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因这一档犹如八点档的闹剧提前结束休假, 最高兴的人是张阳。
周岭泉这个假是硬挤的,在新西兰工作手机都不开机,他给他私人手机打电话, 不接, 发信息,已阅不回。可把张阳愁坏了。
听闻周岭泉要回,他便即刻也从港城出发来了北城。
虽然周岭泉说有些私事, 暂时不回港城,但许多事务也可以在公司的北城办公室打理。
第二天九点不到, 车就等在了楼下。
梁倾是被张阳的电话振醒的。他说实在联系不上周岭泉,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十点还约了银行开会。
梁倾将电话挂了,因前夜拉了遮光窗帘,室内全然不辨晨昏。
她轻轻摸摸周岭泉的鬓角,后者哼唧一声, 转身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 却不睁眼。
“起床干活了小周同志。”
“不想干活, 只想...”
周岭泉贴着她耳朵说出最后两字, 干脆掀起被子,将他们都闷进被子里,眼都懒得睁,乱七八糟地吻她。
梁倾一边被他弄得很痒,一边被他逗得发抖, 尖声尖气地笑 —— 这种绝世霸总黄文烂梗竟然从周岭泉嘴里说出来, 太具喜感。
一时间, 自昨夜便萦绕在他二人间的无力感冲淡些。
被子里好热。
周岭泉将她搂得无法呼吸, 说“这几天你就住我这儿。陪陪我好吗。”
“当然。”
-
梁倾为这次旅行请了完整的两周假期, 她也不准备销假,恰逢贺灼那边那门课程的期中考试刚过,各组都上交了中期报告,每组针对一个目前反暴力家庭法实施过程中的实际问题进行了法律分析,并从比较法角度提出了建议。
她有一周假期,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整理和批改报告。
到达贺灼办公室时是午间时分,不料进门却见还有两个人,都与贺灼年纪相仿。其中一个梁倾倒是见过,是这门课的联合讲师,姓龚,P大的专职教授,于家庭法领域颇有建树。
另一位贺灼介绍才知,是他们本科时代的同学,姓陈,后来出国读法学院,又在国外当了许多年学者,现下在宾大法学院做副教授,学术成绩斐然。她带副眼镜,外表朴素,然而言谈举止从容平和,没有一丝浮躁之气。
梁倾无意打扰他们对话,本想退出去,三人却说公事已经聊完,邀她一块儿坐下聊天吃小饼干。
“小梁,你贺老师对你评价很高啊。你平时工作本就那么忙,这儿的事情也不少,真是辛苦你了。”龚老师客气道。
梁倾笑笑,摇摇头说,“贺老师于我有恩,况且这确实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陈老师不知她和贺灼的渊源,想开口询问,梁倾却主动说:“当年我母亲也是家庭暴力受害者,当年我通过本科学校的法律援助中心联系上的贺律师,在离婚过程中,我继父尝试伤害我和我母亲,我母亲失手推了我继父,间接造成他死亡。这个案子后来还成了最高法家暴正当防卫的示范性案例。是贺律师帮助我母亲辩护,脱罪,并且完成了债务分割。”
她很平静,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完整地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经历。
屏息倾听的三人对她致以平静的微笑。
这是个洁净朴素的房间,秋初北方的太阳清清澈澈地洒进来,窗外传来些校园中朦胧的欢声笑语。她与三位智慧的,沉稳的,有力量的女性坐在一起。
她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才意识到,当初确信会困她此生的梦魇,正一寸一寸离她远去。
—— 甚至谈不上什么与黑暗的过去交手,挣扎,战斗。
她只是在一直向前走,不曾回过头,不经意间就走了很远很远。
“后来我总想,我当然是不幸的,但是起码我的本科学校有法律援助中心,我可以在那里优先得到帮助。但是还有更多的受害者,尤其是农村地区的,或是教育水平低一些的,她们求助无门,甚至都不知道自身正在遭受的是违法犯罪,只是默默忍受。”
“你说的对。”陈老师认同道,“法律从业者众多,但真正能投身法律公益事业的人都太少了。说起来有点遗憾。”
“是,不过也没办法,生存压力大,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若不是因为我的个人经历,我可能也不会涉足这个领域。”
“我听说你在KC做并购。KC是个很好的平台,不过,你贺老师说你做研究类的事情很认真,是这块料子,老跟我们说可惜可惜,怎么样,之后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又或者,干脆转个领域,以后去你龚老师那儿读博...”陈老师打趣。
梁倾笑了笑,说:“其实是想过要出去看看的。不过,一则也是财务方面还是有些压力,二则也是没想好,是继续做下去,还是换个方向。”
陈老师报以微笑,有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下午五点,结束贺灼那头的工作,梁倾收拾东西往芳草地赶。她与宋子虞约在芳草地见面。
宋子虞总算结束了她的环球旅行计划,回到北京,最近刚刚开始在她父亲的公司开始上班。
不过她倒真不是去享福的,据说她父亲把她丢到了公司在通州的一个中转仓库做基层运营岗。
宋子虞一边大快朵颐着酸菜鱼,一边对梁倾大倒苦水。
据说那中转仓库地处偏远,鸟不拉屎,附近别说奶茶了,就连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之类的都没有。她住的员工宿舍,窗子漏风不说,热水还只在十点之前供应。
她逢周末才有时间‘进城’一趟。
“你爸也真是舍得你这个宝贝女儿。”
“我妈说的没错。男人,心都狠。”
梁倾笑倒。
一顿饭的时间,两人谈天说地,说的最多的还是从前在衡源时的事情。一同吐槽了方建当时的种种倒胃口事迹。
但她们默契地未再提张佩宜。
梁倾这才得知,她离职后不到半年,不知为何沈欣也离开了衡源加入了港城某律所,还带走了徐悠,在那之后不久,方建也离职了。
只是其间因果关系她们都只能猜测。
“我爸一直很欣赏沈律师。那时候我刚去的时候就交代我多向她学。据说她前夫也是很厉害的。”
“前夫?”
“是,她前夫是这儿一国企高管,但好像婆家特难缠,生了孩子之后催她放弃工作,做个家庭主妇,别在律所干了。她一气之下就离婚了,争取到了抚养权,带着孩子去了南城。”
两人吃完饭,又手挽手地去买奶茶。
等待的时候,宋子虞眨巴眼问梁倾,说:“梁倾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的,小小小小问题。”
梁倾笑,大概猜到她要问什么,说:“你问吧。”
“周岭泉... 是不是你男朋友...”
梁倾笑笑,点开手机屏幕,上头是他二人在新西兰的合影。
“靠!”宋子虞激动地大叫一声,“我就知道!呜呜。”
“不过,其实那时候在南城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
“我懂我懂,”宋子虞一副‘我啥都懂’的表情,快乐地说:“都市男女,极限拉扯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由于通州娱乐活动实在缺缺,宋子虞现在是某绿江小说网站言情频道的忠实订阅者。最近刚开始看一篇都市言情文。非常喜欢。
“...你咋看出来的。”
“其实最开始是在printer的时候,那天早上我看到他送你。我这个人,别的都不太行,但是视力很好... 不过离得很远,我也不是很确定的。”
“那后来咋确定的。那次咱们去兰桂坊玩儿的时候?”
“不是,其实是在南城湾的时候我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为啥?”
“因为开会的时候他一直看你!一直看,一直看!”
梁倾低下头,掩不住笑。
其实距离那时做南城湾项目也才一年多,回忆起来有些恍然,但却记得那时的一些心情,还有别人提起‘周岭泉’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许多酸,和一点甜。
如今他们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彼此 —— 身体和心灵。
像小时候向往的糖果玻璃罐子,一整罐,满满当当,终于被允许捧在手里,却反而有了诚惶诚恐的心情。
-
两人吃饱喝足,又看了场电影,十点过,周岭泉从医院来接她,宋子虞自己开车回了西边的家。梁倾本还问她要不要与周岭泉打个招呼,被宋子虞果断拒绝了。
她说她之前还点评说他屁股翘来着,实在没脸皮见本人。
梁倾上车时,周岭泉看她脸上带着笑,便问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梁倾便把宋子虞说的转述一通,又问:“所以你那时候在会议室,为什么老看我。”
“好看呗。不然我看谁,看那些老头子算计来算计去么。”
周岭泉趁着红灯,扣住她手。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忙。我白天给你发微信,你都没回。”梁倾笑着问。
“刚刚休假完,事情多,张阳他办事细致,但就是不敢拿主意,什么都要来问。你跟他打过交道的,这人可烦了。”
他人略显疲态,虽是抱怨,但语气却在撒娇。
梁倾摸小狗似的,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说:“医院那边怎么样。”
“还是那样,脾脏出血止住了,但年纪大,恢复起来慢。我妈说,他白天醒了,问了两句岭章的事儿,就又睡过去... 对了,明天早上我得飞趟港城,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语调轻松平静。
因他未说归期,梁倾便问:“六号南佳给小馒办周岁宴,请我们去玩儿呢,你赶得回来么。”
“我尽量。”
回到公寓,周岭泉先去洗漱,梁倾窝在沙发上刷微博,忽然宋子虞跟她发了条微信。
她点开一看,是一则新闻,港城某官媒的最新快报,说新宏邦内部人员举报,周启辉涉嫌一桩与政务司某高官有关的巨额行贿贪污案,涉案金额上千万,现在已被廉政公署带走调查。
她正逐字看着,宋子虞又发来一则,这次是港媒小报,标题是:‘狸猫换太子,新宏邦陷行贿丑闻,周岭泉身世成谜。’
里头内容便是有人爆料,汪家英第二子实际早夭,周岭泉是私生子‘上位’。
—— 配图是十五岁的周岭泉在媒体面前亮相的照片。清瘦拘谨的少年模样。
梁倾心便似绑了石头,沉下去,沉下去,又触不到底。
此刻她并无暇深思其他。
周家蒋家,阴谋阳谋,其实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只为周岭泉抱屈。
她走到窗前去透气。
也不知到底是心急,还是生气,总之恨不得此时就去浴室把周岭泉揪出来问个明白。
更恨不得透过这屏幕将那小报编辑抓出来打一顿解气。
-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自浴室走出来,见她背影萧瑟,问她:“怎么了。”
梁倾转过身看他,又把手机怼他面前,冷声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真不打算跟我说么?”
可她这样抬头一看,才发觉周岭泉眉间显得极疲惫,连眼睛里都黯黯的,是那种电池耗尽的状态。
他未被她语气激怒,只一手拿开手机,很平静地说,“跟你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好好的一个假期,本来已经提前回来了,我不想让你跟着烦心...”
他说着来搂她。
梁倾还有些在气头上,推开他,他复又来哄。
其实她心里终究是心疼多过生气许多的,舍不得他再分出精力哄人,也就随他抱着了。
“周岭泉...”
这样与他紧紧地贴着,本还有很多话说,却不知从何讲起。
本以为度假这两周,总能有很多时间聊天—— 新的动向,人生愿景,事业规划,总能捋顺。
可如今他诸事缠身,好时机早已错过。
她另起话头说:“那件衬衫,我看你经常穿来着,纽扣被扯掉了两颗,有空我给你去柜台补两颗。”
他声音里也是倦倦,贴着她耳侧,将怀抱收紧,说:“好啊。”
又想起许久前,梁坤去世前夜,在机场停车坪里,他也是这样将她抱紧。
她贪恋此刻,伸手回抱他。紧一点再紧一点。希望时间被挤压得没有缝隙,彻底停下来。
可那种无力感,仍自公寓那头漫溢到这头,将他们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