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启皇帝显然特意在画中等人, 如果秋吟没猜错,是百茂告诉他即将有人入画,并让他告诉来人仙人画的真相,至于百茂这么做的目的, 不是围绕已经死了的沈灼兰, 而是平阳——这是唯一能一并牵动无情帝王和狠心魔主的一条“绳索”, 她知道终局要来,希望秋吟能放过平阳。

  秋吟嗤笑,那她就应该好好待在她那妙春峰,护着她小孙女苟活, 而不是来听风道招摇。

  秋吟自然不信任仁启皇帝, 她牵着南恨玉的手,就当巡游天地赏景, 将整个紫鸾宫绕了一遍, 惬意得像在真桃源,四处可见半开的灼兰花, 最茂盛莫过于灼兰轩,堆得像落雨, 出来时像趟着水走,其次就是慈宁殿偏殿的那棵巨大花树, 得仰头看, 像一顶浪漫的树伞, 为年幼的小公主遮蔽过风雨和真实。

  秋吟将黑袍垫在树下,让南恨玉坐着歇, 自己半靠在树干, 看着远天,有些出神。

  南恨玉:“在想什么?”

  “想我那好属下。”秋吟垂眸, “我将这么好一个机会派给他,就是将选择权给他,沈灼兰毕竟死了,襄国皇室他愿意杀谁就杀谁,不过他知道我想谁死——

  仁启皇帝死了,襄国就乱了,这里有沈灼兰的因果,有你我的因果,乱起来能吸引一部分天的注意,虽然聊胜于无,但总比没有强。”

  “杀太子没有用,严良才是个人精,见一面就知道那皇帝老儿是什么样的人,太子死了换一个就是了,反正后宫的‘鸡鸭’们给他生了那么多崽,顶多东宫挂几天白布丧幡,以表‘痛心’,说不定转头刘涵就能捡漏住进去呢。”秋吟冷淡地说,“他杀刘涵,应该是被刘涵发现了什么动作,以免通风报信给我,直接选他开刀作为给我的答复,至于仁启皇帝入画,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将选择权又踢给我,人杀不杀,国乱不乱,由我来决定,他不背这‘罪’。”

  南恨玉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你不会将如此重要的选择权给他人。”

  “是,刘涵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幌子,我的线人只有韩顺一个。”秋吟说,“至于襄国……切,本来也没指望,想用凡间来困住我,他做梦,关我屁事,我另有打算。”

  南恨玉抬眸:“是哪里?”

  秋吟和南恨玉最清楚,她们是天道的眼中钉肉中刺,有天压着,无论她们是千年难遇还是万年奇迹,也永远被压在“元婴巅峰”,化不了神,见不了天外天。

  唯一的办法,是圈出一块避天的“天外地”,什么扰乱人间,不过和满腔病态去英勇就义的二皇子一样,只是一个幌子。

  她知道严良才不会乖乖听话,她本来也没对襄国有什么主意,只是意思意思,展示自己“尽职尽力”地动过这个没良心的歪心思——魔主不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这不是天地纲常,理所当然吗?

  秋吟低头,和南恨玉对视,南恨玉仰着头,斗笠险些从头顶滑落,于是秋吟自然地席地而坐,持平,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像在思索什么,眼神有些晦暗。

  南恨玉:“你现在看起来要吃了我。”

  “这不是我一直都想的事情吗?”秋吟下意识调笑了一句,但南恨玉没应声,于是她又安静下来,“……我其实在想很失礼的事。”

  南恨玉见她沉默不语,突然觉得万魔选中她的徒弟不无道理,秋吟的确和万魔窟很像,其上其中喧腾着所有浓烈的情感,但堆叠的喧腾下是一片没有人能到达的空荡荒土——就是她此刻安安静静的样子,平淡,又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比吃了我更失礼的事。”南恨玉说。

  “不只是失礼,”秋吟说,“……而且你会生我的气。”

  又不说话了,南恨玉看见她总是如火粹亮的眼睛被阴雾笼罩,沉默蔓延了一会儿,南恨玉笑了一下:“那就别做。”

  秋吟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有些没缓过来。

  南恨玉:“因为我不想生你的气。”

  秋吟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抓着南恨玉荡下的绳子爬了上来,阴雾慢慢散了,懒散地笑了:“好。”

  落花洋洋洒洒,南恨玉接过一朵小花:“能暂时避开天,这的确是一个‘桃源’。”

  秋吟含糊地“嗯”了一声,南恨玉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秋吟一怔。

  南恨玉的眼神与刚才的她一模一样,暗含着逾越的占有与禁锢,轻声道:“想永远把你关在这里,不给任何人看——对吧?”

  秋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忽然灵光一动,南恨玉已经又是清清淡淡的温柔样子,她却有些艰涩:“师尊……”

  她半天没说出话,她想问,你是不是真的试过?

  埋在那些不想告诉她的过往中,那些付出了代价的尝试里,你、你还做过什么?

  南恨玉凑过来亲她,秋吟乖乖地回应,她师尊离开:“承诺。”

  只要有所问,便以吻作答。

  秋吟失笑,她当初就是想多占便宜,她师尊倒好,上赶着纵她的破毛病:“从进入仙人画开始,我就在想能不能将你留在此处,听了仁启皇说的那些,越发心动,毕竟这处镜中花水中月比我选的那地方强多了。”

  “可这不是真桃源,”南恨玉展开手掌,含苞的花骨朵慢慢舒展花叶,成一朵薄红的兰,“这不是桃花,是兰花,是一个失败的逆者的骸骨。”

  她说:“你想暗中送我去世外地,以此化神破天,毕竟这是我盯上万魔窟的理由。

  我是你计策中的一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一环,其他人都是‘刘涵’,只是你掩盖最终目的的一个个幌子,被攻破就走别的路应对,比如连衣姑娘的反文,说是很重要,但你根本没有全指望在她,可你真的将只留给你自己的‘选择权’给了我一半,如果我化神失败,你很可能就没有别路了——因为你相信我。”

  “是。”秋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我也相信你。”南恨玉说,“比起沈灼兰,我更相信你选的‘桃源’。”

  秋吟垂眸未语,最后像败下阵来,只说:“我可没有桃源,我只有一个破城,既没有皇宫的富丽堂皇,也没有花树云海画中梦,光秃秃的还全是长相离奇的魔头和凶兽,看多了眼睛都受不了,你是当不了深宫的假公主了,只能在那遭罪。”

  将仙人画和听风城一一对比,秋吟越发觉得的确拿不出手,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但其实还好,毕竟听风城还有、嗯,还有……”

  南恨玉轻笑:“还有我的假驸马?”

  秋吟闭嘴,默了一会儿,也忍不住似的笑开,她拍拍屁股起身,扬眉有几分意气风发:“那当然,还是我宝贵,走吧,夫人?”

  正好此时传来风娘的暗字:“反文成。”

  悲风剑流过暗夜的火,打开直达听风城的通道。

  南恨玉:“仁启皇……”

  “不用管他,他清楚我的存在是对襄国的威胁,但还是来了,估计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不就是心里盼着能再见平阳一面吗?”秋吟说,“当初平阳不想嫁,找他哭,他不见,如今他想见,平阳却不乐得见他——

  早没什么平阳公主了,那小姑娘不是想随她母亲的名字吗,本来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她眉眼冷淡:“这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想见的时候就能见,他以为他是陆宛思?呵,我那‘小师妹’不也是被夺舍的命。”

  悲风剑撕裂的缝隙悬停在梦一般的花海中,漆黑浓稠,像是美人脸上的狰狞刀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秋吟就站在不归路的入口,没有说话,给南恨玉最后反悔的机会似的,只要南恨玉说一个“不”字,她便会独自入魔域,面对浩然天地,而将有她师尊的桃源埋进世人看不见的土里,等一切归入终结,“平平安安”地出来。

  万魔窟底到底有穿行阵的反文,悲风剑不是随便就能打开听风城的,随着书中剧情,陆宛思摇旗开战,天道灭南境,用一次少一次,而对南恨玉来说,只有这一次。

  如果她说“不”,秋吟会打点好她的一切,将她装封入土,与世无争,南恨玉知道。

  但南恨玉甚至没给秋吟瞎想的时间,自然地拉住秋吟的手,走进漆黑的长路:“走吧。”

  她回头,堵住秋吟所有婆婆妈妈的话:“我相信你。”

  秋吟一顿,嘴角一勾,任由南恨玉拉扯,两人身影消失在花海中。

  魔域风沙呼啸而来,群魔和凶兽闻着人肉味转头,凶恶地流着哈喇子,见了秋吟的冷脸,立刻把嘴一闭,一个缝都没有,还有往回吸的,一个个赶紧绕开,该干什么干什么。

  南恨玉突然说:“上一世也是,你死的时候。”

  秋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随后才明白是说“我相信你”。

  她没有这段记忆,恐怕这就是她上一世记忆被剜去的“残缺”,她刚想转换话题,南恨玉又说:“我讨厌悲风。”

  悲风剑灵应该想发作,但没敢,于是熟练装死,秋吟倒不意外,但南恨玉嫌不够似的,又换了一个更精准的说法:“……我恨它。”

  这回秋吟直了直身,却没问为什么:“那为什么不碎了悲风?”

  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在说“它都惹你不高兴了为什么不让它去死”,完全没有顾及自家狗剑的心情,当事剑终于忍不住了,不满地颤了颤,作为魔剑最后的倔强。

  密密麻麻的反文流转在听风城城墙,城中风暴都停了,彻底断开与西沙秘境的联系,成了一座除了魔主无人能达的世外孤城,荒凉着自生自灭。

  南恨玉说:“……因为那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