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冷潮【完结番外】>第39章 扫墓

  南城四月, 一种无忧无虑的晴朗。

  由于三月工作过于忙碌,导致所里几个人接连病倒,又因她三月为沈欣做的几件工作完成得都还算出色, 因此听说她清明要回家扫墓, 沈欣特意为她多批了两日假期,算作补偿。

  周岭泉空降新宏邦董事会,媒体上大面积报道周家的公司结构变动和, 又猜测南城湾开发项目的竞投收购事项会花落谁家。

  周岭泉概是比她还要忙上许多的。

  但他们的联系反倒频繁,虽然都是极简的联系, 且几乎都是在深夜。

  浅层次的闲聊, 有时被工作打断, 又没有回应。或是有时周岭泉连对话开头也省略,只是发一张窗前夜景的照片,从角度看都在中环。

  除了谈论工作,梁倾偶尔也会将耳机里正放的歌推给他, 他评论两句, 也因而发觉他们于音乐上的喜好倒是十分相似, 都喜欢九十年代及零零年刚过那段时期的港乐, 也对那段时间的作曲作词人颇多研究。

  音乐喜好在梁倾看来亦是私密的东西,因此她时刻处于一种分享过度的自省之中,却又总于那样的夜里借口—— 她总觉得周岭泉那些未携带语言的照片背后有不可名状的孤独,因而哪怕她囊中羞涩,也想要掏出一些东西, 塞进他手里。

  周岭泉上次一提之后, 梁倾对沈欣也有了更多的观察。觉得她虽风格不似秦兆名那般春风化雨, 但做人做事都十分持正, 又因为自身业务能力过硬, 往往在客户面前也十分有底气,不需一再屈就。

  梁倾虽依然非常畏惧她的严肃,但同时也对她生出许多倾佩。

  听说她当年怀孕,亦是坚持到进产房前一刻才放下电脑,产后刚出月子,她便马上回了办公室。

  听起来残酷。但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要走到这个位置,撑起行业天花板,且不走任何捷径,必然伴有更多的牺牲。

  -

  高铁到江城不过三小时,下了高铁与林韬一家汇合后,再驱车往望县去。

  这一次不仅为扫墓,她也是携了一笔钱,要去银行办房产解除抵押的业务。

  离高考百日不足,林小瑶却也跟来了,但因为实在睡眠不足,在后座上睡得天昏地暗。

  梁倾与前座的两人小声交谈。主要还是关于林慕茹病情,两月前她转入单人病房,新来的精神科主任是从北城某院特聘来的,在这一行颇具权威,针对林慕茹的病情做了一次会诊后调整了药物,又介入了一些辅助性的疏导手段,颇为见效。

  林韬说,他一周前去探望时,林慕茹已能将他认出,还问起林小瑶学业。只不过她仍对这几年的时间流逝感知混乱,还以为林小瑶尚在初中。

  “贝贝,后天我们回江城,你去医院看看吗?”林韬问。

  梁倾思考了片刻,答:“去吧。”

  “你这人也是,何必要孩子再去看,远远一眼,多难受。要是姐姐认出她,到时候又要折腾。”余娟提醒他。

  “也是。也是。”

  三人一时默不作声。

  江城四月与南城全然不同,连绵的阴雨通常要纠缠上个把月。人身上不清爽,像走在哪里都披着一身潮湿的被褥。

  车出了江城。灰白的云绊在远处低低起伏的山间,前一些的地方是四月的田野,过期的灰绿色。

  梁倾近乡情怯,想着心事,手机却忽地一阵,打开一看,是周岭泉的微信。

  ‘在哪里。’

  ‘在江城。’

  ‘哦,你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呢?在哪里。’

  ‘上海。等会飞东京。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你。’

  中文博大精深 —— 想起你和想你,明明一字之差,却又有谬之千里的感情内涵在其中。当然若是如小学语文老师所谆谆教诲的,加上背景去理解,又可以体会更多。

  譬如在身体寂寞的夜晚的‘想’,与频繁飞行之间的‘想起’,它们一定是不同的。

  起码梁倾这样认为。因而望着手机,无意识地松弛了表情。

  “让我康康,是谁让你这么开心。”

  身边突然出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梁倾下意识捂住手机,是林小瑶醒了,正企图偷窥。

  “周?周是谁?怎么不写全名,有鬼!”

  梁倾将她的脑袋拨开,说:“睡你的觉。我问你,你二模考得怎么样。”

  林小瑶蔫了“考砸了。姐,我不会没学上吧。”

  “没学上你也有家族企业可以继承。”

  林小瑶总在家自诩餐饮业“富二代”。

  林韬和余娟在前座笑。林韬说:“她也就伤心两秒钟。出成绩那天晚上还欢天喜跟同学看电影去了。”

  “我那叫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梁倾点点她脑门,说:“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林小瑶哼哼唧唧,将脑袋靠在梁倾肩上耍赖。

  梁倾正经道:“还有三个月,你好好考,不是想去北城么。别留遗憾啊。”

  林小瑶这会儿倒是不闹了,顿了一会儿,认真点了点头。她明白研究生没能去北城始终是梁倾的遗憾。

  -

  望县本就不大,前两年政府牵头兴建墓园,县中原本零散在各家山头的坟便都就近迁入园中。倒是方便后人祭拜。

  这墓园中葬有梁倾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梁坤虽身故,但骨灰留在了南城,将来是要跟刘艾玲合葬的。

  梁倾的外公外婆早逝,梁倾对他们印象不深,她每年仍坚持回来,主要还是为了给她爷爷扫墓。

  爷爷的墓碑在更高些的山坡上,墓园疏于管理,芳草萋萋。雨停了一阵,太阳出来了,惨淡的一点光线,照得她昏沉极了,有种不在人间的恍惚。

  林家三人仍在为林父母的坟墓除草上香,她兀自一人踱步往高处去,走了一阵,远望那三人的背影,觉得温馨,再看四周,连绵的墓碑,像一片呼吸着的灰海—— 那些往生者的照片,微笑的,生动的。

  然而都已逝去,任何物质形式上都不再存在,至于眼前这方墓碑,其实仅供生者凭悼记忆留念。

  林韬是个好心的,梁坤去世,上次过年时,他便也帮梁家两位老人扫了墓,因此今日再去,虽有些杂草,但好在不算太荒芜。

  梁倾理了杂草,上香后三叩三跪,其后支起身子,跪坐在原地出神,想起爷爷去世后,每年清明梁坤也必会回望县祭拜。

  他父子生前关系不好,大概是梁坤于心有愧。

  她读大学的那几年与梁坤关系缓和,两人还曾相约一同回过望县 —— 是从江城出发,梁坤驱车,她坐副驾驶。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坐在梁坤的副驾驶座上。

  两人之间话题不多,只是谈论些她的学业,和日后打算。

  后为免除尴尬,梁坤问她要不要听歌,他说:“你可以连蓝牙,放你爱听的歌。爸爸记得你以前喜欢那个香港的女歌手,姓杨的那个,上次x台的跨年晚会她还来了。”

  她讶异于他对她的了解,点头,打开蓝牙搜索功能,发现上面只显示了一个已连接的设备 —— “可儿大美女的iphone”。

  她没再动作,收回了手。

  “连上了吗?”梁坤见半天没有动静,问她。

  “连不上,算了,还有半小时也到了。”

  ...

  “姐?”

  林小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上来她这儿,蹲着,见她出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梁倾这才回过神来,问:“外公外婆那边弄完了?”

  “弄完了。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林小瑶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梁倾的头,说:“姐姐,你别难过呀。”

  梁倾轻轻戳戳她的脸,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

  “我记得梁爷爷的,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放假我爸妈就把我寄到姑婆家住,姑婆可凶了。那时候你和梁爷爷就住在另一条街上,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你,他都偷偷给我糖吃。”

  “这你都记得。”

  “当然,我还记得,有时候你去上补习班,我就在梁爷爷家等你放学,老枣也很可爱,总是蹭我。”

  梁倾当然记得。

  林慕茹和梁坤离婚后独自带着梁倾生活了些年,直到她上初中时,才再婚。林慕茹在县里的卷烟厂上班,旺季时还经常要加班,于是寒暑假依然将梁倾托给梁家老人。

  梁爷爷是知识分子,退休前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家中简朴,但藏书颇丰,那时电子产品也不普及,梁倾便一日一日都泡在书本里。

  可真怀念啊。

  望县人有夜晚不扫墓的规矩,四人眼见天色将晚便匆匆回程。

  不过刚出墓园,十来分钟的时间,太阳便已完全落了,剩一层青白色的浮光,幽幽的一块白纱布似的,蒙在人间,令人看什么都看不清。

  林家夫妇走在最后,林小瑶则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她倒不是畏惧这种黄昏时刻,只是肚子太饿,心急如焚地要去找地方吃饭。

  “爸!”

  林小瑶已拐到了车前,梁倾却忽听她叫了一声,察觉不对,快步向前小跑了几步。

  车前站着一位老妪。正瞪着眼睛望着林小瑶。

  梁倾心上一凛,认出了来人,将林小瑶拉到身后,喊了来人一声,“曹奶奶。”

  “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家华。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来这里。”

  曹老太蹒跚佝偻,此时似乎突然认出了她,伸出枯藤般的手,使劲儿攀住梁倾的手腕,拉扯着,瞪着眼睛,神情诡异。

  “你赔!你赔我家华的性命。”

  梁倾挣扎不开,不敢大动作,怕伤到老人,又要扯皮。

  林家夫妇赶上来,看到曹老太,也是表情惊悚,上来拉人。

  梁倾想挣脱曹老太的手,没想到她力气奇大,她没站稳,往后一坐,手肘自地上一撑。

  停车场的地是细石子铺的,她随即察觉一阵尖细的疼痛。

  -

  “爸爸,姐姐手肘破了,得去卫生所。”林小瑶对前座开车的林韬说。

  “好。”

  “曹老太怎么会在哪里?”

  林家夫妇不回答。

  梁倾冷静地开口,说:“曹家华也埋在那里。”

  无人多言。

  梁倾的手肘擦破得很狼狈,上面粘着很多灰尘和细石子,手腕内里的骨骼处也有些微不适。

  但这种疼痛却帮助她脱离方才的怖惧,陷入一种抽离的境地。

  曹家与林家是旧时邻居,林慕茹与曹家华有相识于微的感情,但曹家华早早开始混社会,高中未读完就辍学离开望县,有人说他伺候在南城做违法勾当,有人又说他在北边做煤矿生意。

  后他衣锦还乡,再回望县时,林慕茹已与梁坤离婚多年。

  两人在梁倾十四岁时正式结婚。此后不久她便去了江城读高中。

  但梁倾并不喜欢这个继父。

  后来仔细想,她识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

  五年前的国庆,梁倾刚进大四,当时已如愿拿到P大文学院的保研资格。

  她回望县过节,在林慕茹和曹家华的家中小住。

  那日曹家华大醉而归,梁倾与他发生口角,林慕茹劝架,曹家华将林慕茹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梁倾目睹却无法将其制服,随即报警,警官姗姗来迟,只当家庭琐事处理。

  事后面对梁倾的询问,林慕茹却始终保持沉默。

  梁倾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一夜之间只觉得走入旷日持久的噩梦。

  后来她寻求到公益律师帮助,通过邻里寻访,林慕茹的诊疗记录,以及银行转存,不动产抵押等等记录,帮助梁倾拼凑出一个长达五年的家庭暴力故事。

  由经济控制,精神暴力最终发展成肢体暴力。

  而她却一无所知。

  一切都始于曹家华六年前的投资失败,和他长期以来的酗酒问题。可这都不是借口。

  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一个人将自己的无能,暴戾,脆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伴侣。

  讽刺的是,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林慕茹一直拒绝脱离这段关系,她甚至责骂梁倾为什么要不经她同意去做这些调查,聘请律师插手她的婚姻。

  梁倾不解,与林慕茹的关系落入冰点。

  后来这位律师为她解惑,解释了家暴受害者的习得性无助的惯性心态,解释了数据上来看,家暴受害者平均需要七次尝试才能脱离一段家暴关系。

  直到次年春天,法院宣告了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

  ...

  远处春夜无尽的黑暗的田野,视线的尽头有一线霭霭的暮色,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她冷漠地想起曹家华,想起方才的曹母,她有种冲动,要将他们全都付之一炬,烧起来,丢到田里,庄稼也会跟着烧,一直烧到山前,把沟渠和溪流都烧干,把青山烧成荒土和平地,把晚上烧得像夏天一样亮,这样她就可以直接从这里离开,离开那些困住她的东西,走到外面的大世界的白昼去。

  距离那时已有五六年光景,梁倾已习得不再回首往事的本领。但偶尔夜深,她会突然被一种恐慌擒获,好像她仍步行在望县弯弯绕绕的街巷,那些记忆仍在拐角处等待,投下长长的阴影,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舅舅。曹家是不是又来找过你。”梁倾开口问。

  “去年真的一次都没有,今年找了两次...”

  林韬自然是怕她在南城挂心,才一直没跟她说。

  江城也算是大城市,曹家人从前在望县算是有势,但到了江城也不敢做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情。年中来他们的粉店闹过一次,无非是害的他们没法营业,后又去林小瑶的学校门口堵过她一次。从前她都是放学自己回家,那次之后林涛夫妇便轮流接送。

  “报过警么。”

  “报过的。来了也就是警告两句。他们就是闹,也不打人,姐,你别怪我爸,他怕你担心。”

  林小瑶甚少见梁倾神色如此惨淡。

  “我怎么可能怪舅舅。”梁倾语气平静,问,”他们要什么...”

  “无非是要点钱。曹家老头子前段时间去世了,几个侄子在商量分家。你知道的,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烂,从前依仗曹家华,现在□□除恶日子不好过,据说各自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无非就是要钱。”

  “要不 ... 我那里还有点钱。”梁倾叹口气。

  “姐!怎么能给钱!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对。贝贝(梁倾小名),你别担心。他们也是到处打听找来的,等小瑶上了大学,我们俩也没有牵挂,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再搬个地方便是。”

  “是啊。不能给!姐你咋这么心软。姑姑被害成那样,是他们欠咱们。法治社会,他们敢怎么样。”林小瑶附和。

  梁倾怎可能是心软。她只是不想林家人同她一样,活在那不具名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说:

  家暴不局限于身体,精神控制,语言虐待,经济控制等等都属于家庭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