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纯爱派【完结】>第48章 猎巫-35

  “星舰已经着陆,24小时内撤离火星所有囚犯,19日晚2100,联盟预备击沉火星。”

  这个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芙里佳正在和扎克、以及非要跟过来的睿勒坐在街边喝啤酒。

  芙里佳抽了两根烟,最后一根只吸了两口,就扔到了地上,咳嗽了一会儿。睿勒喝得脸通红,揽着芙里佳的肩膀,冲她比大拇指:“你牛逼,我也想扇那小子一巴掌。”他说的是艾森。

  扎克把他从芙里佳身边拉开,芙里佳把酒瓶放在地上。

  有个穿白袍的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生怕踩到地上的垃圾,他走近后闻到一股酒气,就捏住鼻子指了指:“你们谁是芙里佳?”

  三个人都抬头,都没理他,睿勒打了个酒嗝:“妈的,看不出来就滚,你不干有的是人要干!”

  今时非同往日,白袍挨这一顿火,想发作又咽下,转向芙里佳:“芙里佳小姐,等会儿有个表彰大会,在白塔,您过去一趟吧,两小时以后。”

  “波特曼女士。”芙里佳抬头,“叫我‘波特曼女士’。”

  白袍尴尬地看看她,不知道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叫我去干什么?”

  白袍终于如鱼得水了:“表彰啊,芙里佳……波特曼女士。您在抗击女巫的战役中英勇的战斗,彰显了人类的勇气和智慧,您今后可发达啦……”

  芙里佳问他:“那个男孩儿呢?”

  “哦,垃圾场那个?不知道。”

  “怎么,他没有表现出‘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吗?”

  白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笑了两声:“他来路不明,在垃圾场,就属于……存在了我们更不好办。”

  芙里佳看他一眼,转开了头:“确定艾森是女巫吗?”

  “上面已经决定了,他就是女巫。”

  芙里佳没说话。

  白袍凑到她身边坐下来:“波特曼女士,您以前在地球犯了什么事来这里的啊?不简单吧……”

  芙里佳转头看他。

  白袍连连摆手:“我懂,我懂,英雄不问出处。我叫科里,我既然来给您报喜,也算有喜同贺,您高升以后,再见我的时候哪怕跟我打个招呼呢,也不枉咱们共贺一场啊是吧。”

  “我不一定升职。”

  “一定的,我打听过了,到时候大家都是穿白袍,就麻烦您多照应了。”

  芙里佳看着他的脸:“回去以后还有白袍吗,恐怕要重新洗牌吧。”

  白袍凑近她,小声地说:“要不怎么说您幸运呢,正好就赶上了这个时点,留在这里就不用说了,绝对一步登天,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回去,星球监狱管辖也一定会查火卫一坠地的事,这您的英雄事迹就更不得了了,这功劳别人抢也抢不走,被联盟承认,那可就更不得了了。”

  他凑得更近,要继续说些他打听到的事,芙里佳阻止了他:“知道了,我到时候会去的,你先回去吧。”

  “唉?我……”

  “你先走吧。”

  “哎,好。”

  白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当红英雄、新生红人,在夜色中远去了。

  睿勒的头靠在扎克肩膀上,正在打瞌睡,扎克转头看着心事重重的芙里佳。没有人说话,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即将被摧毁的火星,和一片红色的天幕。

  扎克问:“要不要走走?”

  芙里佳点点头:“吹吹风吧。”

  两人把睿勒送回银塔,朝平原上走去。

  ***

  撤离消息出来的时候,妖精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洛斯听不清,他一巴掌把妖精扇远,斥令他闭上嘴,妖精把头埋进沙里继续哭,洛斯才听清广播。

  等听完,洛斯喷出一声笑,低声骂了句脏话,又靠在石头上,妖精可怜巴巴地靠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在艾森要所有异生物活过来的时候,洛斯正站在沙丘上,四周声雷滚动,大地颤抖,轰鸣一片,那时候洛斯就知道,艾森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些东西通通弄死。

  于是洛斯蹲在地上,咬住他捡来的上一个艾森的一根手指骨,从怀里拿出细长的小刀,捅进自己的耳朵,直到两耳流出血,妖精惊讶的呼喊声一点点遁去,洛斯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妖精那令人厌烦的、担忧的脸。

  那些活过来的异生物在土地上如蝗虫过境,洛斯被拖出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很多东西要吃掉他,趴在他身上咬他的肉,除了他自己奋死抵抗外,妖精也在到处咬来打去。

  但其实这都不可怕,他们看洛斯不容易搞定,多多少少也会散去,真正可怕的还没有到来。

  洛斯苦苦支撑,经过这里的异生物渐渐绕开他,他终于能坐在地上喘息,看地上走鬼飞怪,一片血腥,它们还不知道,噩运即将到来,误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些可悲的东西。

  终于,来了。

  那声命令想必到来了。

  飘飘然席卷八荒,张狂的、桀骜的、凶猛的、霸道的、血腥的、残忍的,通通如荡尘,轻飘飘散去了。

  洛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内里,向外狠狠地撕扯他,要将他撕成碎片,磨成灰,他趴在地上哀嚎,只能狠狠地咬住艾森的手指骨,咬得眼眶充血,浑身发抖,妖精在他面前哭,急慌慌地乱转。

  等大地上的尘土散去后,洛斯才终于好了一点。他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然后吐出艾森的手指骨,仰躺着看天穹。

  妖精往洛斯的耳朵里吹气,帮他修复自己,又舔他的伤口,帮他快点好起来。他舔到洛斯的脚腕,不小心尾巴刮了一下洛斯的伤口,洛斯一脚踢开他:“疼啊。”妖精连连道歉,接着小心翼翼地给他治疗。

  他们在这里看火卫落下,看红光亮起,看星舰逼近,听到撤离消息。

  洛斯坐起来,看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的妖精,突然问他:“厄瑞波斯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他们是这地方的异生物,必死,我是无定所的恶魔,所以和他同处一个空间有效但效力不强,你为什么没事?”

  妖精巴巴地望着他,认真地思考起来:“我也不知道……可我不是这里的。”

  “什么意思?”

  “我是从地球来的,沼泽被带到这里,所以我也被带到这里,我出来看过一眼,觉得很陌生就回里面去了。”

  洛斯沉默起来,估计他挖这副身体的墓地也是从地球带过来的。

  “你会什么?妖精有什么本事?”

  “我只会一点简单的诅咒,从女巫那里学来的……”

  洛斯瞥他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

  好半天,妖精才敢开口,轻声问他:“疼吗?”

  洛斯冷笑一声:“疼不疼有什么重要的。”他盯着远处,“反正我们任他宰割。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改变……等,你也只能等……”

  妖精被他语气中的怒气吓了一跳,安静下来不敢说话,洛斯好像在自言自语,说了很多妖精听不懂的话。

  注意到妖精紧张的表情,洛斯停了下来,转头盯着他,突然说:“其实你知道我不是贝莱吧。”

  妖精愣了一下。

  但没有否认。

  “可看着我的脸你就拒绝不了吧。”洛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怜又恶心,你是哪一种奴隶?自欺欺人,装疯卖傻。”

  妖精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当他,我也可以当他,就好像贝莱还在一样。”

  妖精颤抖了一下,抬了抬头,又低下去。

  “我可以如你的意,你想要我怎么做?爱你还是亲近你?都可以。”

  妖精不敢说话。

  “但我也有个条件。你要帮我一件事。”

  ***

  酒馆里听着那条撤离消息的播报,向来喧闹的场所一片鸦雀无声,酒保皱着眉,手下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又一下擦他的玻璃杯,手一滑,玻璃杯掉下来砸在地上,人们都看过去,酒保捡起来,人们又把头转开。酒保低头看地上的碎片,他应该去打扫一下的,他迈了一步,准备去拿扫帚,然后又停下来,站了回来,把碎片踢到了一边。

  又是一会儿沉默。

  突然有个人说:“我得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他站起来,把钱放在桌面上,他数了数钱,差一点,但他还是放了。酒保看着他放,也知道他钱不够,和他对视了一眼,由他去了。

  接着有人说他也要去收拾东西,没有付钱就走了。

  于是很多人便也不付钱离开了。

  后面的人走上来拿了几瓶好酒,说临别要喝一场。

  再后来的人拿了后厨的熏肉和干粮。

  再后来的人掀起了桌面的布和门口的旗,连着迎客的铃铛一起拿走。

  酒保看着他们忙碌,坐在角落里仰头喝酒,直到人去楼空,地上一片狼藉,只剩坏了的凳子和桌子倒着,摔碎的酒瓶里淌出酒,残食冷羹洒了一地。

  他发现另一侧角落里也有个男人,戴了一顶宽檐帽遮住了脸,穿一件发白的褐色夹克,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保冲他扬扬手里的酒瓶:“你坐在那里,可什么也拿不到。”

  男人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而后耸耸肩,声音很轻:“我什么也不要。”他点了一支烟,“他们告诉我们还有24小时,已经预计到会有一场动乱了吧。”

  “都是罪犯,能干出什么好事。”酒保咧开嘴笑,“各个都带回去,他们负担也很大吧。聪明人,做聪明事,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资源和时间。”

  男人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露出他橙黄色的头发,他摸了一把,朝酒保走过去:“您不走吗?”

  “我不想回去。”

  男人看看他,笑了笑,从门口离开。

  他出了门仰头看,世间一片通红,一半来自于赤红的天穹,一半来自于街道巷口到处燃的火,四面都是打砸声,夹着人的吼叫和怒号。两座高塔陷在一片火中,有穿白袍或银袍的人被绑在塔壁上,下面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穿着各色的外袍,或者不穿袍,举着弓箭、枪炮和火把,有人满脸通红、唾沫横飞在细数他们的罪状。

  男人望了一眼,转身向暗巷走去。如果不愿回去,那要去哪里看火星爆炸呢?他想挑个好一点的地方,最好能看见爆炸时碎裂的天空,想必会像星星一样,他很久没见过星星了。

  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

  “你很难找啊,费恩。”

  费恩仿佛一步迈入冰窖,这声音钉得他一动不能动,他没有转头,没有继续往前走,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米嘉一把把他拽回来:“但还是找到了。”

  米嘉的脸通红,手轻微发抖,死死地拽住费恩的肩膀,表情说不清是在咬牙切齿还是在笑:“你又要逃到哪里?”

  费恩没有回答。

  “我们找了你很久。在……”

  “我不想听了。”费恩打断他,抬起头看着他,表情轻松愉悦,“一切都要结束了。”

  费恩越是轻松愉悦,米嘉越是怒气冲冲。

  “结束什么?你要干什么?”

  费恩突然笑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觉得如此放松:“我要告诉你,你一直不想知道的事。关于那个警察,还有安德烈……”

  米嘉怒目圆睁:“闭上你的嘴!现在跟我走,我们回去等星舰,什么都会和以前一样。”

  “不会的,因为我不是你们要求我成为的人。”费恩温柔地看着他,因为周遭尽是绝望的宣泄,才让他觉得如此亲切,“我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我从来都是,以前是,现在是。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未如此轻松,这就是我,这是我的一部分,我咽这个秘密太久了,它像一把刀日夜住在我的胃里,它迫使我做下贱的事,又迫使我装正经的人,它反复折磨我,让我讨厌我自己,只在靠近你们的时候,它才具有威力。”

  米嘉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后警告你一遍,闭上嘴,没有人要听,因为那是谎话,因为你不是,因为没有这把狗屁‘刀’。”

  费恩伸手握住米嘉的手,他的眼睛微微泛红,面容红润,眼底一片光彩,某种压倒一切的快乐充满了他的心:“起码在最后,请让我说吧,请听听我说吧,我们同甘共苦,生死同命,我自问对你们剖心剖腹,把命都给你们,那在最后就让我说这一句吧。”

  米嘉突然沉默了。

  费恩流下一滴眼泪,他微笑地看着面前沉默的男人:“米嘉,我是同……”

  然后米嘉一刀划上了他的脖子。

  米嘉轻柔地扶着他的脑后,面无表情望着他痛苦惊讶的脸,缓缓地陪着他坠在地上,跪坐着,用手温柔地一下一下拨开他额头的乱发,整理干净,擦掉他脸上的汗,让他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任凭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眼睛看过来,然后回答他:“不,你不是。”

  费恩挣扎着要发声,三十多年了,他实在是想说出口,他伸手抓住米嘉的衣领,但惶惶然用不上力,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凶狠,怨毒,最后开始暗淡,期间米嘉抚摸他的脸和手臂,像抱着一只布娃娃,嘴里在重复着无意义的“不是”。

  费恩很快死去了。

  血浇了米嘉一身,米嘉坐在血泊里,手下还在整理一个死人的面容,好似怕这碎发挡住一个死去的人的视线。

  血接着便不再流了,死人的四肢僵硬如同过干的面包棍,他们小时候,很穷的时候,费恩常常给他们准备这样的食物,总是把最差的留给自己。

  米嘉先是手开始发抖,接着腹部开始抽痛,他控制不住地痉挛,觉得五脏六腑在蒸发,他的腰侧开始往里塌陷,头发开始掉落,脊背鼓起,身上的肉开始往下掉,舌头在嘴里化成水,米嘉蜷缩在地上,意识逐渐散去,他望着城市里漫天的火和呼喊,最后的念头是,这所有在怒吼的人都不及他的愤怒和痛苦,因为只有他变成了病人。

  失去意识的米嘉是火星上最后一个病人。

  它身条细瘦拉长,像一只融化的塑料袋,只剩骨架和不似人脸的人脸,四肢并用地冲出巷子,朝着火光扑去。

  带起一阵风,荡过从巷口路过的芙里佳和扎克。

  两人突地转身,望着火光和空荡荡的街道。

  “刚才是不是有一阵风?”

  “可能吧。”芙里佳转回头,朝前走。

  ***

  巴伦是星球上唯一一个没有听到撤离消息的人,他远远地听见城镇里的通知声,如果他仔细听,他其实可以听清,但他实在无法专心。

  他仍旧瘫坐在地上,艾森和安德烈已经离开,女巫已经离开,崖下的人们也已经散去,人们都走了,山崖的风已经听得到响声,巴伦仍旧坐在地上。

  因为他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这里是哪里,月亮不是月亮呢。

  现在他觉得好像想到了答案,因为母亲虽然总是看起来对他充满希望,鼓励他出人头地,但实际上,她从来不觉得他做得到,离得开,所以不必知道真相。

  其实从父亲被离婚,母亲住进病院的时候开始,巴伦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再难翻身了,他无法在这里正常地生存下去,他的父母拖累了他,耽误了他,他不能像同龄人一样专心地从人群中靠智力测验杀出重围,但这残酷的竞争后便是往后人生的分水岭。

  在他母亲还未失智时,她是喜欢读书的,她有一本从外面偷带进来的《红与黑》,她说她当时来不及,随手拿了一本,就是这一本。于是巴伦听这本书听了很久,她母亲会用法语读给他听,又翻译成英语给他听,在漫长的地下室时光里,巴伦只读过这一本书,可以背诵这本书的每句话,他总是用偷偷上去捡来的旧笔,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到处默写,尽管他从未理解过。

  直到他看到太阳。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知道太阳不属于他了,这个事实真的很好笑,所以当时他笑个不停。

  生活急转直下,并不因为他看到太阳变得更好,他要承受父亲的怒气和母亲的崩溃,他没有理想和期望,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却总是拿他母亲的一点点好转给他看,好像这样能够让他开心,这点好转在崩塌的生活面前连个屁都不是。他们过得太好了,他们过得太顺利了,他们为这世界一点小小的美丽感动,他们看到顽强生活的象征都会洒泪,感叹人的勇气,但其实不怎么吃苦,他们是类似于“审美”一样地审视他人抗争的姿态,从中获取自我满足、总结人生经验。

  痛苦来自于,巴伦觉得,他们过得太好了,这一切都不公平。一开始,他看到别人笑得很开心会很难受,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如果自己从未出生过就好了,然后去病床前给他妈妈擦屎,然后再回家给他爸爸做饭,如无意外,会挨一顿打。对痛感模糊以后他对其他的感觉也模糊了,看到别人的笑容,他想把他们都杀了。

  一切都过于沉重,如无意外,他将在即将到来的测验中被淘汰,扔到垃圾场。他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无心专注任何事,他似乎被锁在迷宫,他觉得不自由。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其实巴伦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真正发生,但应该是发生了的,只是他记得不够清楚。

  那天他给妈妈喂了饭,擦了身体,梳了头发,然后放她躺在床上,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什么也记不得,眼睛茫茫然盯着天花板,口水流到脖子上,明明刚刚擦过,可还是流到了脖子上,她好老啊,巴伦蜷缩在小椅子上看她,她生我只是为了让我照顾她,不然她会一个人凄惨地死去。

  他记不太清母亲念书的语调,也记不太清她带他出来看月亮时牵他手的温度,记不得她会说哪些语言,反正她现在只是僵尸。

  人们说,父母抚养了孩子,为报此恩,子女应当尽孝。

  这可真是屁话。父母抚养孩子,抚养一个可预见会逐渐成长的、良性发展的未来,就像是“努力就有回报”这一定理,子女赡养父母,是注定奉献给一个逐渐衰弱、不会变好的、带不来任何正效益的……东西。从人性本能上来讲,从事后者,代表着子女在灵魂上是比父母要更高贵的,因为这样的付出纯粹就是在奉献。

  巴伦死气沉沉地站起来给她擦脖子。

  然后她突然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抓住了巴伦的手腕,她的眼睛迸发出一种狂热的、回光返照似的光芒,她说:“你在做什么?你在浪费你的生命。滚开!去外面,去远处,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去完成我的愿望。你是自由的,你是前程远大的,不要输在这里。”

  巴伦突然回忆起,母亲其实喜欢这样遣词造句地讲话。她也是如此告诉他,父亲在楼上和婊/子做/爱,霸占了他们的房间,抢走了他们的生活,这世间的一切都令人厌恶,你也令人厌恶,我有好多怨恨,快要把我吃掉了。巴伦也回忆起,他听过的《红与黑》都是母亲讲给他的版本,他在地下室写满墙壁的那句话,母亲说是《红与黑》里的,那里有这么一段话吗?——“所有的不公都在我身上,人生别无选择。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

  这一切,他为什么之前要忘记呢?

  他只记得夜晚的路灯、天上的月亮、母亲牵他的手,为什么偏偏忘记她在月亮下咬牙切齿的咒骂,和痛苦扭曲的脸呢。

  他愣在原地,母亲又偏过头流口水,咿咿呀呀地哼唧,又像个残障一样吧嗒嘴,巴伦刚擦干净的她的脖子又一片脏。

  巴伦看着她,直到她入睡,才回家去。

  于是他没有给父亲做饭。

  父亲问他去哪,做什么,为什么不做饭,但并没有听他的回答。父亲喝了太多酒,自顾自地问,又摔又砸,拽他的头发,把他甩在墙壁上,扇他的脸,踹他的头,拖着他的脚拖到门口叫他既然不想回家就滚出去,把能抓到的一切扔到他身上,说要拿刀杀了他,巴伦推开门,爬出去,父亲拿着刀赶过来,又被那些惊动的邻居拉回去。

  一个热闹的夜晚。

  周遭乱哄哄,巴伦躺在地上望月亮。

  他想杀了母亲的主治医生,那个男的过得很好,他叫乔治,乔治父亲是白塔的,母亲是银塔的,妻子也很漂亮,工作也清闲。好想杀了乔治。

  嘿嘿,好想杀了他。

  哈哈,好想杀了他。

  巴伦在地上笑出声,他的父亲把刀向他扔过来,周围人一片惊呼,刀砸在他脸旁边,没能砍死他,巴伦目光炯炯,他想,你看,这是天意。

  于是他先骗杀了他爸,又闷杀了他妈。

  那天在下雨。巴伦记得很清楚,他捂死她的时候背后打过一声雷,仿佛在给他鼓劲,于是他镇定地做到最后一秒,然后才拿开枕头,用手把她那一直以来都苦兮兮的、凄惨愁苦的脸扯成个笑脸,用胶带固定好,才从病房离开。

  他推开乔治的门,正好看见乔治摘了眼镜在哭泣,看到他进来又惊讶又有点气恼。巴伦看见乔治桌面上那份给他女儿下的《病危通知书》,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没听乔治如何咒骂他,也没理会路上任何问他妈妈怎么样的人。

  他走进大雨里。

  瓢泼大雨浇在他身上,哗啦的雨声压过身后响起的嘈杂,人们发现他母亲的死,拉响了警报,巴伦在雨里奔跑。

  他疯狂地跑,追他的人越来越少,本质上他和母亲都一样,是无人问津的野草,对谁都不重要,等他跑到垃圾场时,身后空无一人。

  巴伦抬着头看这肮脏丑陋的门牌,高耸的铁门和残破的字母。雨把铁门上的锈斑冲刷下来,苦味的水落在他的嘴里。

  门口有个男人,举着伞,本正准备进去,但是注意到了跑过来的巴伦,便转身看他。男人戴着圆礼帽,穿着高领毛衣,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挡住了脸,巴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富贵的味道,隔着雨幕也飘飘摇摇地散过来。

  男人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巴伦,走近他,跟他说:“你像条狗一样。”

  巴伦想杀了他,什么也不为,这个念头很强烈,完全只是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有钱而已。巴伦觉得自己要死了,犯了罪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想做点什么,否则他死之后,就会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受生活的折磨杀了父母,又在垃圾场自杀,是个令人扼腕的悲剧。可如果杀了这个男人就不一样了,杀了他,巴伦的故事就会从“残忍和令人作呕”变成“凶恨而令人恐惧”,杀一个过得很好的人,杀一个没有任何错误的不相干的人,大家才会知道他有多么愤怒。

  但男人说:“我得给你份工作,你就待在这里吧。”

  巴伦抬起眼看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垃圾场没有人来,你是安全的。”

  巴伦舔了舔嘴唇,只有苦涩的雨水,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后来他在这里活下来,和老头儿一起打点着这个地方,他在这里捞了很多钱,读了很多书,长了很多本事,懂得了很多道理。老头儿和那男人从未一起出现过,但巴伦从来不过问。他手上有几十个白塔人欠他的人情,他已经靠这些抹掉了自己在这里的一切记录,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新的姓氏,他见过高贵人士的另一面,那些下流龌龊、怯懦无奈的另一面安抚了巴伦强烈的狂躁、偏激和嫉妒,他逐渐平静,逐渐接受这里的规则——因为他能得到好处。只是在看到那些更高高在上,或者更心底纯粹的人时,会唤起他深埋的一些情绪。

  但总而言之,一切如他所愿,他一定会有机会去爱尔兰,就算不是借着艾森这个白塔人,也会有别的白塔人,他在阴暗处如鱼得水,这一切都靠他自己。

  抛开他不能见月亮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艾森改变了一切。

  他回忆起以前曾支配过他、席卷过他、淹没他整个人的,对他人的嫉妒,以及与这嫉妒如影随形的、暴烈的杀意。

  这世界不公平,我得到的太少了,这世界不公平,他们过得太好了。

  他坐在地上,远望见天边,燃烧的白塔和银塔,冲起的火光,绑在塔上哀嚎的赤/裸的高贵人,和他们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养尊处优的小孩。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安慰他,因为艾森还在,因为艾森还在最上面。

  巴伦的嘴里一股血味,他的手在颤抖,腹部抽搐不止,他觉得自己的器官在往外挤,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变成怪物了。没办法,过分强烈的感情,会让人变成怪物,无论是愤怒还是痛苦。

  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巴伦猛地回头,看到了洛斯。

  洛斯看起来正从伤势里恢复,行动还显不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扯出个笑容:“你看起来像只鬼一样。”

  巴伦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想杀了他吗?”

  “……”

  “会有机会的。”洛斯说,“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创造这个机会的。”

  巴伦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那你要什么?”

  洛斯看了眼巴伦几乎塌陷的腹部,略微抬抬眉:“你的精神力很强啊。”

  “你要什么?”

  洛斯的瞳孔变成黄色,朝他笑笑:“想不想和魔鬼做个交易?我要你的灵魂。”

  ***

  芙里佳和扎克经过这里,看到了崖上的巴伦和洛斯。扎克问:“他们在做什么?”

  芙里佳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下棋吧,谁知道。”

  扎克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心情很糟糕啊?”

  芙里佳叹了口气:“抱歉。”

  “因为白塔和银塔的暴/乱吗?”扎克指指远处的火势和硝烟。

  芙里佳只是看了一眼。

  “看来你的表彰式不会再开了。”

  “那也不是我在乎的。”

  “现在你是唯一的英雄,”扎克说,“如果你要救他们,只要是你开口,人们会听的。”

  芙里佳没有说话,他们仍然朝前走,他们从平原走到树林边,风从林中吹出,带来一阵潮湿的清香,但也不会再保持多久了。

  “我以为我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芙里佳这时候才回答,“但我可能并不想。”

  扎克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走。

  到树林边时,扎克问她:“要进去散步吗?”

  芙里佳望了一眼幽深的树林,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转回身:“不了。”

  这时,林边有个人打了个响指,芙里佳转头看,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尖帽,披红袍的女巫。女巫朝她看看,又看看旁边的扎克,咳嗽了一声:“咳,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芙里佳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去,扎克担忧地提醒:“芙里佳……”

  芙里佳朝他笑笑,示意没关系。

  这个女巫摘下帽子,咳嗽了一声,一条手臂撑着树干,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副准备很久的样子,让芙里佳想起了那种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心上人的学生。

  “厄休拉·勒古恩有篇小说叫《那里离开奥米勒斯的人》。大意是关于这么一个假设,如果美好和繁荣建立在一种剥削上,但剥削某一种族是不公平的,剥削某一群人是不公平的,那么如果当这种剥削可以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缩到一些人身上时,如果这些人是少数,发不出声音,是不是就不必作数?”

  “孩子们也死在这里。”芙里佳说,“放在远处,城镇不必知晓,人们才能过活。”

  “所以这就是意义?”

  “就像建造塔,社会的结构要求有些人待在下面,来托起一切,来稳固一切,没有底座的稳定,何谈建起高楼大厦。”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在下面托着?”

  “因为人们了解善与恶,因为基本的准则是正确的、善良的,颠倒巨塔和大厦是疯狂的,伤害塔上一层的人是残忍的,所以束手束脚,所以……”

  “你这么想?”

  “……不,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芙里佳犹豫起来:“我知道……我猜就像谁说的,‘因为人不可能认识善与恶。倘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认识他妈的什么善与恶?’”

  女巫有些奇怪:“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不认为这个结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女巫突然兴奋起来,语速很快地说道:“那我……或者你是否……也许……我的意思是……啊……你……”

  “你是不是想要邀请我加入女巫?”

  “你愿意吗?!”

  芙里佳没有回答。

  “当然,你可以尽情向我提问,我会尽量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

  “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女巫拍拍手:“我们要找回散落在世界的女巫的历史、书籍、力量,和流浪的同胞。”

  “这之后呢?”

  “之后,也许大闹一场吧。”

  “……听起来不错。”

  “欢迎你加入。”

  芙里佳转头看了一眼扎克,又转回来:“我加入。”

  卡莉朝她伸出手,她说等一下,我要去道个别。

  扎克远远望着芙里佳走过来,他的直觉突然告诉他,她要离开了。

  芙里佳站在他面前,朝他笑了笑,跟他一起看了看天穹。

  “我以前来过这里,做研究的时候,实地考察上壳构建情况。”

  扎克用柔和的目光笑着看她:“好巧,我也来过,做测量。”

  “那我们说不定刚好错过了。”

  “是啊,说不定。”

  芙里佳望着他,抿了抿嘴:“谢谢。”

  扎克微笑起来:“随时随地。”

  “再见了,扎克。”芙里佳伸出手,要和他握手离别。

  扎克绅士地朝她欠身,轻轻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柔地吻了一下,说:“再见,芙里佳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芙里佳愣了下,旋即绽开笑容。

  他们在红色天穹下道别,止于这一吻,芙里佳朝树林伸出走去,卡莉迎接她走进深处。卡莉刚试图戴上帽子,帽中哗啦啦地掉下金银珠宝和玉石翡翠,这些是她们雇佣安德烈的酬劳。

  芙里佳问道:“怎么了?”

  卡莉冲着他笑笑。

  扎克看着她离开,又低头看了看手,牵过芙里佳的手还微微发颤,他把手插回口袋,站了很久,望望树林,望望天穹,直到风再也不吹动树林,那里静谧无声,再没有动静,风也不会再回来,才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

  # 欧石南:艾瑞卡·卡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