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耳目, 有唇舌,是有道理的,因为人不是密封的铁块,需要发泄, 需要时不时在暗处喘一口气, 于是天地留给人一些余地, 能将那些不可言的脆弱从“固若金汤”的内里宣泄一二,不至于把无用的那部分自己闷死,成一个完美又无情的铁人。

  眼泪其实已经止住了,但秋吟并不想起身, 或者因为她在南恨玉面前从未自诩铁人, 于是坦然地懦弱起来,反正师尊也不会嫌弃她的吧?

  ……不会吧?

  “不会。”南恨玉想像往常敲秋吟的额头, 但鹌鹑缩在她怀里, 她只好揉了揉秋吟的头,“瞎想些什么。”

  “嗯……”秋吟抱着南恨玉赖赖唧唧, 这会儿粘人得紧,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颈间乱蹭, 一刻都不想离开。

  只是现在有些难过,所以想赖在她身边, 毕竟谁见到自己上一世的死尸都会吓一跳, 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并不会折她魔主的威风,也不能说明她没有长大或者愚蠢得配不上她……

  “还说没有瞎想?”南恨玉的唇摩挲着秋吟柔软的发, “我很开心。”

  秋吟知道她师尊在情感表达上有多闷, 哄着赶着才能逼出一两句真心话,这么直白的表露情绪几乎从未有过, 虽然语调仍然没什么起伏,但像清晨朦胧浮起的雾,托着秋吟沉甸甸的心都飘了飘,轻快了些:“开心什么?”

  “不知道,太多了,你还记得,我失而复得,还是你还在我身边?”南恨玉说,“或者只是现在能抱着你,我就很开心了。”

  直白过头了,跨过了她们之间似有若无的暧昧关系。

  当然,是说悬月殿的师徒两人,对于混账的魔主多次强吻剑仙这种事,秋吟脸微微染红,有些恼怒地不太想回忆。

  她理直气壮地想,魔主耍的流氓和她秋吟有什么关系!

  “可那也是你。”南恨玉像就住在她心里即问即答,明明连秋吟的脸都瞧不见,但只听着她呼吸的舒长和停顿,就能猜到她所有未尽的话,“虽然百岁在凡间已经过了‘古来稀’,但在仙人里我还算年轻,还没老糊涂到认不出自己的徒弟。”

  “哦,徒弟。”秋吟含着故意为难人的醋意,“那大师兄呢,你也记得?”

  现在是“大师兄”,不是“尤作人”了。

  南恨玉倒是诚实:“那倒不是。”

  于是她自然地改口:“我永远能认出你。”

  秋吟不存在的狐狸尾巴翘了一下。

  不过很快又压下一些,难为情地绕了一个不存在的圈,秋吟不敢面对地抱紧南恨玉的腰,含糊地说:“魔的血有点影响我,让我变得……有些野蛮,虽然看起来像强词夺理,但您是知道的,那不是我的本意,这世上可不会有比我更听话的徒弟了……”

  “什么不是你的本意?”南恨玉打断她,只抓重点,“亲我,还是压在门板上探进我的……唔!”

  鹌鹑终于抬头,羞愤地捂住南恨玉的嘴,她不可置信,无法相信这种“粗糙”的话出自这张柔软的嘴,而她罪魁祸首的师尊温润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像不明白她急什么。

  秋吟不为所动,起码面上不为所动:“你先别说话,我想想我要说什么。”

  南恨玉安静地等着她,就见徒弟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平视且真诚看着她,像思索了一遍所有的利害和因果,郑重地说:“我不否认自己的心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

  已经那样了,看到你心就会乱跳,无时无刻想着你的样子,想飞奔到你身边,不论前方是千程山路还是天涯海角,而且永远没有办法满足,这一点我比你贪心得多,注视,拥抱,亲吻,甚至更加大逆不道的事,希望你的眼睛看着我,希望每一次相见都比上一次更亲密。

  我从没喜欢过什么人,如果这可以叫做喜欢的话,那我想我只喜欢你。我可以否认所有,唯独仇恨和对你的喜欢是无法抹去的……

  但我知道魔是什么,万魔是什么,天又是什么,我这次能从万魔中醒过来,莫名其妙从万魔窟底死过又重来,可我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醒来,还有没有下一次……

  爱是自私的,但比起自私,我更想你平平安安,这就可以了。”

  南恨玉还是安静地注视着秋吟,就像她话里希冀的那样,只注视着她,再装不下别的什么,秋吟在她的注视中像一瞬间被扒光了,无处遁形,她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所以没有松手。

  但在这一点,她的师尊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纵容她。

  温热柔软的触感划过秋吟的掌心,比天雷还能激起秋吟的战栗,她有些狼狈地松开手。

  “什么算平平安安。”南恨玉平静地问,“连你的尸首都找不到,‘平安’地给你立块衣冠冢吗?”

  秋吟听出些无法忍受的火气,一直压抑着,但又不忍对她发泄,她忽然想,如果有上辈子,她孤独又荒唐地死在不会有人来的万魔窟底,她的师尊不知道她在这……

  不对,她的师尊不仅知道,而且只是无能为力地知道而已,只能从寥寥的过往搜刮来一件她的旧衣,潦草地立一座空荡荡的衣冠冢,平平安安,心如死灰。

  秋吟不可抑制地想,还有呢,她还做过什么?

  在正道终会战胜邪魔之后的“平安”里,在叛道的弟子死后,她还流着血做了什么?

  明明惨死的人是她,秋吟却一时不敢面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不要闪烁其词。”南恨玉还温柔地半抱着她,却强势得令秋吟险些退避三舍,“你是不想负责吗?”

  “不是、”秋吟扬声,“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说这些有的没的?”南恨玉步步紧逼,“抱都抱了,亲也亲了,还是要做过更过分的事,你才会好好面对我?”

  万魔似乎都看不下去,变调的哀嚎像是连片的“嘘”声,骂它们主子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渣,秋吟不服气,挺直腰板:“如果我说是呢?”

  “那好,”南恨玉淡漠地一点头,抬手唤不尘剑,像随口说了一句天气不错,“现在就回你洞府。”

  秋吟一噎,上挑多情的狐狸眼瞪得老大,满满的不可置信,像最端庄清冷的仙子骂了句脏话似的,她憋了半天没能找回风流倜傥的主动权,干脆再次放任自己的“懦弱”,又缩回南恨玉的颈间,继续尽心尽力地扮演鹌鹑,小声抱怨道:“……您今天也太咄咄逼人了。”

  南恨玉很自然地接受秋吟的投怀送抱:“所以做吗?”

  “啊啊啊——住口!”秋吟哀嚎,“这是您、一代剑仙,为人师表该说的话吗!”

  南恨玉微微勾唇,故意有些失落地说:“不可以吗……所以你不想。”

  “谁说的,我当然想!不是,”秋吟察觉自己落了套,“你不对劲,我不要聊这个了。”

  南恨玉显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有趣的话题:“为什么?”

  秋吟不能再被牵着走了,正了正神色,暂时找回自己南境之主的威严:“正经点,人质,这不是听风楼的花字客房,诸天与万魔看着呢。”

  南恨玉闻言一笑,随后当真看了一眼粉薄又灰蒙蒙的天,舌尖簇了些尖冷的冰:“它最好一直看着。”

  逼迫她的,夺走她的,她会一样一样讨回来,别眨眼。

  秋吟再抬头,南恨玉却没收回她的锋芒,其实剑仙这副样子才是众人常见的,冷漠,锋锐,杀意尽显,但对秋吟却是一件稀罕事,大概在她那里,南恨玉永远只是纵着她、爱喝茶看书的师尊而已。

  但秋吟喜欢南恨玉的所有样子,这份他人恐惧的危险,反而迷得魔主大人的心又乱跳起来,于是她这刻又不是“听话的徒弟”了,摇身一变成肆意妄为的魔主,她理所当然地吻了一下南恨玉的唇角。

  南恨玉的冷意很快被她吻地融化,并且肉身的残破慢慢愈合——

  是眼前的人在给她渡灵,从刚才拥抱还在哭的时候就在不动声色、生怕她不适地渡灵,她这徒弟就连难过都难过得不太专心。

  她睁开眼,正对上秋吟不那么认真的眼神——并不沉沦于亲吻,反而难掩担忧。

  一吻结束,南恨玉缓了一下:“我没事。”

  “我还没瞎。”秋吟解下自己的黑袍,罩在南恨玉身上,“走吧,先上去。”

  她突然一顿,像终于适应现状,脑子重新运转,有空去发现其他的细节,她凑近南恨玉仔细观瞧,皱眉:“悲风剑意呢?”

  南恨玉挑眉,用和沈灼兰一样的语调问:“你不知道?”

  “哦……”秋吟抱怨道,“今天真的很过分哦。”

  南恨玉笑开,晃花了秋吟的眼,她牵起秋吟的手:“烟雨楼里,都那么拜托给我了,你的求救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我当时很恶劣吧?”秋吟被她说得都不确定了,她仔细回忆一遍烟雨楼里的种种细节,绝对不是南恨玉说的什么脆弱和求救,应该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和“有违纲常”,若是被昔日同门知道,千字训能再扩写几千字。

  这不能怪她,秋吟理直气壮地想,谁让当时陆宛思上山膈应她,一口一个“师尊”叫得那么亲密,她被挑衅了,一时上头而已!

  “你那时候就想好要将神魂献祭万魔了,你就没想着能完整走出玄灵山。”南恨玉太了解秋吟了,“悲风剑意比起玩弄的标记,其实是最后的委托吧,自暴自弃,又怀着对我这个不合格老师的最后一点希冀,将你仅剩的神魂交给我,作为一道不抱有希望的‘回转和余地’,我不能再辜负你的信任。”

  “你没有不合格,你又在瞎想什么?嗯……”秋吟先是否认这句,然后算作承认地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托付神魂之重,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她只是心里这么说,面上什么都没说,甚至凶狠地刁难,南恨玉却懂了,然后在她认为合适的时机,方才山洞中混乱的吻,将她藏在悲风剑意的神魂渡还回来。

  绝对的默契,不会失望的信任。

  秋吟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再说这么沉重的话,于是半是轻浮地笑:“其实还是有些标记的意思?毕竟真的在气头上嘛。”

  南恨玉笑了,并不觉得冒犯,甚至感到隐晦的欣喜:“那就负责。”

  秋吟这回没有推拒,不如说如果没有这些生死血恨的糟心事,她本就该没心没肺、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执子之手地“负责”,只是耽搁了些,虽然她仍然看不到前路,不知道是否能兑现这绝对不轻巧的两个字,比她的神魂和仇恨还要重一个人喜乐的两个字。

  但此时此刻,她想答应下来,不去想什么未来,只是现在,和她一起。

  于是她轻缓又认真地许诺:“好。”

  南恨玉的笑柔软下来,秋吟第一次在她的笑里看到如此明显的欢喜。

  只为了这一刻,是值得的,百死不悔。

  她也跟着放松一笑,又陡然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为什么是‘再’?你什么时候辜负过我了?”

  南恨玉的笑淡了一些:“没什么。”

  秋吟皱眉,又拿回气势:“你让我坦白,你自己又什么都不说,哪有这样的,我对你负责,你不要对我负责的吗?”

  南恨玉垂眼,又狼狈起来:“你筑基的时候,我没有信你,还生气地训了你,很害怕吧?是我的过失,我……”

  “这么说我的确很在意,为什么没有信我?”秋吟平静地问,并没有体贴地安慰,“还有为什么生气?我不是质问,只是我知道的,你不会舍得我伤心,我相信你在意我,爱着我,所以不想只因为你表现的结果来误会你的真心,我现在能抱着你,是真实存在的,是我想了很久的,和你相拥,我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错过,我想听你说。”

  她问:“你要告诉我吗?”

  “……因为我害怕。”不惧天塌地陷和仙魔天雷的南恨玉轻声说,“害怕你所见是真的,我慌得忘了这不是你的错,忘了你也很害怕,只能色厉内荏地否定,打成谎言,这样就能骗过我自己的不安。”

  秋吟同样放轻声音:“不安什么,我入魔?”

  “是……不如说是失去你。”南恨玉说,“我年轻时曾向神佛求问前路仙途,菩提寺留给我一签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的话……‘情为魔,不可脱,斩执念,扶摇直上青云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