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冷潮【完结番外】>第62章 故乡

  虽是晴日, 但也是真的冰冻了。梁倾走出医院时恍然有种回到北城的错觉。干燥的冷感。

  余娟与林韬去露天停车场取车,梁倾与周岭泉自是落在后面说话。林小瑶跟在父母后面,却是八卦地一步三回头。

  呵气成冰。两人并肩走着。冬天的毛太阳投出两道浅淡的影子。人少车少, 江城比平时安静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什么?”梁倾回过神, 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我妈这是老毛病了。不在这一时。”

  周岭泉点头, 见她不多言,也不再多问。

  方才他们一家交流病情, 周岭泉知分寸地独自去了走廊抽烟。回来见梁倾面色未霁, 想来情况大概不乐观。

  坐诊的是个年轻的精神科住院医生, 跟张教授通话后建议将林慕茹送回疗养部监护,为稳妥起见,张教授在电话中特意叮嘱,让梁倾暂时不要露面。

  久病成医, 这结论梁倾事前已猜到了□□成, 但仍难免低落。

  她收拾心情, 换了种明快些的语气, 道:“天公不作美,你这是真要滞留在这儿过年了。酒店订好了吗。”

  “江北新区那边。”

  “倒是离我家不远,送你一程?”

  “好。”

  -

  经过昨晚那场,众人都觉得疲惫,各自回房休整, 梁倾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 睁开眼, 躲在被窝中醒了醒神, 听到厨房有动静, 大概是林韬和余娟已经在张罗年夜饭了。

  林小瑶还在睡。

  梁倾起身洗漱,去厨房帮手,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细细拔蒜。蒸笼上了汽,发出滋滋的声响,水蒸气糊了满窗,悬吊的腊肉凝着一层琥珀色油脂,柜门边角处的木料卷起一节,林韬笃笃地在切菜。

  平庸而珍稀的年节之味。

  梁倾见余娟站在窗边择菜,特意穿了枣红的针织衫,身型很像年轻一点的林慕茹。恍惚极了,仿佛回到高中时代,在一切急转直下之前,人生只被琐碎的小事填满。

  她与林韬余娟二人闲聊,说起今晚是不是得早些吃了年饭,再去医院陪林慕茹吃一些。

  夫妇两人几番有些欲言又止。

  梁倾自然猜到他们想法,语气轻松说,“今晚医院我就不去啦。正好我朋友来了,我带他去江边看烟花。他也难得来一趟。”

  林韬当然连忙说好,向余娟使了个眼色,后者问:“贝贝,瑶妹儿说那是你男朋友,你怎么都不跟家里说。”

  “没有的事情。就是... 朋友...”

  “诶诶诶,天地良心,我没说男朋友,我说那个人喜欢姐姐。妈,你又断章取义,假传圣旨。”

  林小瑶醒了,顶着鸡窝头在客厅表示抗议。

  林韬见那周岭泉相貌气质都出众,乐呵呵地说:“今天晚上还要去医院,来不及好好招待。请你那朋友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餐饭吧。”

  “对呀对呀。大过年的,一个人在酒店里吃盒饭也太惨了。”林小瑶见色忘义,又想到什么,道,“爸,不如今晚让姐姐给他带一点吧。家里不是有很多饭盒么。我爸烧的扣肉,江城no.1 ,是吧余娟女士。”

  有林小瑶在,气氛热闹起来,梁倾暗自松口气,越过余娟的肩头往窗外望去,见水蒸汽一棱一棱地落下来。窗外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

  除夕夜八点半,梁倾在酒店门口下了车,手中食盒发着热气。林家人将她自路边放下后便径直去了医院探望林慕茹。

  江北新区在江城以北,依托科技城新开发的区域,依山靠江,规划合理,设施现代,又有地铁辐射,房价一度超过了老城区的中心地段。不过由于在这里买房的都是外地来工作的年轻人,因此年关时节反倒冷清。这酒店附近是新会展中心,除夕自然没有展览,酒店前竟然连一台出租车也没有。

  坡道旁路灯坏了两盏,酒店大堂门四四方方,透出金灿灿空幽幽的光。

  还未走到门口,却看到门口吸烟处的周岭泉。他里头换了一件高领黑色针织衫,休闲的款式,外头披着大衣,背着光,脸上有一丝慵懒之态,眼睛却很亮,注视着她。

  往日也是这样,明明是在等她,却总要等她找到自己,从不先开口。

  “你这是刚起?”梁倾问。

  “是,睡了一下午。”周岭泉问,“那是什么。”

  “这倒不像你,还以为你又有工作或者会议... 这是我舅舅让我给你带的。”

  周岭泉让她先走一步,自己跟上来,过旋转门时难免因为拥挤而距离拉近。

  “你舅舅舅妈看上去很和善。”

  “是。我在这里读高中的时候也是住他们家。”

  她在大堂的光线里想到在南城,与他初次去酒店时,那种猎奇的心境。

  周岭泉的房间面朝一个庞大的人工湖,远一些才是市区的灯光,湖边平时还有人造喷泉,傍晚许多孩子都来这儿玩耍,滑轮,极为热闹,今日只有零星的人匆匆过路。

  “你没赶上好时候。江城春秋季最好玩,冬天冻得出不了门。”梁倾在窗边回头对他微笑。

  进酒店后他们都绝口不提周岭泉来这一趟的违和,似乎迅速形成默契,当成他是来江城游玩。像从前一样,游离在爱侣和陌生人之间。熟稔的游戏。

  “陪我再吃一点。”

  他打开食盒,严谨的室内香里混入饭菜的市井气。

  梁倾坐到他面前,举着筷子,看他吃得认真,转了话题,说:“我们这儿菜色偏辣,不知道你吃得习不习惯。”

  “很好吃。”他捻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面前的碗里,“其实我外婆祖籍也是江城,不过十几岁家里变故,下放去了云南,后来跟着我外公去了北城。她也记得做几个家乡菜,和这个很像。”

  “说起吃饭,我从前在南城时不觉得,后来到了北城,倒和楚楚总结出一套理论。”

  “哦?”周岭泉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

  “从前在南城我也算勤于下厨,荤素搭配,也算可口,但每次吃饭总觉得缺点什么,又或者想找个看的剧下饭,但往往饭都吃完了,也找不到可看的东西。后来去了北城和楚楚一起生活,才觉得,同桌吃饭的人才是关键。”

  梁倾本是没话找话,无心一说,却发现恰好契合眼前。有些尴尬地噤声。

  周岭泉垂着眼,不知道有没有意会她的停顿,只是将排骨夹给她,说:“你最近瘦了很多。低血糖不是小事。”

  梁倾把排骨咬在嘴里,支支吾吾回道:“你别说我了,你之前说过要戒烟的。”

  周岭泉一笑。

  从前她与周岭泉同桌吃饭时,要不便是饭后有其他重点活动,各自心猿意马,要不便是饭后匆匆要赶回工作。

  谈不上温馨。

  倒比不上此时此刻。

  从前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如今对坐着安生吃一顿饭,倒让她觉得奢侈。

  -

  饭后梁倾坐在沙发上与林小瑶发信息。

  林小瑶说林慕茹情况稳定,也认得人,心情不错。

  梁倾又问‘她问起我了吗。’

  那边‘正在输入’了许久,停顿几下,才回过来说:‘没。不过刚刚我爸爸跟她聊了会儿天,姑姑看上去挺平静的。你别心急。’

  ‘嗯嗯,没事。’

  ‘姐... 你今晚还回来吗... 嘿嘿嘿。’

  ‘想啥呢... 沿江这一边小路不好走,封冻了,你叫舅舅舅妈等会沿大路开,先回家,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不行就别回来了... 怕路上出事... 不过... 姐... 记得带/套。’

  ‘...’

  这小丫头真是记仇得很。

  她放下手机,见周岭泉站在水吧那块喝水,办公桌上电脑还亮着。周岭泉问她:“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着急。你要工作么?”

  “我也不着急。你想看电视么?春晚?”

  梁倾笑说:“好啊,看看呗。”

  周岭泉走过来,倾身去拿遥控器,梁倾看他口袋里露出一截儿,是工作手机。她抬手抽出来,说:“今晚别想着工作了。你说我要多休息,我觉得你也是。世界没了你,还得照样过这个年。”

  电视打开,里头早已是红橙黄绿,视觉上热闹非凡。

  周岭泉语气格外温柔地说,“好啊。”在她身边坐下来。

  春晚是老生常谈,周岭泉却看得极认真,目不转睛。梁倾懒懒倚着,看他侧脸,好笑问:“好看么。”

  “我许多年没看过了,怎么跟小时候看过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看?”

  “差不多... 无聊。”

  梁倾笑,目光移向窗外,说:“小时候过年比较有意思,吃过晚饭,大人打麻将,我们小孩子就坐在一块儿吃零食烤火,那时候还是在乡下,烧的是那种炭盆,总会有较大的孩子带我们出去玩爆竹。你这种城市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这样的经历。”

  电视中演到一个舞蹈节目,大概是海洋主题,深浅流动的蓝色,投映于他脸上,清澈的忧郁质地。

  “那时候北城还未禁烟花,除夕夜我家总是很多人来拜年,多是我外公从前的战友和一些老部下,携家带口,我外公不喜欢我在人前,我经常从二楼顺着一棵树爬下去,去陆析家玩,他家过年没有那些规矩,小孩子们会在院子里放烟花。他爸那时南下经商,会从南边弄一些时下新奇的烟花来玩。”

  “看不出来,你还会爬树。”梁倾揶揄他。

  周岭泉颇为少年气地耸耸肩,说:“陆析教的。”

  手机震动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是姚南佳来电。

  自然先是问她病情,聊了几句,姚南佳问:“那啥,周岭泉是不是在你那儿...”

  “...”

  “我猜就是。他昨天饭桌上,着急忙慌就走了。”

  “那还不是你瞎说话...”

  “我那叫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

  “那啥,你叫他听电话,陆析说要给周公子拜年。”

  周岭泉将电话接过去,对面大概是调侃他,他面上是很闲散的神情,有些笑意,说:“知道了。代我跟你爸妈拜个年。”

  换回梁倾,姚南佳说:“他倒是去躲清净。听说周家几位长辈见他不在都不满意... 好歹是过年嘛,他们家又最重视这些规矩,迂腐得很... 诶,有些话既然凑到一起了,就说清楚比较好。我看着你们都着急。”

  姚家并陆家都在澳门过年,背景喧闹,间或有孩子的欢笑和尖叫声。

  梁倾挂了电话,室内寂静。方才因接听电话,电视也被静音。

  周岭泉曲着腿坐着,离她不远,正端详她打电话的样子,气质静谧。他近来清瘦,又未西装革履,像那张照片上学生时代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是流落他方的名画或者古董,被来自故乡的少年端详描摹。

  “周岭泉。”

  “嗯。”

  她朝他伸出双臂,顷刻被拥进熟悉的怀中。

  两人侧叠于沙发上。

  她想起和何楚悦看韩剧,里面说:人之所以有两只手臂就是用来拥抱钟爱之人的。

  漏洞百出的煽情台词。

  人的两只手用来钻木取火,制造工具,敲打键盘,还可以用来制造暴力,杀人放火。

  她想到此,笑出声来,破坏了某种一点即燃的氛围。两人之间只剩这个松弛的拥抱。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病痛,他们的可以以任何方式靠近而不接受世人的揣测和道德的规整。

  “我妈妈是因为我继父病的。”梁倾淡淡说。

  她知道,周岭泉于她的家庭私事上从不探究,她不提,他绝对不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婚很早。”

  “嗯。七八岁?”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性格有些内向,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天放学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还没到我家那条巷子,领居家一个孩子跑出来叫我。我还记得他小名叫阿毛,平时是那种很霸道的孩子,我有点怕他。那天他特别兴奋地说,‘梁倾你爸爸开大汽车回来了。’... 九十年代嘛,我们那里家里有辆摩托车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何况是轿车... 后来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是来跟我妈离婚的。”

  “我并不怨恨我妈。虽然我们曾经一度非常疏远。我父亲离开后,她独自抚养我长大,在卷烟厂做女工。在那个年代,无论过错在谁,似乎女人都要承受风言风语。那些平时对我其实挺和善的叔叔阿姨,免不了背后也要议论几句。身边亲近些的,则都在劝她要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她还是没听,还是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我初中,曹家华自南边回了望县。”

  “...她与曹家华少年时代就认识,从前是有真感情的。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自然也怨恨过。但到了今天,早就理解了她的选择。她既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没有任何的社会资源,若将你我置于她的境地,恐怕可能会做出更糟糕的选择。”

  “至于曹家华之后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不是我妈的问题,她只是不幸。”

  梁倾叙述的语调太冷静 ——她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

  她只是一本书,今夜将自己翻开,想让一个亲近的人去读。

  “曹家华... ”

  “他死了。那时候我为了能让我妈与他离婚,有一次与他大吵,他将我推倒,我妈推了他一把,他手里有刀,自己把自己扎死了。”

  周岭泉的呼吸沉沉的,在她的耳边,令她虽说起可怖的往事,心中也觉得安稳。

  “你锁骨上那道疤...”

  “是。是那时候留下的。”

  梁倾顿了顿,还有心思调侃,问“其实小时候我想做警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

  “那是梁山好汉,不是警察。”

  周岭泉闷闷地答,又将她圈得很紧。

  梁倾想,他的针织衫一定很贵,摩挲在脸颊上,软得不像话,她蹭一蹭,笑起来,看不到他的脸,听他问:“笑什么。”

  “过年嘛。开心呀。”

  “哦,这么开心。新年有什么愿望。”

  “有一堆。希望我妈快点好起来,希望工作上钱多事少,希望明年给我舅舅舅妈换个车。”

  静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岭泉睡着了,从他怀中蠕虫搬挪了挪,得以和他平视。发现他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近看才觉得,他与他父亲长相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大概是继承于他母亲。

  她与他对视,诱哄似的说:“周岭泉,你可以吻我。”

  他摇摇头,不肯再拉进距离,却将怀抱收紧。

  梁倾觉得好笑,想起从前在南城的酒店房间,调情索吻总是很直接,说不了几句,便到了床上去。

  现在一个拥抱都好谨慎,像已经过界。

  她越过他肩膀,看落地窗外,江城灯火缈缈,开始飘雪。大概十二点迫近,有烟花冲向灰蓝的天际,又与雪共同落下。

  不像望县,那里没有高楼华宇,没有盛大焰火,但大概因依托山地,冬季常有大雪,但在她记忆中并不寒冷。

  很奇怪,她与周岭泉在一起时最常想起故乡。

  她说:“那你有什么新年愿望。跟我说说。”

  周岭泉似是真有在认真思考,过一会儿却惜字如金说:“好像没有。”

  “这不像你。”

  “为什么。”

  “那时候,你跟我说的,你是个贪婪的人,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地位,还有好多大胸美女!”

  两人小孩似的,笑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有人恶意曲解我。”周岭泉与她眼对着眼,看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是么... 我这叫文学再加工。”

  静了片刻,她说:“那把你的愿望借我,我再许一个。”

  “什么。”

  “希望周岭泉新的一年,更快乐。”

  周岭泉没接话,像抱枕头似的,将她的背部锁紧,梁倾再难看到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听他呼吸沉重,空了一会儿,闷闷说了句:“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