外的是,阿玉姑娘——

  南恨玉虽然不说,但显然也很赞成她的做法,秋吟便随她们去了。

  仙人只是居高太久,久不见凡间景,难免生了忘记自己也是人的傲慢,并非不懂是非黑白,有质疑,有感谢,也有愧疚,更多是不知如何面对,但不管是谁都想再见这位自成传奇的魔主一面,可惜没有人能得偿所愿——自那日听风城后,秋吟人间蒸发了似的。

  但她又确实有迹可循,比如南境就时不时会收到魔主的命令,收拾南境的残局,还有那些在南境失踪的大能或者传闻“已死”的修士——骸峰嶙峋,外壳是南境不尽的尸骨,但内里其实是走地蛇,是南境走地蛇的“根源”,秋吟用过所有的走地蛇最后都会汇聚到此处,当初被走地蛇卷走的、被拉入黑水或黑红沼泽的修士,都是被南土下的走地蛇托走,吊在崎岖骸峰中的某处,因那诡种是活物,每天变幻着位置,在南境四处乱窜,那些修士便也昏死着被拖来拖去,在哪突然出现全看走地蛇的心情。

  他们像是陷入冬眠的花草动物,沉睡在南境喧嚣又沸腾的“冬”,等待着被勇猛的道友同伴或者孝顺的后辈徒弟救走,秋吟虽然没有出面,但托胀鬼的嘴广而告之,还是魔主一贯嚣张的作风——“有能耐就来,救走算你们本事,不过南境没有棺匠,死了可没人替你们收尸”。

  她是不介意南境随机悬挂的人形灯笼再多几个。

  再比如听风道有时也能寻到秋吟的踪迹,但也不是本人,风娘与魔主交好,自有沟通的法子,有关秋吟的种种秘闻和毫无顾忌的回应,都是由风娘亲自出面。

  当然,最能找到秋吟本人痕迹的,自然还是剑仙,这两位的旷世奇恋已经在南北广为传唱,俨然把牛郎织女挤下去了。

  比起拍拍屁股走人的恣意魔主,碧华仙子还是很给自家宗门面子,在太清山坐镇了好一段日子,虽然端着那张清冷威严的脸,镇得没人敢多问什么,但已经令太清宗颇为欣慰,看来他们剑仙还是对他们有点归属的。

  “哈,想得到是美。”秋吟这么和连衣嘲讽,“我师尊除了悬月峰,别的地儿怕是路都不认识,还归属,那是归我。”

  当初南北局势紧张,有空羽剑灵从中撺掇,庞广这个掌门说什么都不顶用了,太清山无奈随了质疑他们剑仙的道,但悬月峰那些没见过峰主几面的小弟子们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就差为了南恨玉拔起悬月峰离开太清山了,闹得空羽剑灵都颇为头疼,暗骂秋吟真是给南恨玉挑了一群好狗。

  所以虽然南恨玉没怎么和这些孩子相处过,但是对他们的态度要好上一些,可能还因为他们是秋吟选出的人。

  反正她无所事事,在悬月峰时,看见了便提点两句,因此悬月峰的弟子就经常看见他们峰主大人肩膀上窝着一只草狐狸,垂着懒散的尾巴,大多时候都在睡觉,或者安静地陪在他们峰主身边,有时候会兴致一起,替峰主看着他们修炼,那双上挑的眼睛一睁,流露出些许轻佻,却又自持一股危险的冷漠,勾人又瘆人,让他们颇为煎熬。

  他们自然也知道了秋吟和南恨玉的事,对那位魔主从“抓了峰主的魔头”改回尊敬的“领教”,有胆大的弟子询问南恨玉他们领教的下落,不等悬月峰峰主作答,那只狐狸便先诡异地笑了一下,轻巧地跳下南恨玉的肩膀,狐狸尾巴一卷,拖着弟子去训练场进行单方面殴打。

  孩子嘴欠,多半是闲的,打一顿就好了。

  连衣说了众仙四处苦寻她之后,秋吟一顿恶寒,嫌弃道:“别整那些恶心的,苦我都受了,用他们马后炮?

  真有那孝心就排成排给我磕一个,皇帝我还没当过呢,还能给我解解闷。”

  连衣满心“秋吟可算被理解”的欣慰散了,哭笑不得,心说反倒是她想多了。

  秋吟要是在意这些的人,她就不是她了。

  于是连衣将秋吟这话原封不动高价卖给所有来问秋吟下落的人,气得仙界人仰马翻,感恩碎得渣都不剩,将不识好歹的魔主和不要脸坐地起价的风娘扫入一列,愤怒之后还有些熟悉的安心——秋吟这股欠劲仍然可恨得威力巨大,只想让人揍她一顿。

  但有一点秋吟说得对,她不需要感谢,也不需要愧疚,仙界对空羽剑灵一党的审问和处罚也好,还是昔日同门对她如何自责也罢,她统统不在意,如果一定要对她安置一种情感——

  秋吟红唇一勾:“……那就崇拜我吧。”

  这话还真没错,一个邪魔外道的魔主,在南北两境的追随者甚至超过了第一人的南恨玉,虽然很多因为明面上的“正道”和传统的“仙魔两立”,只得偷偷崇拜——这事吕大师姐,已经该称“妙春峰主”的吕婧柳就不同凡响了,比起那些瑟缩不敢至南境的道友,她一身白袍孝服,亲至南境取走了百茂仙人的遗物,因百茂仙人的身魂选择归入灼兰花树,她便为百茂在妙春峰的药山灵谷立了一个衣冠冢,与花草百蝶作伴,也算随了她师尊遗愿。

  然后她便跨了境界,承了她师尊的衣钵,短短几天将妙春峰上下收拾妥当,除了散养的悬月峰,妙春峰是太清山——不如说是仙界各宗中,第一个回到常态,走入正轨的地方。

  后辈如此争气,这本是令太清宗欣慰的事,但有一点却又令他们颇为头疼,这位未来的医仙毫不避讳对秋吟的认同和喜爱,甚至直接将秋吟当初在宗门选拔中因材施教的方法拿过来用,也经常提起她的事迹,好像她不是什么可怕的大魔头,就是一个骄矜又恣意的天才同期,平日打打闹闹,但真到关键时刻,她一定是最可靠的那人,能以性命相托。

  好像只要有她在,这世上就没有“不可能”。

  而在吹秋吟这事上,吕家父女简直心有灵犀,就是方式有些不同。

  吕泰以前骂人都是“你们这群废物”,比较干瘪单一,如今有了对照,骂起来换着花样阴阳怪气——“基础剑式都用不明白,你们口中那大魔头十二岁就会筑灵基运长华剑法了”、“会个剑阵给你得意的,秋吟二十就能使出南恨玉和旧神剑的剑意,盗取张继闻的山海剑阵,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南境把你们长老摘下来?”

  之类,让太清山的弟子们既崇拜秋吟,又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苦不堪言,在“太强了”和“别骂了”之间来回转换。

  当然除了这些有的没的,卖的最好的还是南恨玉和秋吟的情爱故事——

  剑仙和魔主,一北一南,一静一动,善恶为界,却跨越了一切鸿沟相爱,光是听风道出的版本就有几十种。

  这事他们也说得挺恶心,但秋吟这回却接受良好,甚至大度地表示“越多越好”,笔墨纸砚发行有任何困难可以找风娘,她出钱出人脉。

  某些人窝在师尊怀里,嘴上嫌弃别人八卦,实则暗地里一掷千金,恨不得仙界众人抛弃经卷,每日每夜捧着她俩的话本修炼。

  但她到底是魔主,虽然整天一大只狐狸光明正大地晃荡在悬月峰,她还半夜潜入阿溪的小屋,放了一朵诡异红光的“冥蓝”昙,小姑娘倒是长高了不少。

  武力镇压倒也不是不行,可仙界她才不想沾上更多,只好遗憾地对自己人下手——

  南境那些满脑子打打杀杀的魔头被他们主子一魔塞了一本话本,要求全文背诵,对答如流,魔主大人不定期隔空抽查,不合格的“幸运儿”可以得到一次万魔窟千丈放风体验。

  导致南境的魔看到魔主的小信使——那只红眼睛白雀就胃疼。

  南境的魔甚至学会了写信这样无用的能力,千里传信到悬月峰,求“死对头”剑仙大人收了他们犯病的魔主。

  南恨玉听说此事,又好笑又无奈,本来想劝徒弟适可而止,但一对上秋吟无辜的眼神,委屈问她:“这样不好吗师尊,我想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是要共度余生的人,这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如说,非常可以。

  这话没法说不。于是寄托南境全部希望的剑仙大人也只得沉默片刻,摸了摸徒弟的头,将那信压入箱底,假装没收到。

  虽然不是第一次,不过和徒弟一起做坏事的感觉的确不赖。

  雕刻冰花的窗子半开,小白雀歪了歪头,轻轻叫唤了两声,秋吟“啧”了一声,话本一扣脑袋,装死。

  “到了?”南恨玉提醒。

  秋吟没动:“……嗯。”

  南恨玉暗笑着摇头:“总要去的。”

  秋吟缩着头往南恨玉怀里拱了拱,直到她师尊又哄着叫了她一声,她才无奈地爬起来,满脸不乐意:“我当初就不该答应悲风,沈灼兰和它的承诺关我屁事,我没给她们俩一起埋了就不错了。”

  “好了,既然答应了就去吧,不能食言,”南恨玉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当是了结。”

  “好吧。”秋吟嘴上答应,头却还枕在南恨玉膝上没动,她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既然都是了结了,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什么?”南恨玉温柔地问。

  秋吟一撑起上半身,凑近南恨玉,眼中满是笑意和跃跃欲试:“我们去长亭吧!”

  悬月峰顶的些许积雪被温吞的暖阳吹融,水绿出青山的墨色,但北崖的雪倒是顽固,那些雪终年而落,早已习惯了孤寒,长亭外风声清透,层云薄了一些,倒如云雾之外,朦朦胧胧。

  “怎么想到回这了?”南恨玉牵着秋吟的手,循着雪迹走到亭中,“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

  秋吟疑惑:“有什么不喜欢的?”

  “毕竟临了天神境,我当初还在说……北临天神境,南入万魔窟什么的,结果还是……”

  “啊,那倒的确不是很喜欢,但也不算讨厌,我又不求化神。”秋吟随意地说,“主要是喜欢你。”

  南恨玉不说话了,无奈又温柔地看着她。

  秋吟狡黠一笑,便拉着南恨玉走到亭边的玉柱,岁月的刻线叠上,从豆蔻少女长成窈窕姑娘,她当初还以为是南恨玉,原来是她自己,南恨玉显然也看见了,她的目光定定停在最上面的那道刻痕,离下面的刻线很远,也很新,在她看了不知多少遍、如数家珍的轨迹中,突兀又令人心动。

  “这是……”南恨玉一时语塞。

  秋吟却一把将剑塞入南恨玉手中,自觉站到柱子前,期待地看着南恨玉:“快来,师尊,看看我有没有长高。”

  “你都多大了还长高。”南恨玉的指尖摩挲着剑柄,贴着秋吟的头顶,轻轻在柱子上一划,她怔愣地看着那条痕迹,好像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被她按在柱子上,不情不愿地被划身高,然后小姑娘一点一点长大,与她眼前妩媚又恣意的美人重合在一起,含笑着看她。

  她是看着她长大的人。

  她还想成为看着她变老的人。

  秋吟不信,凑近看,两条线是挨得很紧,几乎重叠一起,她有些不高兴地皱眉:“不是都说二十窜一窜,我还以为我还能长呢。”

  她眼巴巴道:“师尊,我真的没长?”

  南恨玉看了眼相挨的线,又看了眼眨巴眼的徒弟,诡异的沉默了一下:“……长了。”

  秋吟眯起眼睛,敏锐道:“……您刚才停顿了一下吧?”

  “……没有。”

  “你又停顿了!”

  远处,夜鹰远远飞来,一看到秋吟那张脸,又扭屁股飞走了,白雀这时英勇无比地飞过来,停在亭上又催促地叫了一声。

  南恨玉可算找到可以转移的话题,看秋吟皱巴在一起的小脸,拿她没办法,想了想说:“那我去找你?”

  秋吟整个人一挺,神采奕奕,生怕她反悔似的:“好!我等你!”

  她轻按着南恨玉的下巴响亮地又亲一口,没羞没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北崖,供她满山头的死对头欣赏:“师尊要快哦!听风城离听风道可近,那里美人可多了!”

  南恨玉瞪她一眼。

  秋吟早有预谋地笑说:“但都不及你半分,还能有比你更好看的人?——只是她们容易觊觎我,您得快点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保我清白,走了!”

  影子流进草扎狐狸,小狐狸一下子睁开眼,轻巧地跳进南恨玉怀里,扭来扭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地趴着不动了。

  南恨玉抱着她一路回了悬月殿,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看未完的书,哪怕即将离开这座承载了她半生的灵山,远走的前一刻,她也会安静地读完最后一句字。

  至于之所以是“半生”——以后的另一半便要和那吵吵闹闹的徒弟纠缠不休了。

  她被秋吟这么一打断,有些记不得读到哪里,翻了两遍才找到,暗笑那磨人的徒弟,唇边的笑意下不来。

  小狐狸半眯着眼,瞥了一眼南恨玉含笑的轻松神情,才慢慢闭上眼睛,休息。

  听风城的群魔都散回了南境,那座风沙之城托生于灼兰花树之上,又获得了第二次新生。

  秋吟本以为这水月镜花只是沈灼兰留给自己和听风后人的慰藉,还了一眼便要散,没想到这境中的花当真开到了真实的沙土。

  倒还是小瞧她了……于是秋吟才头脑一热,答应了悲风剑灵去看沈灼兰。

  严良才死在了故土,连衣没给他立冢——就那临死都要害她的狗也配?风娘大人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好人,她是一个和魔主谈生意、只讲利益的奸商,好好一个姑娘早早被魔主荼毒了,学会了秋吟那手以牙还牙,心狠手辣。

  于是她将严良才的尸首粉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据在场的风骑传言,“圣莲”一手菜刀剁得所有风沙硬汉一脸牙痛,几天都没吃下去肉。

  秋吟听闻,饶有兴致地问她将严良才的尸体扔到哪里了,连衣沉默了一下,轻描淡写:“埋进土里当养料了,废物利用。”

  秋吟便不出所料地笑了,哪怕连衣再厌恶严良才,她也是最懂严良才的人,他们生是听风城的人,死是听风城的魂,这里是他们的根,唯此不可剥夺。

  之后连衣问了秋吟如何处理听风城,秋吟却理所当然地反问:“你的城,你问我做什么?”

  于是连衣思索一晚,将听风道一路扩进西沙,连通了听风城。

  她不想将她的故城画作一座漂亮的孤坟,她想让它再次车水马龙起来,养育新的后人,长于这片风沙。

  秋吟临到灼兰花树下时,听风城已经夕阳,这会儿正巧没人——还是有一个。

  平阳——不如说刘灼兰,转过身来,看到她手中一捧着露的野花,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脆声:“二师姐。”

  秋吟一顿,她倒是好久没听过有人唤她“二师姐”了。

  她微微颔首,将花放在刘灼兰的花旁,指尖一转,将悲风剑插进土里,才看向她:“怎么来了?”

  知道刘灼兰是百茂后人,太清宗想着法将人留住,结果这刚筑基的小姑娘回来郑重地拜了拜百茂的碑,又不声不响地走了,气得有长老又说是秋吟带坏了好苗子,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当天晚上那长老牙就没了。

  “来道别的。”刘灼兰笑了一下,抬头往向那些交错的枝叶兰花,那是她母亲温柔的躯体,像是小时候一样,柔而韧地笼罩着她,她只要一仰头,就能看见她背后的天光,“玄灵宗在静海峰的烟雨楼找到了张继闻前辈与我娘亲来往的旧信,她在信上说很向往张前辈能四处周游,她也想去有朝一日再去看看襄国南边的湘水小镇,她以前和我父皇就在那相识相恋的,我想去看看,也是替她。”

  “这样。”秋吟点头,觉得宿命令人无奈和憎恨的同时,有时候又的确托起了一些本该落尽消散的梦,沈灼兰不得所爱,希望能不再被情爱所困,自由自在,远走人间,最后却身魂分离,一并埋入了阴谋。

  而承了她名字的孩子,承下了她过往所有未达的梦,如今要起程了。

  秋吟突然问:“有铲子吗?”

  刘灼兰愣了一下:“没有,怎么了?”

  “带着,挖坟好用。”秋吟随手唤来一把未离去听风城的剑,扔给刘灼兰,万魔突然如云雾之兽具象,轻吐出一具美人的尸身,正是沈灼兰。

  哪里都不安全,她一直将沈灼兰的尸体藏在万魔之中:“你想埋哪就埋哪,可别占我的地了。”

  刘灼兰目光一转,移到树上:“不用埋在树下吗?”

  秋吟无所谓地摆摆手:“树下有人了,沈静竹,让他好好当养料谢罪,反正这树是他妹,他也乐意。”

  刘灼兰噗嗤一乐,好好地将尸体收进芥子:“那我带去湘水吧,娘亲很喜欢那里。二师姐呢,准备和碧华仙子去哪儿?”

  秋吟一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仙界南境都找不到你,你不是这般故弄玄虚、在意他们眼光的人,应该就是要离开了,所以才遇不到吧。”刘灼兰俏皮地笑了一下,“看来他们得尽快适应找不到你们的生活了。”

  “的确,关我屁事,南境我打点好了,提拔上来几个,能成什么样看他们自己造化,至于仙界,就更和我没关系了。”

  秋吟等悲风剑灵和灼兰花树待了一会儿,悲风剑灵叫她,她才过去拔剑,懒洋洋地说:“答应你的我可做到了,别烦我了。”

  承诺完成,秋吟对刘灼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既没说再见,又没说永别。

  刘灼兰莫名一顿,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二师姐!”

  秋吟微微侧头,上挑的眉眼一瞥过来,风沙烈花之中,浓烈而又夺目,惊心动魄。

  她那满身恶名,总让人下意识忘了她的风华绝代。

  刘灼兰笑开,手放在嘴边,高声道:“一路顺风!要和碧华仙子好好的啊!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话她爱听。于是秋吟也笑开了,发出一声含笑的嗤音:“用你说。”

  她再次转身:“不过谢了,有缘再见。”

  刘灼兰直到秋吟的身影消失,也轻声和花树道别,带着承着沈灼兰尸体的芥子离开。

  巨大繁茂的花树之上,一抹浅淡的虚影凝在枝上,惬意地轻晃着腿,她低头看了一眼,花树根边的两束野花便随风而上,落进她虚虚实实的手中,她捧着鲜花,喜悦地闻了闻,满是笑意地目送两人离开,轻声:“一路顺风。”

  秋吟一路御剑穿过风沙,快到黑水边时,本想联系她那便宜大师兄,问问让他准备的灵船怎么样了,就见岸边停着一条灵船,她师尊一身薄粉近白的长衣,冷火交织的发簪被风荡起,临在船头,温柔地看着她。

  好像无论多久,不管什么,她都会等着她,走到她的身边。

  秋吟于是笑了,牵着她的手踏上小船,调侃道:“我头一次觉得粉色不那么碍眼,甚至很好看。”

  南恨玉也笑:“是么?”

  “主要还是你人好看。”秋吟拨开灵绳,南恨玉把着她的手,将船一推,船便离了岸,她刚要起身,被秋吟一把抓住手,十指紧扣,秋吟微顿,眉眼压着,略显深沉地说,“我又答应了一个新的承诺。”

  南恨玉看她有些凝重的神情,不禁也严肃起来:“什么……唔?”

  一吻绵长结束,秋吟眼中的严肃不攻自破,露出温暖又欢喜的笑意:“我答应说,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江海浪迹,共度余生,我一个人可完成不了……您不会让我食言的吧?”

  南恨玉怔怔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好。”

  她们相视一笑,小船飘飘摇摇驶过天地山水如画,驶过瑰丽与崎岖,向着远方。天有尽处,人有尽时,可我在你身边,此迹便是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生理期,太疼了,晚了点,抱歉抱歉。

  下本见!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