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如此, 那看菩提寺中南恨玉的反应——难道她察觉到原来的“秋吟”已经被天道顶替成傀儡了吗?

  看着自己最期盼的徒弟走向不可逆的末路,她在为此疯魔吗?

  “北边来犯,玄灵的高手已到南境。”静竹冷淡道,“南恨玉不见了, 大人有何安排?”

  秋吟本体向南境奔回:“南恨玉不用管, 至于其他人, 该杀杀。”

  “明白了。”

  玄灵宗与天海阁相距不远,断海向北飘飘摇摇不到千里,便汇入菩提海,绕过各宗灵山, 仿佛此间断了人间, 一直向北,就能到达菩提岸, 得到天上垂怜, 荣登彼岸。

  天海阁当初正是看重此地的福音才建宗。

  背离菩提海,秋吟乘风直走, 猎猎海风如刀,绕避玄灵宗, 直入断海。

  本来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抖动,扬起巨大的海网, 欲兜住红色的魅影, 秋吟早有预料地一抬手, 海水紧追而起,钻进海网的每一个孔洞, 打死结固定在海底。

  她借风而起, 直至刺眼的苍穹,略过不动的海网, 熟视无睹地向南。

  一招不成,漫天剑光落下,秋吟冷风中黑袍一抖,燎过一片星云似的魔火,卷走所有剑光,全数奉还,一两声熟悉的痛呼从身后响起。

  秋吟头都没回,未出水的网中弹起两抹配合极好的剑光,她不耐烦地一手掀开常海和孙一,冯子迈转眼出现在身前,海网化水,反钻出海水的控制,丛林般纠缠着攀天,挡着秋吟的前路。

  秋吟眯起眼睛:“好狗不挡道。”

  魔气猛冲,直接打碎,将冯子迈和围上的昔日同门扫出百米,震进断海之中,海水又蠕动着吞吃,牢牢压住几人。

  无力的水阵从空中落下,像水帘洞,秋吟从中穿过,侧身一躲,白羽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带过一抹浅淡的血痕。

  在这等着呢。她这回停下:“堂主,许久未见,依旧精神抖擞啊。”

  吕泰盘坐白鹤之上,白发灰衣,像话本中隐居山林的稀世高手,却一点也不仙风道骨,阴鸷地盯着秋吟,吹胡子瞪眼:“哼,可算有点能耐了。”

  悲风剑在秋吟指尖一转,如蝶翻转,划过阴冷冷的红光:“那是,受您诸多教导,不敢丢您的颜面。”

  秋吟一顿:“其实我不想和你打。”

  “少废话,以为自己成魔主了不得?”吕泰从白鹤的羽翅一摸,取出一把钢羽构成的长剑,一甩射出天罗地网般的剑刃,元婴中期的修为涤荡过断海,不论她控的海水还是自家门下的小辈,统统震飞出去,“若还是废物就给我去死。”

  秋吟嘴角一勾:“老头儿你这臭脾气……还真是对我胃口!”

  钢羽碰撞魔剑,擦过明亮的火光,秋吟手腕狠狠压下,激起吕泰坐下白鹤的惊叫:“骨头散架了可别赖我不尊老爱幼。”

  “你说庞广呢?”吕泰被死死压制也不慌,反而眼中迸发出久违的战意,豪爽地笑了两声,竟将剑反推回去,“可以,比你那病秧子的师尊出息!”

  秋吟心中微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还在太清宗的时候,她整日混在训诫堂,其他同门都怕吕泰,唯独她脸皮厚,上赶着凑,从来不怵,倒听了不少吕堂主年轻时的惊魂动魄,常驻南境的鹤师,杀身血性时,张继闻还未成山海剑阵呢。

  她那时便猜测,吕泰的苍老不是实力不够,是真的活过太多年,与山川湖海一般大的岁数,却没能化神,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了。

  太清宗里论,南恨玉是定海神针,但吕泰才是真正的战力,庞广和广云峰主都不可及。

  秋吟不欲久战,但心思一转,扯着嘴笑:“也只有你觉得我比南恨玉强,别人可都传我使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名不副实。”

  “那群废物也就嘴上逞能。张继闻还算有点锐气,南恨玉修为越高越没有劲了,唯独你,”吕泰一掌震开,“有点拿剑的样子,再来!”

  逃出吕堂主敌我不分的一击,太清宗前来绊住秋吟的弟子们爬出水面,想配合着围困,但两个元婴中期的对决用天崩地裂形容已不够用,幸好此处只有断海,不断炸开骇浪,若是还有山实在不够他俩折腾。

  吕泰完全忘了这群小崽子,专心和秋吟对打,剑走越来越猛,竟逼得秋吟后退,不满地皱眉:“认真点,瞧不起谁呢死丫头!”

  秋吟的确分神,心早跑到南境,隐约着不安,嘴上熟练地甩锅:“万魔出手您就没得打了,要怪就怪陆宛思,我另一半神识被她困住,两边一起总会分神嘛。”

  吕泰“啧”一声,钢羽接天,凶猛无比以作回应。

  昔日的前后辈有来有回,太清宗的弟子们想帮忙,又怕拖后腿,僵持在海面,他们摆阵重设海网,留住后手,随后齐齐抬头,紧张地望着天上错落的剑光。

  无人关注的海中,一个融入水的影子潜伏在浪中,剑缠绕过所有阵眼,绕到断海南口直下的水位,趁所有人不备,猛地一拉,“嘣”地挣断声不停,阵法接二连三坍塌,冯子迈一惊,连忙道:“有埋伏!”

  众人惊异地重新摆阵,阵法却怎么都不听他们使唤,异变后搅动着冲上云天——不是冲秋吟,而是冲向紧缠不退的吕泰。

  这记海光遮天,比原本的阵法猛烈数倍,虽然不敌两个元婴中期,但逼得吕泰不得不分神躲开。

  而秋吟抓住时机,万魔走火,直接燃进起天的海水,化为雨火落回海面,“刷”地燃开整片断海,天海被无穷的大火相连,再看不清彼此,彻底将众人围困。

  那抹潜伏的影子微微冒泡,招呼秋吟过去。

  秋吟瞥到细微的奇怪动静,不忘嘴欠:“堂主大人,替我向老狐狸问声好——若您还能从魔火里活着出去的话。”

  她瞬时掠过魔火,勾着那影子奔离断海。

  魔火中传来老头儿恼怒的声音:“死丫头瞧不起谁呢,下次别让我逮到你!”

  直到看不见火天,秋吟才松手,那人噗通砸进地里,自己转了好几圈,稳住身行。

  尤作人捂住脑袋,眼冒金星,连忙御剑追上:“真狠啊,师妹。”

  秋吟懒得纠正他套近乎的称呼:“不在南境好好猫着,你真以为我菩萨转世,渡你呢?”

  尤作人傻笑:“原来师妹知道我一直在南境,也是,你这么聪明,属下心眼也多,怎么可能没发现我,我果然沾了你的光。”

  “上次你引来南恨玉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你倒是不怕死,真把南境当家了。”秋吟饶有兴致,“如何,发现什么了,我这么宽宏大量,你可别告诉我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关于师尊……南恨玉。”尤作人从善如流地改口,正色道,“她不在地牢了。”

  “你和她通风报信?”秋吟勾唇,“陆宛思和南恨玉的配合不错。”

  尤作人一愣:“不是,什么配合?”

  他很快反应过来:“师尊不可能和她联系,若真为一边困住你,一边营救,师尊此时已经逃走了,可她现在还在南境。”

  秋吟在烈风中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肯定她还在。”

  “您的四位护法和仙界元婴们在魔墙交战,水泄不通,南境没有别的路,若是南恨玉离开,不会一个人都没察觉到,她也不会不通知仙界一方,所以敢问魔主,”尤作人毕恭毕敬道,“南境可有隐晦而不可及之地?”

  “自从建了骸峰,南境不到处都是暗处……”秋吟的话音猛地一顿,“万魔窟。”

  尤作人也是诧异,严肃道:“恐怕师尊就在那里。”

  “什、”秋吟皱眉,“她去那做什么!”

  ——“其他的我会解决。”

  自从秋吟入魔后,这是南恨玉对她说过最多的话,菩提寺中也说过。

  秋吟一愣,陡然明白过来什么,行如猎风向南。

  南境,边陲之地战声不断,护法和群魔可算找到发泄口,狂欢似的流恋于战局,难免显得鳞穴有些清冷空荡。

  那些声音实在遥远,南恨玉扶着墙起身,锁链猛地收紧,勒出更深的红痕,她无所谓地一扯,锁链挣扎着断裂,她又剧烈地咳嗽几声。

  门边放着一个空荡荡的药碗,连残叶都没剩,本来哪怕静竹威逼利诱,她也一口未动,只是问了一句“谁让你熬的?”

  没得到答案,但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于是虽然没有用,南恨玉还是喝了。

  南恨玉扶额,脑中浑噩,眼神却诡异地清明,熟视无睹地出了鳞穴的门,此时南境没人顾得上她,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鳞穴四通八达,除了流着魔血的沈静竹和秋吟,没人能走得自如,南恨玉却很熟悉地东拐西拐,最后准确无误地进了秋吟的洞穴。

  她先是一愣。

  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洞穴的很多摆向和布置,都太像悬月殿了。

  南恨玉竟一时不知进退。

  她最后静静在熟悉的玉台坐下,桌上的字迹已干,潦草不知所云,南恨玉却能一眼认出写的是关于西沙旧卷的整理,那孩子在查听风城。

  南恨玉看了一会儿,像往日检查秋吟的罚写一般认真,她提笔,碰到笔杆散去的温度一般微僵,然后呼吸间抚平,落笔,一字一字地看过去,改正有误的疏漏,梳理秋吟模棱两可的地方,秀冷的字穿插在秋吟狂乱的字间,竟分外和谐。

  她写了不少,掺杂进自己知道的见闻,花费不少时间,她却觉得过得太快,无所事事地望着红帐,又笑自己的举动多余。

  不尘剑灵这时突然出声:“你决定了。”

  南恨玉轻抚伴自己多少春夏轮回的本命剑:“你来了。”

  哪怕是神魂相依的修士与剑,也很少能直接沟通,唯独在跨大境界或者生死关头能闻一二,南恨玉又笑:“这算是好兆头吗?”

  不尘剑灵冷硬道:“以经验来看,不是,很可能是你会死。”

  南恨玉却不当回事:“如若这次还是不能化神,当作告别也好。”

  “和我告别有什么用,死了就一起死了。”不尘剑灵说,“你该好好告别的人不是我,她那脾气知道后能把南北两境一起炸了,谁都活不成。”

  南恨玉手一顿,剑锋划过手指带起灼痛:“不会的。”

  不尘剑灵冷笑一声,刚想反驳,就听南恨玉淡漠地说:“万魔不会对剑仙有情。”

  不尘剑灵愣住,猛地反应过来:“你算好的,怪不得在玄灵山舍得说那种伤她心的话——

  献祭己身成真万魔,她只有记忆,但没有原本的神魂了,你早知道那不是她?”

  “不会伤心也是好事。”

  不尘剑灵沉默,南恨玉行将就木的平淡样子,无端炸起她同样冷淡的性子:“是,你若真能化神,再没什么能左右你和她,可你若成不了呢,你粉身碎骨她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南恨玉,你有没有想过,没了你,也许一切更会如脱缰野马,一去不复返?”

  南恨玉却像完全没听出本命剑的怒火,摩挲秋吟的字:“我留了后手。”

  不尘剑灵:“……”

  说的是这个吗!冥顽不灵!

  南恨玉忽地目光一凝,起身至红幔前,撩起红纱,是一副画——

  白衣仙人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书,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头,只见门开了一半,露出半边红衣,魔气丝丝缕缕钻入,一只修长而柔媚的手按在门边,像夜半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最顶处好像还题了字,潦草而随意。

  南恨玉想起当初秋吟下山留的画,背面写着“欲知后事如何,等孽徒我回来再说”,这一等,就等到仙魔两别,人非事旧,等到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她取下那画,看清了字,手陡然一紧。

  ——若我非我,不过一魔,不必留情,杀之。

  秋吟料到南恨玉会看出她已舍弃自身的神魂,铸就万魔离巢。

  她在告诉南恨玉,不必因师徒牵绊犹疑,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纯粹的魔,以剑仙之名顺其自然即可,不必心软,也无需难过。

  不尘剑灵忍不住爆粗口:“你们师徒俩都是自说自话的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