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写字楼底下的停车场, 两人重新又抱着花束进了门,按下行电梯。
电梯一开,下来零星两三人, 其中就有杨峥南。双方皆是一愣, 然后都客套地微笑起来。
“欸,怎么才走。”梁倾问,她方才经过他办公室好几次, 灯早就灭了。
“高中同学来北京出差,在楼下商场吃饭, 回来拿东西。”
梁倾点点头, 大方说:“这是我男朋友。”
又侧头向周岭泉介绍道:“这是我同事, 小杨。”
“幸会。”
周岭泉朝杨峥南点头。
杨峥南觉得他很面熟,因此多打量他两眼,目光中有些自己未察觉的谨慎,移开眼睛, 对梁倾说:“那梁倾姐, 我先走了。明儿见。”
“明天见。”
电梯甫一关门, 周岭泉的手便掐上梁倾的腰, 用了些力,隔着一层厚的针织衫,比她高些的体温带来一种不可控的悸动。
梁倾看电梯门上的倒影,见他另一手潦草地提着那花束,因他们推搡的动作, 不断落下纯白花瓣。
梁倾脸红着推推他说:“大哥, 你行行好, 别弄坏了我的花。”
风雨稍歇。
可上了车便是彻底进入周岭泉的私人领地。
他吻她时有些凶狠, 梁倾没有思考和反应的余地, 理智回笼一些时,副驾驶座都放平了,他的手此刻不再隔着那层文明的布料,正在它熟悉的地方轻拢慢撚。
吻很直截,但手上有些挑起她情/欲的委婉。
“有人往这边来。”她抗议。
停车场是写字楼和商场共用,虽已近十一点,但大概是有夜场电影散场,有三两人从他们不远处走来。
“那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岭泉停下动作,但不从她身上撤下去,倒跟她有商有量起来。
两人躲在立柱投下的的阴影里,压着笼着,平复情潮。周岭泉觉得她警觉的表情可爱,眼睛里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似的,又俯身,去亲她的眼睛。
“我也没说不跟你回。”她好不容易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也跟他讲道理,说:“但我得先回去拿东西,你看,卸妆棉,护肤品,化妆品,睡衣,明天要穿的衣服都得拿。好么。”
周岭泉满意了,轻浮地捏捏她下巴,这才肯放过她。
-
开车先回了趟她家,好在晚上不堵车,车程也就十几分钟。
路上她给何楚悦发微信说:“周岭泉来了。”
“??不是说明早才来么。啧啧,我懂,小别胜新婚。”
梁倾发了个打她的表情,说:“我等会回来拿东西,今天晚上出去住哦。”
何楚悦发了个很猥/琐的表情。
梁倾不理她,反将一军,问:“小何今天剪完片子了吗。”
何楚悦蔫了,又发个萧瑟的小人的背影给她。
何楚悦在家,梁倾也不好请周岭泉上去坐坐,只飞快打包了两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便又往楼下赶。其实倒也不是因为周岭泉着急,而是她手里还有活儿没干完。
何楚悦可怜巴巴地送她到门口说:“当初说好一起熬夜加班,终究是错付了!呜呜呜。”
又把一个购物袋塞她手上,眉毛乱飞,说:“生日礼物,等会提前拆!你会谢谢我的!明晚ktv见!”
说完把她赶出了门。
梁倾下了楼,出了小区,老远隔着马路,见周岭泉站在车边踱步,他们小区是老校区,车进来了不好调头,她让他在外面侧马路上等。
侧街的夜宵摊子都出摊了,炒饼炒面,烤串,水果摊,烤红薯,下楼散步的小情侣,晚归的打工人,烟熏火燎,好不热闹。
她定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心中那一点点工作带来的焦虑也都消散了 —— 这才是她的此时此刻,人间烟火。
周岭泉临时开会,梁倾也懒得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将车窗降下去一些,恍惚觉得风中有了一丝春的气息,她伸出一只手,风从指间漏过。
这动作略傻气,她关上窗户,正好红灯,周岭泉侧头在看她,会议还在继续,他说英语时声音更低沉,很性感。
梁倾着迷似的抬手用手背抚他下颌,有胡茬的粗糙感。
手还没落下,又被他捉了,在唇边轻轻一触,又拖到他膝盖上,搓扁了,十指紧扣。
他做这些脸上顶顶正经,还偶尔插话提问,梁倾却红了脸,用他牵过的手背碰碰自己的脸颊,如同春夜情窦初开。
他们去的不是酒店,是周岭泉在北城的公寓。周岭泉牵着她,她拖着行李。
一户一梯,上了电梯周岭泉把钥匙交给她,按了楼层号,电梯门开,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轻轻拍她的腰,要她去开门。
与南城简约现代的风格不同,这个公寓的装修添进了一些中式元素,比如玄关处,借鉴了屏风的设计 —— 这是梁倾唯一能看清的部分。
门一关,周岭泉便将她困在玄关角落,虽姿态强势,吻落下来时却慵懒,若即若离,鬓角,唇边,脖颈,像狩猎的动物在与猎物做最后的游戏。
耳鬓厮磨地。
他们太近,她听得到他耳机里的别人的说话声,不敢出声。周岭泉得逞,静下来,垂着眼瞧她眼睛里涟涟一汪春水,狡黠无声地笑。
梁倾见他得意,也不服输,双手扶着他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他,柔软潮湿的,周岭泉呼吸重了,在失控前拉开距离。
会议还在继续。
梁倾趁机钻出去,离他五米远,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溜去了浴室。
洗漱完,她在洗手间里拆何楚悦给她的礼物,看她神态暧昧,猜想大概又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点子 —— 果然,是一套非常精致的真丝内衣 —— 藕荷色,中式绣花,灯光下一滚,柔软的一层光泽。
不过用料是真少,审美功能大于实际功能。
何楚悦在小卡片上写:“良宵苦短,及时行乐。”
良宵苦短。
打工人却要加班。
她吹干了头发,抱着电脑去找周岭泉,后者在书房,正坐在书桌边开会。大概会议冗长,他表情也有些不耐,皱着眉头,头发也乱了。
书房有一面墙到天花板都是书架,深橡木色,她很喜欢。
梁倾对他打了个手势,在书房靠窗的单人沙发那儿落座,盘着腿,正经开始加班。她知道周岭泉的眼神偶尔会飘过来,锁着她,她不敢抬头,生怕招了他今晚无法收场。
明天早上还有会,中午之前她必须把尽调报告交给高年级律师,这样还能给后续的修改建议留一些缓冲时间。
一个开会一个改文件,时间发酵了似的,走得飞快。
周岭泉扔了耳机,长出一口气,梁倾被他的动静惹得抬眼看他,时针正指向一点。
他刚从工作状态中抽离,人还带着那种敏锐和疏离感。
梁倾放了电脑,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他腿上,隔着衣物,能感受到他高于她的体温。
周岭泉把下巴埋在她肩上,倦倦地,声沉地问:“累不累。”
“我还好,你呢。”
“有点。”周岭泉难得有承认辛苦的时候,“公司这段时间变动多,需要拿主意。周末时间我都空出来。陪你好好过生日。”
“好啊。欸,周岭泉,你说英文真好听。”梁倾换了个姿势,索性蜷在他膝头,伸出手环着他脖子,脸抵在他胸膛,像认主人的猫似的,絮絮叨叨,“我困了。我们睡觉好不好。明早我得开会。”
夜阑人静,周岭泉本还有旖旎的心思,熬到这时候也都烟消云散了,只低头抚她额发,像小婴儿似的摇了摇她。
待他冲了澡出来,梁倾已沉睡,他甫一上床,关了灯,她寻找热源,翻身依偎过来,前额抵着他肩头,丽嘉睡梦中沉重地呼吸,小动物似的。
本是寻常的夜,但与爱人肌肤相贴,灯下共眠,便觉得地久天长起来。
-
第二天清早周岭泉先送梁倾去上班。
车开到办公楼对面的街边停下,梁倾着急下车,周岭泉却拉住她问:“今晚我来接你?先去吃饭?”
“好。”
“吃什么?”
“都行。你定?”
“行,我安排,梁律师赏脸就行。”周岭泉捏捏她下巴。她下巴那儿有一块儿很软的肉团,这是他最近的发现。
“那我走了。”
周岭泉看着她,不松手,不说话,好像在质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梁倾笑着凑上去在他嘴角一吻。
周岭泉目送她的背影过了马路。
她穿正装时好看,不咄咄逼人,却有种清清正正,令人肃然的气质。
他在行业内见过的人多是从头到脚的精致,为人处事八面玲珑,也不知是否这行业格外容易同化人,总之是一种流水线似的精英感。
但梁倾不一样,她是为人处事都讲求认真踏实的人,身上一刻都没有那些虚荣感。
正想着,有人来电。
一看,是谢恺彤。
谢恺彤父母与陆析夫妇是北城旧时,也是同一批从北城去到港城创业发家的。后来谢恺彤的小姑离婚后经他们介绍,再嫁给了周岭泉的小叔父。两家也算结了亲。
周家这些长辈里,周岭泉与他小叔倒是走动得较为频繁。
一则这位小叔从不参与公司事务纷争,闲云野鹤,性格又和蔼;二则他青年时期对艺术颇有研究,尤其是建筑艺术和装置艺术,也曾在欧洲游学,后来回港城开了家现代艺廊,因此周岭泉与他也算有话题可聊。
谢恺彤父母年轻时候常在北城和港城两边奔忙,谢恺彤小时候在港城读书便经常托给她小姑两口子照顾。
她如今刚满二十岁,为了明星梦从伦敦停学回国,家里抬了一抬,原本是要她知难而退,没想到给她闯荡出点名堂,于是暂时也就随她去了。
“岭泉哥哥,陆析哥说你在北城?”
她那边听起来很热闹,他听到有人一声叠一声叫她恺彤姐。娱乐圈么,谁红谁是姐。但她在他心中还停留在十岁出头的孩童形象,他不禁笑笑,觉得滑稽。
“昨晚过来的。有事?”
“我在顺义拍杂志,我爸妈都在北城,我妈说叫你晚上一块儿吃饭。”
谢恺彤十来岁出头堪堪懂事的时候便说要嫁周岭泉,大人们只当她是童言无忌也没放在心上。但周岭泉回港城后,谢恺彤借着那份远亲关系屡屡在他面前晃悠,周围人这才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但周岭泉只将她视为亲戚家妹妹,况且他回港城那几年与林永菁的事情圈内人尽皆知,卢家父母将谢恺彤捧在手心,自然对他不满意。
“这次不了,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那我收工了去找你吧,我知道三环那边有家米三,据说还不错。”
“我女朋友生日。我要陪她吃饭。”
那边沉默了三秒钟,说:“我怎么都没听陆析哥哥说你交女朋友了?”
周岭泉懒得搭茬儿。
又听谢恺彤怪声怪调地说:“别告诉我又是个老女人。”
她向来对林永菁与周岭泉的那一段不忿。
“没事我先挂了。”周岭泉冷冷道。
那边被他气到了,还在尖声叽里呱啦。
周岭泉发动了车。他对无关紧要的人总是少些耐心。
-
梁倾的早晨过得飞快。早上开完会将那一行人送出了门,又回办公室对尽调报告做最后的调整,发给高年级律师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一点。
Mark今天心情好中午请这个项目上的人吃饭,杨峥南也帮过些忙,便一起来了。吃的是旁边写字楼的淮扬菜,人均两百多。
不过老板掏钱,大家也都没有客气。Mark工作时很严肃,私底下还是个挺随和的人。
席间聊起来,才知道Jess是他一手保驾护航招进来的。
三年前他代表KC去纽约job fair招人,当时发了好几个面试offer给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其中就有Jess。
结果临面试那星期,因芝加哥暴风雪公路封路,航班大部分延误许多应试者都发邮件来要求临时改时间。
只有Jess一人准时出现了。问了才知道她是看了极端天气预警当天晚上便收拾行李赶最晚的末班长途大巴提前到了纽约。
当然这只是其次,她的成绩单也是很亮眼的。
美国法学院的门槛之高众所周知,她的竞争对手都是美国本科生中的佼佼者,她本人并不是美本出身,语言上多少有劣势,却能拿出这样漂亮的成绩单。
“不是流行个词儿,叫信念感么。做这一行,其实信念感挺重要的。”Mark打趣,“我当时想,这姑娘卯着劲儿,挺适合干这一行。”
一行人吃完饭,从商场走回律所,走到前台,却见一对打扮朴素的中年夫妇站在那儿正与前台掰扯些什么。
律所迎来送往都是体体面面的商务人士,那小姑娘哪里处理过这种情况,招架不住。
梁倾见Jess微微变了脸色,上前几步,拉住那两人说:“爸妈,你们怎么找这儿来了。”
那中年男人没好气,甩了她手,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儿子说你躲回娘家,电话也不接。这像什么话,我就是要来找你们单位领导看看,这事儿他们管不管。” 夫妇俩都不是北城口音。
后头一行人也走过来,Mark说了句:“出什么事儿了。”
中年妇人迎上来说:“这是你领导吧?领导您得管管这事儿... 这孩子从美国回来这才多久,天天地不着家,怀了孕孩子也不要了,这下还要跟我儿子离婚,这算什么事儿?”
Mark职场混了几十年什么奇人怪事没见过,面上乐呵呵地说:“您二位别急,去我办公室坐下来说。”那前台小妹这才松了口气,送菩萨似的将两位往里送。
梁倾与杨峥南还有那个高年级律师不愿多事让Jess难堪,赶紧撤离现场。只是他们办公室本就不大,闹这一出,一会儿肯定就人尽皆知了。
“这都什么鬼,二十一世纪了还流行找单位领导的。”
不一会儿,前台小妹也来他们办公室吐槽。
人类本质都八卦,那个高年级律师好奇,多问了句:“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
“欸,我都不知道 Jess都结婚了,而且是去读美国JD之前的事情。本科毕业就结了,”那老两口要让Jess难堪,拉着前台小妹祥林嫂似的把前尘往事抖落了个干净。
“然后呢?”那律师又问。
“哎,反正就是要离婚吧,老两口不同意呗... 哎呀,不说了,前台没人看着不行。”她也是个精明人,知道闲话同事总不是件好事,借口溜了。
梁倾和杨峥南更没有心思八卦Jess的私事,看这事闹得难堪,只为她感到有些难过。律所这个圈子太小了,保不齐下周全国贸的律所都知道KC那个叫Jess的女律师要离婚,公婆跑到单位来闹。
梁倾回了办公室继续干活。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叫的咖啡外卖都有些凉了,Jess才从外面回来。她仍是穿着那双五厘米的高跟鞋,步伐并不凝滞。
梁倾面上也不显,心里有些庆幸赵婷今天不在,少一份尴尬。
Jess坐下来回了几封邮件,又给客户和对家律师打了几个电话,中英切换毫无压力。梁倾有些走神,想起传闻中北京四中的高中生托福都能上110,着实名不虚传。
Jess却突然开口说话,“不好意思啊梁倾姐,让你看笑话了。”
“没。你放心,这事儿过两天就没人记得了。”
“没事儿,我脸皮厚着呢。”
她一笑,显露出一些北城姑娘的爽朗洒脱。
她与梁倾对话的时候,手上并没空着,还在给一份文件做最后的拼写检查。
“那天在医院遇见,其实我是刚拿掉了孩子,去复查的。”
“原来是这样。那段时间我们还以为你病了。”
梁倾也在审文件。两人背对背聊天。
“这孩子是计划之外,我老公,现在快成我前夫,他想要。可我们很早就说好了的,我刚在律所起步,刚过实习期,这时候要孩子无异于职业生涯自杀行为,大部分人都是熬到了中年级以上才开始要孩子。我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我父母也是省吃俭用才送我去上法学院的。”
“孩子在我肚子里,要遭罪的是我,谁能比我更纠结。可是我这个人,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是我丈夫。他当时明明与我承诺得好好的,结果又跟他父母合着一块儿逼我,我天天加班,他就总是说我不着家,不会照顾人,看我意外怀上了,要我干脆去找个国企待着养胎。”
“这老两口,不是不想我俩离婚,反正大胖孙子都没了,他们没啥念想,单纯来恶心我呢。”
看来她年前那阵,肯定独自熬过了几大坎儿,大彻大悟过一番。如今眼前这点波折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北城口音跑出来,讲这些的时候还带着诙谐。
“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
“可不是么,本科四年,关系好着呢。毕业了就领证,我那帮大学同学还老拿我们作模范。我在美国读JD 的时候第一年还打了两份工,餐厅一份,院刊一份,就是为了买机票回来看他。其实他就想过个安稳日子,想要孩子,也没什么错处。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错处。只能一拍两散。可惜是可惜,不过这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我都得受着。”
她耸耸肩,面上没有破绽,显得很凉薄。
“北城这个地方,人和人就是很容易走散。”
梁倾递给她一杯生椰拿铁,说:“喝点甜的?”
她笑笑接过。
六点四十五,梁倾走出办公楼,接到一条来自Jess的微信,说:“梁倾姐,谢谢你的咖啡。”
梁倾回她:“不客气!加油加油!”
刚进大学的时候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谈着懵懵懂懂的恋爱,人简单,爱情也很简单。
后来一箩筐倒进社会里,各自被烙印成不同的人,开始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二十出头的Jess还在校餐厅里为爱打工,当时的她肯定想不到三年之后,家庭和事业的两难处境里自己会选择后者,并且独自承担和消化了这份选择带来的剧痛,从来只以云淡风轻示人。
作者有话说:
人物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