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妍感觉自己仿佛是进了狼窝。

  这些看起来充满不确定因素,难以控制的人让她感到莫名恐慌。

  卡米奥在余妍面前停下脚步,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紧张地问道:“我……我能跟你合个影吗?”

  “我也来!”正在化妆的女鼓手把睫毛膏一扔,往余妍的方向小跑。

  “当然。”余妍礼貌性地一笑,想到不到在这里也需要营业,“我需要摆什么姿势?”

  “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像个电线杆一样立在中心,几声快门,总算是解脱出来。

  女鼓手单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地窝回沙发上,修完图,问:“我能发到社交媒体上吗?”

  江冶说:“演出结束之后吧。”

  现在他倒成了她的经纪人一般,让人给她化妆。

  眼线笔快要触碰到脸上的一刹那,余妍偏过头:“我要回家。”

  江冶示意化妆师把笔给自己,俯下身扶住她的肩,他的瞳孔在灯光下呈现一种温润的光泽,那眼睛扫来扫去,毫不留情地把她击穿:“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群人。”

  余妍一怔。

  身旁走来走去的乐手听不懂他们的加密对话,还以为他们是在说情话,冲朋友挤眉弄眼。

  “你讨厌这里,你讨厌这群人。你可以假装微笑,但你的身体反应还是出卖了你自己。”

  江冶指指她紧紧抱在胸前的双臂,轻笑:“你看你,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余妍握紧了手臂。

  “对。坚持你自以为是的想法——你连真正的接触和了解都不愿意,怎么在电影里扮演好这群人的其中一个?你觉得你够摇滚吗?”

  余妍的信心被击垮了。

  她终于认清一个现实,这个起初只是觉得好玩才接手的角色,她未必演得好。明明在外形上,她和那位传奇女歌手十分契合,但她们的内核却是南辕北辙。

  但,还是不想放弃。

  江冶化妆的手法很粗糙,又黑又厚的全包眼线涂在眼周,余妍的灵气马上少了一半。

  看到镜子里的女人顶着头被打乱的发,脏兮兮的妆容覆在脸上,仿佛煤堆里摔了一跤。任凭是谁来看了都认不出这是余妍。

  卡米奥凑过来仔细端详,许久,惊叹:“天人之姿。”

  有时候美的定义是很奇怪的。五官端正,乌发红唇的美人是美。头发枯燥,眼神执拗的野蛮青年也是一种美,美得很潦草,如同狂放的书法一般。

  演出开始,内场里的观众热情高涨,呼唤声如波涛汹涌的狂浪。

  余妍头一回近距离接触这种能烫伤人的热情,她站在走向舞台的通道口,踌躇不定。前面的汗液味、烟味,杂七杂八的味道袭来,这比待在化妆室里更让她难受。

  江冶仍旧戴着那顶帽子,眉眼遮在阴影下,思绪似乎透过那些舞台装置神游去了其他地方。卡米奥在台上怒吼着,长发被汗水打湿,在灯光下粘连。

  余妍感受得到的,惟有愤怒。这些人将满腔愤怒宣泄在音乐里,与踏上演戏之路的她,何尝相似。

  几首热门歌曲唱完,卡米奥将矿泉水往台下挥洒,高举话筒,喘着粗气说:“准备好迎接惊喜了吗?”

  狂躁的音乐渐熄,只剩下鼓点,如心跳脉搏般。台下的听众也停下尖叫。

  一阵钟声,如撞响了天堂的大门,婉转的敲击乐后一连串电吉他声,让人毛骨悚然,像平地一声惊雷。

  烟雾缭绕,照射灯下,舞台背景出现一道绰约的人影。

  万籁俱寂。直到有人轻声喊了句:“安卡。”

  安卡,阿拉伯语,不死鸟。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位八十年代摇滚歌星的名字依然存活在一批人的心中,就像不死鸟一样。

  余妍穿过层层迷雾,与台下的观众坦诚相待。她的目光是迷茫,底下那些人却透过她的面庞看到了另一个人。

  太像了,尤其是身材。

  弦乐将氛围渲染至巅峰,卡米奥带头唱起了安卡的成名作《摇篮曲》。

  余妍捏住话筒,跟着唱,气势却被卡米奥压了一大截。

  如果硬要对比,她就像是那种刚出道的练习生,被填鸭教育了一通,能化为己用的东西却不多。

  毕竟不是真正的歌手,台上的表现更像是“交作业”。她唱得中规中矩,在卡米奥的衬托下,存在感低如尘埃。

  看到不少人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余妍焦虑起来,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早已熟记于心的歌词。

  一曲结束,卡米奥朝听众们飞吻,随后跳到后方,将舞台留给余妍一人。

  下一首歌不间断衔接,没了帮衬的余妍卖力地唱着歌,如同想要讨好老师的学生,目光不停从台下扫过,寻找着积极的反馈。

  下边鸦雀无声,有的只是失望,余妍的心沉到谷地。

  “疯狂掠夺一切,野蛮生长,这便是我的生存法则。”

  “欢迎成为我的同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歌词里的虚无狂妄没有,徒留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余妍听到极小的一声奚落,随后一个被踩扁的易拉罐砸到她脚底下。她跳到一边,抬起头,烟熏浓妆也挡不住她满面的怒气。

  “下台,下台!”一群人在嘘声。

  半支烟迎面飞来,连烟头都还点着,与她的发梢擦肩而过,要是再偏一点,估计能把头发点着。

  头回见到这太过刁蛮的场面,余妍在心里骂了一声草,忍不住想扔下话筒直接跳下台。

  面前的光影一暗,江冶踢开易拉罐,大声说:“继续唱。”

  又是一个饮料瓶,盖子胡乱地拧了一半,抛过来的时候还在空中撒着液体。站在前排的人殃及鱼池,浇了个透心凉。

  快要飞到脸上的一瞬,江冶一把将那瓶子抓住,扔向墙壁,汽水炸开,白花花的雪沫漫天飞舞。

  台上表演的人跟台下的听众互相斗气,这场面真是活久见。余妍在这慌乱的场景中竟然找出一丝趣味。

  “继续唱。别停。”他重复道。

  江冶脱了外套系在腰间,捡起一旁的吉他,技法华丽,给音乐加了一段独特的变奏。

  横竖也讨不到这群人的认可,摆烂心理一起,歌喉也开始放飞。与其说是在表演,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像是在玩。

  灯光下的笑容肆无忌惮,蹲在台边,借着歌词挑衅听众:“听说你很讨厌我,但我并不感到抱歉。”

  电吉他声在空气中肆虐,女声变化,时而低沉粗糙如砂砾,时而尖细如闪电。

  —— 他妈的闭嘴吧,你说得太多了。

  —— 现在轮到我了。

  —— 我已经受够听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想要我心悦诚服,就来打败我。

  “Shut the fuck up!”

  音乐戛然而止。余妍喘着粗气,目光比台下的人还凶。意外的,场子被震住了。

  有人鼓掌,有人在呐喊:“再来一首!”

  这群听众的反馈永远是最真实的。

  余妍下巴抵着话筒,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回眸去看江冶,之间他帽檐下的半脸弯了弯唇,手指拨动,旋律娓娓道来。

  《坏朋友》,安卡最不摇滚的一首歌,却是余妍最喜欢的一首歌。歌词里带着浓浓的惆怅,风格与余妍原本的音色很是切合。

  这一回她没有用自毁嗓子的假音,而是用自身清冷的音色自言自语着:

  “不要再问我去了哪里,因为我总是像个胆小鬼般逃避。”

  “也许我就是那个坏朋友,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早点说出那句话会不会更好。”

  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许多人打开手机摄像头的灯光,手臂轻摆,庄严的合唱声萦绕:

  “举起双手,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就在身后——”

  余妍下意识去找江冶的方向,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淡漠到极点。

  节奏断层,一切重归沉寂,余妍两个话筒切换,电气化的女声透过音响回荡在场内:“可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是你的坏朋友。”

  最后一首歌,《灰日》。

  江冶放下吉他,沉默地走下台。

  防空警报声拉响,一束追光灯打在余妍头顶,阴影下的面庞幽冷鬼魅。

  脏金发,头发凌乱,黑吊带,马丁靴,浑身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气息。余妍低着头酝酿许久,万众期待中,她手背抵着鼻,许久,低笑着骂了句:“Fuck.”

  台下沸腾,随着音乐打拍子。

  把立式麦克风拖近点,她环视一圈,神情与刚开始的迷茫截然不同。嘴角噙着自信的笑容,如女王巡视自己的国民,压低后的气泡音经过放大异常性感:“我想要毁灭世界,有人加入吗?”

  “Hell yeah!!”

  文胸和玫瑰接连往台上扔,余妍蹲下,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礼物”中筛选出一根香烟。

  “谢谢,这个我用得着。”她耸了耸肩,跟台下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借了个火。

  烟雾升腾,眉眼妩媚动人。

  往高脚凳上随意一靠,有条不紊地跟着节拍唱:“若这世界非能如我所想,我情愿世界毁灭,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