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岭泉到西边蒋家老宅时, 凌晨两点已过。这一块儿分外安静。
他挂了电话,熄了车,车库门关, 将那雨声也关在外头。有几秒他陷入一种绝对的幽深静寂, 虚空中似还有梁倾的声音,清疏的,与他淡道晚安。
然后便是声控灯大亮, 他眯了眯眼,见有人来相迎。
“李叔。”
“怎么这么晚才来。晚饭也没赶上。”
“有些事情耽搁了。人都来了么。”
“思月和思梅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几个小辈除了岭玉也都到了。你妈妈和你叔叔他们吃完饭回去了, 明早再来。”
“也是难为他们了... 外公呢。”
“睡下了。咳, 别提了,你也知道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脾气就格外不耐些。”
“又为了什么生气?”
“不过是饭桌上说起些琐事。”李叔脸上讪讪的。
周岭泉松快一笑,猜到八成与自己有关, 不再多言, 只一路跟着他穿过一楼的回廊, 往楼上轻手轻脚地走。
回了公司之后, 这大半年来多在南城奔走,他已许久未踏足蒋家。
一则,从前也是他主动登门的时候多,上赶着去听蒋振业那顿训斥,如今冷下来, 也没见有人格外挂心, 二则他如今回了新宏邦, 多少双眼睛看着, 为避免横生枝节, 与蒋家的关系更需得捂严实。
除了蒋思雪偶尔电询,浮于表面的一些关心,又或是偶尔与蒋岭玉视讯,听她说起这三家的小辈里,谁又得子,谁又高升,事不关己,他听着也就图个乐。
这期间较大的一桩事便是蒋岭章结婚。他并未受邀,只是在某个堂兄的朋友圈里见到了合影。新人居中而立,高堂端坐,蒋思雪与陈谦和蔼地笑着。
那天他端详着蒋思雪的脸,仍有青春残影,但岁月终究公平,她也有了老态。他忽然有所领悟,想,蒋思雪选择将他交给白琼之抚养,嫁给了陈谦,大概就是为着这样的一天。
凡俗之喜,子孙满堂。
他当下并不怨怼,想到她能得偿所愿,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房间小雪安排人给你收拾了出来。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叫我。”
“谢谢李叔,早些歇着。”
周岭泉童年时的房间朝南且宽敞,如今大概早已做了他用。眼下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客房,大概是朝北的缘故,虽是打扫一新,却有一股经年的阴凉的朽味。
他和衣而卧,窗外雨声缠绵,莫名觉得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什么情境。忽而又思绪一转,想起方才见过的梁倾,不过一瞥,他却看得真切极了 —— 除了发型长短,她仍是那个样子。
矜持的眉目,圆而小的唇,神情介于淡漠与哀愁之间,不够明丽,好像对眼前人事都有些厌倦。
结论是,她并无什么大变化——虽然理性上来说与他无关,却仍给了他片刻的,没来由的心安。
他昏沉欲睡,却忽然又想起,这房间与梁倾南城的房间气味相似。想到了这一步,便也就想到了那夜她薄被下明亮的眼,无厘头的对话,一夜好眠,和那对祖母绿的耳扣。
了无睡意。
他干脆起身工作了一阵,再一看手机,竟然五点已过。纱帘外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剩破晓前的霭气,糊了满窗。
他活动了片刻颈椎,喝了杯凉水,这才出了房间。
夜色渐薄,老宅空寂,一层莹莹的浮光蒙在他眼前,他仿佛躺在水底见浮云流散,时光回溯。
白琼之病逝后,蒋振业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他便很少上楼,这儿还保留着旧时的陈设,并无多少改变。走廊尽头一副海棠玉兰图,是白琼之晚年的遗迹,这光影里看去纸张愈发陈旧,愈显得那花瓷白淡粉,鲜活如初。
周岭泉推开白琼之的房间,下意识看那窗外濛濛的晨景,什么都相同,什么都不同。
他幼时在白琼之膝下长大,大多时间是在这个房间度过。因此对这处陈设,一桌一椅,哪块地板受潮,哪块地板还富有弹性,都再熟稔不过。
阳台上的墙壁尚有白琼之为他量身高时留下的灰色印记。
原先窗外是有一株玉兰树的,每年春初便大朵大朵盛放。
起初他尚小,不能隔栏够到那花,后来少年时,终于够到了,便总顺着那树爬下去找陆析玩。惹得花枝掉满地。
那年他十五岁,瞒着蒋家人,用了假/证件,跑去港城与周启泓一见。
蒋振业震怒,要亲自来港城带他回家 —— 结果周岭泉没等来蒋振业,却等来白琼之骤然病逝的消息。
他彻夜北上奔丧,蒋振业却不让他扶灵,连白琼之墓碑上的子女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是从那时起才心灰意冷,于是回了港城,换了姓氏,成了‘周岭泉’。
之后有近十年不曾与蒋家再有牵绊。
后勉强修复关系,再次踏入蒋家时,那花树不见了,他也不曾向任何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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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白琼之的祭日。
这几年与蒋家关系缓和后,但凡并非身在海外,他都会在前夜回蒋家一住,只为给白琼之敬这头一柱香。
其实他心中清楚,早不是为了祭奠先人,而是为了那短暂的可耻的自谅。
敬香的器具早有人前一天备下,他长跪于白琼之的遗像前,心境却并非哀恸,而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像悬空在记忆里,触不到底。
晨光细碎,又亮了一点。到处都是埃尘,却是洁白的,神圣的,将他托住,抵御时光的重力。
儿时的片羽吉光,港城幽闭的青年时代,英国求学工作,困在写字楼内,窗外空无一物的华美。
他像在梦中飞了许久,如今温柔地落地,一睁眼仍是这儿时的居所。斯人已逝,这是唯一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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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跪坐了多久,楼下有了些动静,周岭泉起身,定了定神,见天光大亮,夏末一个清澈的晴天。
他出了房门,穿过走廊,至台阶往上的错层小厅—— 正见李叔迎蒋思雪一家进门。他们向来早到,负责打点今日一家大小去墓园的出行。
他们夫妇后头跟着蒋岭章与他的新婚妻子。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蒋思雪提过,这女孩儿姓童。倒如蒋岭玉所说,远看是温柔贤淑的模样,只是他见过照片,依然想不起具体长相。
这错层未开灯,台阶转弯处有扇八格木窗,一点碎太阳落进来,一地光影凌乱,他在这光影之外,看那一家人的热闹。
有那么一刻周岭泉打了个寒噤,想起幼时也是如此。大概是这儿的记忆太过不堪的缘故,蒋思雪出嫁后只逢年过节才回老宅探望 —— 每次她回来几乎都并着陈谦与蒋岭章,像带着两帖护身符。
那时他们进门时也是这样,带一点外边世界的热闹和烟尘气,闯进这老宅的清寂里。
而每回白琼之下楼去迎,他便总站在这阑干后,冷眼瞧着那份不属于他的家的温暖和热闹。
“唷,大哥起了。”是蒋岭章第一个看到他,仰头招呼。数月不见,他愈发有了一种臃肿的派头,却不是因为体重增添的缘故。
“昨晚走时我还和表哥打赌来着,他们都说你大概不过来了。”
周岭泉也换了一张臃肿的笑脸,闲闲往下走。
“还是你了解我。自然是要来的。”
到底是自己的血骨,蒋思雪几月不见他,自然也是挂心的,本要上前去,见这大儿子走到自己面前,却又不知为何拘束起来,只站在丈夫身边淡淡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瘦了。忙成这样,还连夜过来做什么。”
周岭泉立在她面前,见她局促,自己也无话可回,转而问道:“岭章,不介绍一下?”
“对了,我爱人,童婧。这是... 我大哥,周岭泉。”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大概早就交待过他的故事。
童婧倒是落落大方,跟着蒋岭章叫了声大哥。
几人在客厅落座。七点不到。李叔安排了些浓茶糕点,早餐前给他们垫肚。
陈谦又一副温和的家长口吻,问起周岭泉昨天几时到的,这次在北城待多久。
他也一一作答。
其乐融融,细品又是说不出的怪异。
蒋岭章问:“哥,方才第一柱香你已经上了吧?”
周岭泉点头。
蒋岭章接着道,“我就说,外婆生前是没白疼你的。”
蒋岭章这人就是这样,总爱在他面前讨些嘴巴皮子上的便宜。他今日毫无与他计较的兴趣,并不想答。
却听一楼走廊处有人冷道:“全家上下,数他最讲殷勤孝道。”
是蒋振业起身了,后头跟着李叔。
“外公。”周岭泉起身,温顺地垂首而立。每年此时蒋振业是绝没有好话说给他的,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越发请不动你了。那么晚还回来做什么。”
“外公,今天您倒是起得晚。” 蒋岭章起身去搀老爷子一把。
“岭泉这孩子也是,知道你忙着南城湾那个项目,但怎的这半年也抽不出一点空回家看一趟。你外公惦记你呢。”陈谦似是打圆场道,继续道,“爸,我和思雪今天一看,这孩子倒真瘦了一大圈。”
蒋振业这才愿意正眼瞧他一眼。见周岭泉仍是那副敛敛的神情。
蒋岭章又说:“哥,从前总听人说那个周绪涟是个厉害角色,这次这项目却是全交到了你手上。外公,我看岭泉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蒋振业冷哼一声。
“哦,岭章平时这么关心我。”周岭泉对着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笑笑。
他不愿与这宅子里的任何人起争执。目光扫到身边的蒋思雪,见她脸上也并无波澜。
至于背后蒋岭章如何编排他的,通过蒋岭玉他也多少有耳闻。说他是周绪涟的‘太子伴读’,或说他是周家和汪家的权力角力中的一颗棋子。
不多时,蒋思梅蒋思月两家也都到齐了,今年蒋家接连举办婚礼,添了人口,众人在厅中寒暄,场面更温馨和美。
随后餐厅里开了两桌吃早餐。众人一一入席。
周岭泉也随众人一道。入座前,偶然抬头见窗中潋潋秋光,绿意正盛,似一幅画,观画人却在静寂里,忍受与美的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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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寒暄着,张阳的微信进来了,说—— ‘昨天碰巧见了秦兆民,您之前不是要我去问一句,我便打听了一下...’
周岭泉怔看这则短消信许久。
后又点进与梁倾的微信聊天框。
打了几个字,删了,又打,再删,终于不再动作。
只是盯着梁倾两个字细看。
聊天记录里的消息还停留在四月末。
从前他们联系并不频繁 ——隔三差五互相问候一句,或只是相互询问行程,看能否见面。来往并不及时。
但那段日子是南城湾项目筹备冲刺期,于他是在此一役。
他承压过重,与她聊天变多,甚至超过普通情侣的那种频繁,像是索取情感上的依托。他是很自私的人,察觉了梁倾对他的感情,知道无论他索取多少,她都会给予,哪怕以错误的名义。
梁倾在社交媒体的使用上有种不符合时代的迟滞感,她很少使用表情或是图片,发来文字时亦是标点符号整洁。
只有一次,梁倾给他发来一张照片,大概是公交车上的窗景,途径南城的某个公园,车窗框住深深浅浅的绿色 —— 梁倾说‘夏天真好啊。’
那天他在谈判桌上耽搁一整天,晚饭时粗略扫了一眼,并不着意,又继续投入工作。
此时此刻,夏季已过,他埋在这亲人堆里,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只言片语里带着怎样一种细微处的温柔。
他为什么不回复呢?当有一个人如此温柔地跟他说‘夏天真好’的时候。
那温柔曾是属于他的,但他又已失去了。
“怎么了?”蒋思雪问。她见周岭泉攥着手机起身,面色苍白,似是失神。
“项目上出了点事情,我得往东边去。”
蒋思雪自然要留他,说:“什么急成这样,脸色这么差。”
蒋振业在桌边阴沉道:“他要走让他走。还怕他饿死不成。”
蒋思雪抿唇。
陈谦道:“岭泉脸色是不好,要不劳烦李叔开车送一趟。别叫你妈妈担心。”
周岭泉推辞,不多言,朝着桌上的人颔首,便真的加快步伐,径直走了。留下桌上的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绕过两重走廊,大概因为一夜未睡,有一阵耳鸣,后不知为何,餐厅那头的喧闹又如涨潮,渐渐回到他耳边,在这从来静寂的屋子里如同幽灵低语。
他无法不听得真切 —— 听那头蒋思梅打着圆场说‘岭泉早晨上了香,已是尽了心。’
又听蒋岭章的声音传来,说,‘岭泉也不跟我们去墓园,外公你随他去吧。’
蒋振业将白琼之的离世归因于周岭泉十五岁时独自去港城的叛逆之举。
白琼之的墓园周岭泉从未踏足,立碑的后人里也没有周岭泉的名字。
这是他得到的惩罚。
周岭泉难得狼狈,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出门,将那些温热的冷言冷语,阴冷的温情脉脉都甩在身后 —— 绕过一条小道,他追着赶着,终于站在阳光下头,这才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