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秋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凤栖峰山脚下的护山大阵便传来通报有人递了令牌叩山门求见,而且令牌等级还不低。

江宴秋有些疑惑,他回来的消息,甚至楚晚晴他们都还不知道吧,这就有人上门喝茶了?

然而,当他看到拜访之人是谁时,险些没能维持住笑容。

竟然是李松儒座下的道童文心。

文心的一生,简直是天下道童心向往之的终极目标之一。在李松儒刚自立门户的青年时代就跟着他,直到对方一步步成为昆仑掌门,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说名义上是道童,但李松儒对其颇为信任爱护,几乎当成了半个亲传弟子,昆仑上下见到文心,哪有敢拿乔使唤的,都是当成半个大师兄看待。而文心的修为,明明可以自立一峰,成为正儿八经的昆仑修士,却始终对掌门忠心耿耿,一直自愿留在太清峰。

江宴秋对文心的观感颇为不错,对方总是一副眉眼含笑、礼数周全的模样,待人接物从来挑不出错来。江宴秋从前被人陷害,他也尽心尽力地帮忙跑前跑后,这份恩情,他也一直记在心里。

然而今天……

不知是不是韩少卿入魔后在巷子里说的那番话,他总觉得心里像是被扎了根刺,虽然不痛不痒。若是不主动想起还好,但猛一见到文心……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

文心像是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觉,恭敬地行了一礼,恭贺道:“江真人在剑道大会上表现英武,不仅夺得魁首,一双慧眼还拯救上玄于危难,避免了一场天下大乱,文心还未来得及恭喜和感谢真人。”

他笑容诚恳,这番话虽是恭维,却又说得发自肺腑,任谁心中都听得无比熨帖。

江宴秋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是太过多虑了。

月姬明留下的精神污染过于掉san,搞得他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对劲。

他客气道:“哪有那么夸张,运气好罢了,最终能打败那邪物,主要也不是我的功劳。”

文心的笑容越深:“您千万别这么说……掌门真人前段时间一直在料理上玄留下来的烂摊子,好不容易得了空,听说了江真人回来的消息,特地请您去太清峰一趟,似乎是要好好嘉奖您一番。”

文心一露面,江宴秋便大概猜到他的来意了,对掌门真人要请自己喝茶这件事也不意外。

他心中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我马上就去。”

文心前脚刚走,灵枢和灵珑就好奇地窜了出来:“真人,那位就是掌门的道童吗?”

江宴秋:“没错,文心师兄的年纪,比我大多了。”

李松儒刚自立一峰时就跟着他的道童,那也得有个几百岁了吧……

灵枢和灵珑一齐睁大眼睛,长长地“哇”了一声。

简直像被逗猫棒逗的猫……江宴秋没忍住噗嗤一笑。

跟文心比,自己家里这两个童真童趣的,简直就是真正的小孩子啊。

虽然他本来也没准备把人家当道童使唤就是了。

灵枢和灵珑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拽住江宴秋的衣服下摆:“真人真人,我们将来也会像文心师叔那么有用的!”

“让你比李掌门还威风!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

江宴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敷衍地摸了摸他俩的头毛:“好好好,知道了,真人等着呢……”

.“宴秋来了?来,坐,喝茶。”

李松儒一身淡灰色儒衫,头戴儒巾,仙气飘飘,笑容慈祥。

若是初见之人,怎么也猜不到这副儒生打扮的中年人,竟然就是修真界第一宗的掌门修士。

江宴秋行礼应声后,发现赵满楼竟然也在。

对方正正襟危坐地跽坐在一个蒲团上,一手端茶,一手虚拖着杯底,神色恭敬,礼仪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

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松儒客气地招呼他不用多礼,这次喊他们过来,主要就是闲聊几句家常。

他面容和蔼,看向江宴秋道:“这次多亏了江小友,性情机敏,有勇有谋,及时让睿依用传音纸鹤将消息递出来,若是待月掌门将在场众人吞噬殆尽,神功大成……整个天下都将沦为炼狱,酿成大祸。”

江宴秋垂手行礼:“掌门谬赞,此事并非宴秋一人之功,最后关头多亏了众门派团结一致,联手御敌,才坚持到了援兵到来。”

李松儒呵呵一笑,抚了抚美髯:“江小友不必谦虚,你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自当年南澜秘境、阙城龙脉一事,再到如今的上玄之变,江小友心怀天下,善观形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才一再力挽狂澜,拯救黎明众生于危难。有江小友这样的人物,实乃昆仑之幸啊。”

这番夸奖简直极尽溢美之词,差点把他夸到天上去。若是今日换个人来,恐怕要为李松儒这番夸奖涕泪交加,感动到无与伦比,恨不得为昆仑和掌门脑干涂地。

而不知是不是江宴秋有了些先入为主的思虑……这话一听,他心里便“咯噔”一下,不仅没有丝毫感动兴奋……反而说不出的怪异。

然而无论心中所思所想,他面上丝毫不显,做出一副高兴又惶恐的表情,谦虚地推辞了几番。

像是终于留意到旁边的赵满楼,李松儒目光转向他,同样笑道:“琴川赵氏的小友……当年你父亲拜入昆仑时,我还未当上掌门,那简直是位烈日明玉般惊艳的人物,只可惜……”

他面容适时地哀婉了一瞬,语气放沉,“只当是天妒英才了。你与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的少年英豪,年纪轻轻便大放异彩,也不知琴川是怎样的宝地,代代能蕴养出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赵满楼同样,神色感动地垂手叩谢。

李松儒半点架子也无,人一边喝茶一边谈天,气氛相当融洽。

这时,文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李松儒身旁站定,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松儒举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又无比流畅地抬起,放入唇边抿了一口。

他的神色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

这段时日一桩桩一件件的操劳,再加上动用东皇钟对身体的损耗,他满头的青丝中也夹杂了几根白发。

这位叱咤一生、站在权利顶端的化神修士,也终究是老了。

李松儒放下茶盏,露出和煦的笑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关切道:“我听说,你们先前在云鹿洲时曾偶尔碰见了逃亡中的少卿,还差点遭其袭击,可确有此事?”

江宴秋和赵满楼瞬间愣住了。

那一刹,他几乎抑制不住霍然抬头,捕捉李松儒细微的神情变化。

但眼下还有更糟的情况……掌门找他们找得措手不及,他跟赵满楼事先还没来得及通过气!

万一赵满楼对此一无所觉,一五一十地将韩少卿那番话交代出去……危。

他正在思考措辞,只听身旁之人语气如常道:“我俩的确碰见了韩师兄。”

李松儒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饱含无奈和痛心。“那孩子天赋极高,灵光天成……是我亲手抱回来,也是最看重的关门弟子,在他身上,我倾注了最多的心血,可谁知……竟是他,最终误入歧途,背叛了昆仑。”

江宴秋心里一顿,像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好奇,试探地问道:“掌门真人……韩师兄,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摇摇头,语气沧桑:“我也不知,他竟不知何时已被魔气浸染,不仅性情大变,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伤一众师兄师伯,大张旗鼓地逃了出去……我甚至连为他这番举动找补的理由都没有。魔气侵染肉体事小,可一旦侵染道心……就再难回头了。”

江宴秋象征性地安慰道:“掌门,这局面也不是您能料想的,谁也没想到韩师兄竟会做出这种事,您作为亲手将他养大的师尊,肯定比我们痛苦得多,还请不要太过自责。”

赵满楼也接道:“掌门,韩师兄手下还是有分寸的,并未对我们下重手。”

他俩劝慰了一番,李松儒才从伤痛中略微缓过来些,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他从文心手中结果巾帕,拭了拭眼角的浊泪,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一位老者对弟子最后的关切,问道:“他最后见了你们……有对你们说些什么吗?”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

恍然间,李松儒沧桑的眼神不再像是一位弟子误入歧途的师者的悲痛,而是盯着野兔的鹰隼一般锐利。

江宴秋咽了口茶水,刚要出声。

就听见赵满楼四平八稳地答道:“韩师兄说,他受够了昆仑的束缚,想在北疆建立一番伟业,欲要拉我们入伙加入他。”

那一瞬间,江宴秋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都以为赵满楼这个憨憨要实话实说,在李松儒的泪光下全交代了!

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这么滴水不露!

若是说韩少卿大老远特地找上他们却什么也没说,就为了师兄弟间叙叙旧,掌门必然不会相信不提,反而会觉得他们在特意隐瞒什么,心中生疑。

赵满楼这话,既把韩少卿提到他师尊的那部分撇得干干净净,又某种意义上“实话实说”,真假掺半,反而可信度高。

在李松儒震惊的目光中,江宴秋跟着点头,半真半假道:“韩师兄许诺了我们很多好处,说跟着他干,我们将来必定大有前途,正因为赵道友一口拒绝,才被他恼羞成怒,掀翻在墙上。”

“啪”地一声,李松儒的茶盏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位儒雅的中年修士似乎头一回发这么大的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中满是失望:“混账……这个混账!自己走了歪路,怎么还有脸对曾经的同门师弟下手!”

文心连忙把他扶起来,操纵灵力收拾一地狼藉的茶盏碎片,江宴秋跟赵满楼也连忙起身,嘴里不断劝慰着。

李松儒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多了些决绝:“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要我还做一天掌门,就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清理门户。”

江宴秋和赵满楼只是低头应是。

.离开太清峰,让文心留步不用送客后,江宴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事先完全没跟赵满楼彩排过,两人默契演了这出戏,压力可想而知。

不知掌门真人信了多少,好歹算是过了这关。

可是……他回望着太清峰。

这背后,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吗?

到底是韩少卿彻底入魔,故意说些耸动人心的话诓骗他们,动摇他们对昆仑的信任……还是李松儒当真不如今日表现得这般无辜?

可……他可是昆仑掌门啊。

江宴秋后背浸湿的里衣被风一吹,遍体生寒。

当初在上玄调查出那些惊天阴谋的冰山一角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向掌门真人求助。

若是连他都有问题……那这偌大的修真界,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还有哪里是安然无恙的净土?

赵满楼理了理领口,出声道:“江道友……”

江宴秋回过神来,见他这副无比正直端方的模样,挑眉一笑:“我竟不知道,赵兄的口才竟如此之好。”

他们刚出太清峰,也不知周围有没有李松儒的眼线,因此话也不敢说得太直白,只能隐晦地玩笑几句,哪怕被人听见了,也挑不出错来。

赵满楼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低头,有些羞涩地笑道:“江道友过誉……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难做。”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江宴秋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然后一把搂过赵满楼的肩膀:“好兄弟,够义气!你这个哥们儿,我认定了!”

赵满楼:“……”

.冷风这么一吹,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太清峰出来,江宴秋深觉连殒剑峰都没那么冷了。

护山大阵依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像见到主人的看家恶犬、上前一阵疯狂的口水洗礼般,“唰”一下就把他吸了进去。

跟他上次离开时比,殒剑峰似乎没什么变化,陈设布置丝毫未变,一点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

江宴秋不禁有些失望。

剑尊难道还没醒吗?

他熟门熟路地摸进了上次安置昏迷后的郁含朝的偏殿,那张透着寒气的石床上……

果然,并没有奇迹发生。

那张刀削般的侧脸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双眼紧闭,双手相叠在胸前,甚至就连姿势也同上次分毫未变。

江宴秋悄无声息地走近,搬了张椅子座下,拖着下颌凝望着面前那张堪称完美的侧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小声嘀咕:“这后劲儿这么大的吗……早知道就不喂那么多了……”

郁含朝毫无反应。

江宴秋拖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突然玩心大起。

反正四下无人……剑尊也不知道……

内心的小恶魔蠢蠢欲动。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只判官笔。

嘿嘿。

反正现在里头是副人格……谁让他之前这么捉弄人的,被自己小小地报复一下也是活该嘿嘿嘿……趁机欺负完全体剑尊……我可能是修真界第一人吧……

那只沾了墨水的笔尖,离郁含朝完美挺拔的鼻梁只有一步之遥。

忽然。

江宴秋微微睁大眼睛。

他的手腕,被一只指节修长、无比遒劲有力的手捏住。

定在原地,分毫不得寸进。

那泛着金色的双瞳悠悠睁开。

“……哦?”他慢吞吞道。

“哪里来的坏小鸟,被我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