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回到仙人画之前, 曾经问南恨玉“能告诉我吗”,南恨玉说“你若一定要知道,等一切结束,我告诉你”, 秋吟执拗了一会儿, 还是败下阵来, 她准备离开时,南恨玉却拉住了她的手。

  “你现在就想知道。”南恨玉肯定地说。

  “是,”秋吟承认,定定地看着她, 最后还是说出所想, “我有预感……那会是我的心劫,我们是一样, 师尊。”

  深陷自己的血泪, 却仍心系于彼此的苦痛。

  南恨玉陷入沉默,有些艰涩, 又装作轻描淡写:“也不一定,可能是你的前世……”

  “可能吧, 不过我觉得是你。”秋吟才是真的轻描淡写,她笑了一下, “能做我的心劫, 除了你还能是谁?”

  她反过来安抚, 轻柔地说:“没事,等结束了……”

  “我用了南境的禁术。”南恨玉突然说, 她目光沉沉, 却并不死气,像是暗夜的潮水, 寂静而辽远,“逆转时间,死者复苏——世人说你是大逆不道之人,可能是承了我。”

  话一旦开了头,一切都顺利了下来,南恨玉的姿态很沉稳,像刻意从过往中摘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酷地叙述。

  以免自己深陷其中误了正事,她省去了一些细节,将上一世秋吟死后她做的种种大致说了一遍。

  秋吟一直紧紧握着南恨玉的手,在不断的心悸中,她也学着南恨玉,将自己摘成旁观者,才不至于失态捅破了听风城的反文。

  她不知道她的师尊怎么孤身度过那段绝望又无尽的岁月,心死而身活,也像她一样,肉身和神魂“割裂”了,她只是想一想就感到无望,是和她在万魔窟底“殊途同归”的无望。

  她们的心明明离得那么近,却一个在无人能达的荒土孤死,一个在人来人往的世间独活,天地将她们拆散,生死作鸿沟。

  秋吟用了比压下万魔啃噬之苦更大的忍耐力,才没露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狰狞,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一吻而落,珍视又小心翼翼,像隔着那道逆转的时间,亲吻了那抹孤身的雪,安抚她惶惶而死寂的灵魂。

  但哪怕秋吟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真的在心劫中看到那些伤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愤懑与恨不得取而代之的难过。

  那些伤痕会有多疼?她不断地想。

  而如今,在可恨的空羽剑意中,她们得以互换肉身,真真切切地体会了彼此的痛苦——万剑穿心和满身剑痕。

  她们是两个残缺的罩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自满的圆,隔绝开过于锋锐的天地。

  而就是如此不可分割的两人,天地却不许。

  于是南恨玉最后问己时,听到了三问钟的回答,那是一句令她熟悉得寒至刺骨的话。

  ——“情为魔,不可脱,斩执念,扶摇直上青云路”。

  那是她未成剑仙时菩萨给的指点,而此时三问钟无情地复述一遍,像又要拉她进入无望。

  说得好听,不就是在说,只要秋吟死了,她就能化神吗?

  她两世加在一起,日日夜夜,经历了这么多,自以为风雨踏过,还是忍不住怨恨地问,到底为什么?

  到底凭什么?

  “师尊!!”

  三问早已结束,她师尊却迟迟没有动静,秋吟喊她回神,只见她自己的肉身侧过头,那一瞬间无措与怨恨的眼神令秋吟浑身一颤,她蓦然意识到三问钟答了什么,那是如儿戏般写在纸上的“剧情”,是一刀一刀凿进她身魂的“天命”。

  万剑穿心之后,是死亡。

  空羽剑灵显然也明白了过来,大笑出声:“天道之命,果然不同反响!秋吟,你所得傲于世人的一切,你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给你的小师妹做嫁衣,我来猜猜三问钟会说什么呢——请你去死吧?哈哈哈哈!”

  三问钟一语冷漠的回答,将神魂契合的圆锉出一道细小的裂缝,一直潜伏等待时机的空羽剑趁虚而入,一剑翘开这缝隙,一分为二,两人的神魂瞬间归位。

  南恨玉猛地回到己身,踉跄着跌落在地上,她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包括活着的力气,够遥不可及的天边星辰一般对远处的残破红衣伸出手,努力张开嘴想叫秋吟的名字,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像她连叫她名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空羽剑灵没有管南恨玉的神魂,她一把钳制住秋吟的神魂在空中,空羽剑不容置疑“呲”地轻声穿过。

  秋吟的神魂在完好的南恨玉体内还能聚拢一二,一旦离开,被万剑穿心的创伤在空羽剑的补刀下全部显现,她的神魂在南恨玉绝望而麻木的注视中,分崩离析。

  神魂散成万份,被听风城不绝的哀风吹散,飘摇满城,一世纵天的奇才,一代孽满的魔主,魂飞魄散时竟像抓不住的漫天尘埃一样,无声无息,无足轻重。

  而南恨玉像被冻住的千年冰塑,滑稽而又可怜地冻结在无情的黄土上,看着那些无法触及的湮灭。

  她又死了一遍。

  偏生天道和空羽剑灵一个狗德行,阴阳怪气地打开她的紫府,群魔寂静的魔域中,自天地而来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向她,助她成神。

  她看见了天神境的光。

  即将化神的还有空羽剑灵,她再掩饰不住得意,虚伪又不可自制的笑起来,沐浴着只有她们二人才能看见的神光,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天地辽远与万物生机。

  “你死或者活,我都很乐意看见,有不一样的乐趣。”空羽剑灵堪称温和地对南恨玉说,“反正秋吟都要死,你死不死又有什么分别?”

  南恨玉像没听见她血淋淋的讽刺,呆呆地看着所谓的“青云路”,灰蒙蒙的。

  她们还在化神之中,听风之城仍然在反文的包围之下,规避天眼,导致秋吟散了的魂魄只能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城中,散不入天地。

  空羽剑灵以防万一,摸上一处反文,灵气一动,准备连根拔起,将这座魔域重新抛回天眼之下。

  结果反文忽然一动,像一根绳子,被人从端头狠狠扽紧,挡下了她的动作。

  空羽剑灵眯起眼睛。

  远处听风道地下,那条秘密的地道之中,连衣坐在阵前,身后站满了风骑,他们死死抓住由反文汇聚而成的锁链,这是听风城所有反文的开端。

  锁链那端猛地拉过灵气波动,差点将连衣直接拉进听风城,她用尽浑身力气紧紧把住石板,螳臂当车地抵挡元婴巅峰的蛮横。

  哪怕一刻、就守住一刻,阿秋和阿玉姑娘不知道成没成,她还不能松手——她都能一个月习得反文,拦住元婴巅峰一刻也是可能的吧?

  撕裂的痛苦沿着手臂蔓延全身,连衣咬紧牙关,意识都变得混沌起来,她就一遍又一遍回忆那夜满城血雨与她的仓皇逃生,不灭的仇恨化作了她手中的绳子,拧成她不沉入深海的唯一希望。

  可修为实在差了太多,哪怕听风道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挡不了多久,在另一端空羽剑灵不耐烦的狠命一拽中,连衣整个人跌进西沙秘境,风骑连带着落进,被锁链反向拖走,第一黑市的高手们完全无法反抗。

  后背火辣辣得疼,很快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了,风沙滚过连衣的脸,像故城对她这个废物的报复,她麻木地被拖走,眼中满是恨与不甘。

  就在她要昏死过去时,拖拽突然停止了。

  连衣迟钝地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顺着锁链去感受——锁链在另一端被拉住了!

  方才,南境,万魔窟底。

  四处倒满不知死活的仙人,神色恹恹的少年坐在岩石上,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我还以为你夹着尾巴逃走了呢,你还敢回来?”

  严良才熟视无睹地踩过倒地的常海,摘下了面具,露出他那张小白脸,单刀直入:“你是锚点。”

  静竹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元婴中期的威压一瞬碾过严良才的骨骼,嘎吱作响:“看来你是不想活着爬上万魔窟了。”

  “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严良才随意地说,他像在心里已经重复了百遍千遍,刻进神魂,“如果我要死,只会在一个地方——你以身为锚连着的那个地方。”

  魔气不客气地削向严良才的头顶,像要削掉他的天灵盖,严良才淡淡地说:“能圈走听风城,应该是刻了反文,陆宛思迟早会对反文出手,秋吟和南恨玉在城中,生死之战,还得斗智斗勇,不一定能兼顾,从外护住听风城是最好的办法。”

  魔刃停在严良才的鼻尖前,吹起他的发,在他的小白脸留下一道横跨的血痕,静竹歪头:“需要我提醒吗,你刚自废了修为,金丹,城里那三个怪物却是当今仅有的几个元婴巅峰,怎么,受不了来图个刺激,一了百了?”

  “因为我是听风城唯二活下来的人之一,有不可割舍的因果,而另一个可能现在就在和元婴巅峰进行拉力赛。”

  严良才的眼中没有了轻佻与算计,映出和连衣一样的血河,“一份因果只是一条无力垂落的绳,两份因果拉紧才是能困住听风城的锁。”

  他在提及“另一个因果”时难掩嫌弃,但他不否认,他和连衣的确是同根的流离者,是相看两厌,但也只有对方能懂彼此的风沙后人。

  静竹没说话,像在评估他所言真假。

  寂静片刻,严良才败下阵来似的,揉了揉头发:“好吧好吧,大护法大人,魔主叫我给你拿沈灼兰的遗物,我用这个贿赂你总行吧?”

  静竹果然眼睛一动:“在哪?”

  严良才贱兮兮地一笑:“——就在听风城,刚才随着陆宛思召唤万剑进去了,如果听风城没了,你觉得你还能拿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