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微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就连江宴秋本人,都愣在原地,脑中一瞬间“嗡”了一下。

这二十一皇子,究竟在说什么?

江宴秋握紧凤鸣:“小殿下,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父皇他们呢?鹂妃在哪里?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然而,他仅存的预想中,那一丝期盼的回答也没有出现。

相反,“周彻”用一种微妙的,似乎带着些许同情和纵容的目光看着他:“让你失望了,本座并不是你那位小友。”

“犬子萧无渡,之前对你多有失礼冒犯之举,听说,闹出来不少荒唐笑话。”他轻笑一声,“可惜本座之前闭关,对他疏有管教。”

“得罪了。”

江宴秋茫然地回望过去。

萧衍之说出这番话后,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简直太荒唐了。

犬子萧无渡?本座?

一个绝无可能、却又无比真实的猜测涌上心头。

上任魔宗宗主……萧衍之?

.原著中,萧老宗主称得上一句活在回忆中的传奇人物。

他从北疆底层一个低贱的贱民,阴差阳错成为魔修,一步步踏上魔宗、或者说北疆权力的巅峰,甚至成为某个时代人人谈之色变的大人物,其传奇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简直可以写成某点一部史诗长篇小说。

在他的带领和铁血手腕下,魔宗从一众三流的魔修门派中脱颖而出,直至蜕变为说一不二、统领北疆的大宗门,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手腕心机。

而他本人,天赋极低,被身为魔修的师尊利用后无情反杀,并一步步走到化神巅峰的位置,最终却冲击乘虚失败,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而在《倾华》这本书里,这些都是作为故事背景一带而过,偶尔提上两嘴,显示一下主角攻萧无渡作为魔宗少主的逼格,并与其父亲萧老宗主形成鲜明的对比。

萧无渡虽然邪魅狂狷,点满古早疯批霸总属性,实际上却是个恋爱脑毕竟谁家魔宗少主整日为了跟仙门正派的主角受谈恋爱要死要活的。

而萧衍之却不同。

他是个彻头彻尾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掌权者、独裁者,为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上一秒还笑眯眯地同你称兄论弟,下一秒就能变脸把人拖下去大卸八块。

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生出萧无渡这种堪称魔修里的傻白甜的儿子的。

江宴秋下意识道:“不可能。”

这个时间节点,萧老宗主不是应该冲击乘虚失败,寿元将尽了吗?

除非……的确有一种可能。

夺舍!

可是夺舍需要大量的时间准备,对仪式的布置、夺舍之人的选择要求十分苛刻,他上一次因为太子之事进宫,分明才遇见过周彻,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被夺舍了?

要知道,凡人的神魂,就像燃烧的火苗,而肉体则像烛火外面的灯罩,与神魂适配。但凡心智健全、年轻体健之人,都极难被夺舍,因此一般魔修考虑夺舍的最佳人选,都是将死之人或新鲜的尸体,更不用说周彻作为大宛皇子,从小生活在国师眼皮子底下,稍微有一点不对劲,都很容易引起怀疑。

师玄琴难得面沉如水:“恐怕那位萧老宗主原来的肉身,现在已经死透了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个地步,的确有两下子。”

周彻,不,应该说萧衍之转头向他看去,视线停顿了两秒,便笑了。

是那种很不舒服的,仿佛一眼就把整个人看透的洞悉一切的笑。

“有趣,竟然是位前辈,是本座方才有眼无珠了。”被师玄琴刚刚那样言语冒犯,他也半点没有动怒的样子,甚至语气还十分客气道:“的确是萧某学艺不精,天资浅薄,冲击乘虚失败,着实惭愧。”

若是化神大能冲击乘虚失败也能被称作“学艺不精”,那恐怕这个世界上除了剑尊郁含朝,就没有几个学艺精的了!

江宴秋思绪疯狂转动。

周彻……十五年前……

等等!如果周彻之前所言非虚,那十五年前,他跟原主在花柳街遇到的那个魔物,绝对有问题!

江宴秋心中悚然:“你早在十五年前,就盯上二十一皇子了吗?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容易暴露的目标?大宛与仙山联系如此紧密,魔宗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吗?

萧衍之宽容一笑,甚至并没有计较江宴秋言语中的冒犯:“不,这倒的确是个意外。”

“十五年前,我寿元将尽,不得不闭关冲击乘虚,换取那一线生机,却也早已提前料到了注定失败的事实。关于夺舍或元神托生的人选,我其实也犹豫了许久。”

“直到那个绝妙的机缘出现。”

十五年前,魔宗的一位叛徒魔修,决定在东窗事发前逃走。

临走前,他偶然顺走了宗主的一样灵器。

这灵器曾是萧衍之的本命灵器,但随着他修为的深不可测,显而易见地不合时宜了。

但对于底层魔修来说,依然是一件无比好用、无比珍贵的灵器。

想想逃亡所需的巨额花费,他咬咬牙,把东西塞进了储物袋。

而他的目标,自然是人口流动最大、最繁华的凡间都城阙城。

顺利地逃离魔宗地界、周遭都是半点灵力也无的凡人,或多或少地膨胀了他的自信心,削弱了他的警惕。

当潜逃到花柳街一带时,这股自信已然膨胀到了极点。

他最终,还是朝凡人下手了。

鲜嫩的、皮肉紧实的年轻人类。

连脖颈里涌动的血液都是芬芳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接连残害了好几人,尸体无一不是死状残忍地被人发现,甚至惊动了朝廷的注意。

但这时候醒悟,已经为时过晚了。

他狼狈地东躲西藏,正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意外撞上了两个迷路的孩童。

其中一个,似乎还是大宛的皇子。

他挟持了对方,准备拿他作要挟,让国师投鼠忌器。

岂料那个面相冷清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出手便是杀招,丝毫不顾忌作为人质的皇子的性命。

最后关头,他咬牙,从储物袋中拿出了萧衍之的本命灵器,准备决一死战。

谁知道,灵器有灵,这东西竟如此邪异,竟然会嗜主!往日被萧衍之压着就算了,怎么可能让一个底层魔修压在它的头上?

甚至不用国师动手,他就先被灵器吸成了人干。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蕴藏在灵器中,萧衍之的一缕元神,竟然趁着年幼的周彻饱受惊吓、心神失守的关头,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附,就是十五年。

.萧衍之近乎叹息着说道:“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这场悄无声息的附身和这缕虚弱的元神,最终令年幼的周彻大病了一场。

无人发觉。

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怯懦又不受宠的二十一皇子,萧衍之并没有急于求成,彻底夺取这具肉身,而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最成熟的时机。

被困在一个五六岁的幼童的身体里,用他的眼神、他的双手感知这个世界,被迫接受他的喜怒哀乐、恐惧、忧虑、欣喜和怨怼。

还好,萧衍之有的是耐心。

这缕虚弱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渐渐被蕴养壮大,甚至能偶尔动摇和影响原主,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却也无伤大雅的小念头。

比如制造偶遇,让那位美丽又年轻的“鹂妃娘娘”,不经意地出现在昭武帝的必经之路上。

师玄琴嗤笑一声:“竟然能在这中凡人的身体里一呆十五年,该说不愧是魔宗宗主么,这份毅力和心性倒是世间罕有。”

明明一个是魔修,一个是魔物,他却双臂环胸,跟江宴秋这个仙门弟子站在一边。

师玄琴挑眉道:“你所图谋的,恐怕不止于此吧?让我猜猜看,你现在的修为恢复到几成?……啧,不过伏龙境巅峰,也不过如此么,辛辛苦苦忍耐这么久,就为了这?”

江宴秋倒是吃了一惊。

伏龙巅峰?!

那小师叔还能跟他打个平手,不落下风?

“还是说……”师玄琴脸色陡然一沉,控制着困住黑色肉球的白绫飘到自己手边,“你早就打上龙脉的主意了?”

那团黑色肉球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剧烈地挣扎,哪怕把自己身上撞出无数伤口,也要往萧衍之的方向飞去。

……果然是他搞得鬼!

“还是瞒不过前辈您,”萧衍之不在意地笑笑,回头看了一眼金銮殿的方向,“你知道下注吗?”

……什么?

“我原先的计划,是元神托生在这个国度的下任,或是下下任继承者身上。”他无奈耸肩:“昭武帝是个合格的皇帝,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太能生了。”

江宴秋心中几乎升起一股荒诞之感。

在这样紧张肃穆的气氛下,他竟然还有闲心……开了个玩笑?

“因此,我不得不下注,在那些最有可能的继任者身上。”

……一切都串起来了!

乔夫人、鹂妃,还有惨死的太子妃……

他们怀的,都是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

太子妃不消说,如果太子没有发生意外,她怀的就是大宛下任皇帝的嫡长子;五皇子是有力的皇位争夺者之一,曾立下过赫赫战功,朝廷里有不少他的支持者;鹂妃勉强算一个,昭武帝对这个尚在腹中的老来子充满温情和喜爱,但除非真的老得昏聩过了头,才会下旨改立太子……

江宴秋茫然地想。

就是为了所谓的龙脉吗。

布下这么大的局,如此多无辜女子被牵扯其中,甚至惨死……

就为了得到龙脉吗。

萧衍之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不知是为即将收获的果实,还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叹息道:“然而可惜,我很快就意识到,想要得到龙脉,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江宴秋几乎是立即回忆起了在酒楼里,师玄琴漫不经心地说出的那番解释。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与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是皇室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当这个国家覆灭,百姓生灵涂炭,或是遭逢天灾人祸而举国灭绝,那龙脉自然也就断了。”

萧衍之欣慰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经点拨就很快明悟的晚辈:“不错,就如你想的那样,我很快就发现,夺取龙脉,不是如此简单的偷梁换柱,元神托生成天子就能办到的。”

江宴秋怔怔地与他对视。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无论怎样用玉试探,都测不出异常了。

不是母体的指尖血,而是那些“胎儿”的心头血有问题!

他指尖微微颤抖,看着周彻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像是失声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变了调的惊呼从他喉咙中挤出:“……不好!快拦住他!”

雷雨沉闷地涌动,他举起凤鸣,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前劈去。

郁慈跟师玄琴也在同一时刻动了!

萧衍之微微仰头,看向乌沉沉的,劫云涌动的天空,唇角微微上翘。

“恭喜你,猜对了。”

太子仙逝乃是国丧,再加上最近城西的流民营不太平,不少阙城百姓这几日都选择闭门不出,静悄悄地等风头过去。

城北,一所低矮的厢房。

“娘,你在绣什么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的小罩衫还打着补丁,正好奇地看向灯下绣东西的娘亲。

她抬起头,笑着摸了摸长子的额头:“给你的弟弟妹妹绣件出生穿的小衣服呀。”

皇城外不远的尚书府。

老三家的已经发动了几个时辰,却还是没有半点要生的迹象,产房里只有产妇力竭的痛呼和稳婆急得出汗冒火的指导,徐老三在产房外不断踱步,恨不得立马冲进去。

……

江宴秋目眦欲裂:“住手!”

无数黑色的、尚在蠕动的肉块,还带着表面残留的鲜血,飞向皇城所在的方向。

萧衍之目光怜悯:“可惜,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