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勾起坏笑。

  “卡——”

  就在余妍如同一只失了声的鸟般梗着喉头支支吾吾时,敖立昂终于及时喊停,他意犹未尽地从机器后仰脸,不确定地问道:“后面两句本子上没有吧?”

  “没有。导演我是即兴发挥啊,不是你说的吗?”江冶闲庭信步地走过来,对自己的发挥十分满意。

  “你看你把小余吓的,哈哈!既然没有,那就剪掉吧。”敖立昂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说完,又嘶了一声,“或许,不剪也可以。记一下,后期让女配音演员加几句对话。”

  中场休息。

  余妍思考时喜欢找安静的地方,她依在墙边的角落看剧本,换完造型出来的江冶离开人群,一眼看到她,遂拿剧本凑过来。

  “我们对下台词吧。”每当身边没人的时候,江冶就会刻意将那句“姐”给忽视掉。

  余妍看他的眼神莫名其妙,江冶耸了耸肩,开玩笑道:“拜托,你能不能跟我一样专业点?”

  她妍丽的眼眸一转,落回纸面,低声道:“把裤子脱了。”

  “……”江冶兴奋了一秒又想起这是公共场合,掩饰地挠头,说道:“呃,这段跳过。”

  “怎么跳?接下来的戏全是这种亲热戏。裤子脱了、腿抬高、让我摸摸你的腹肌,吻我——你想听哪句?”她语气里带着火药味。

  江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剧本收起来,连声说:“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话头一转,又说:“那我能点播一句吗?”

  余妍:“不能。把你的蠢念头收起来,想也不准想。”

  “想也不准想?你知道我要说哪句?”

  “不知道,没兴趣知道。不许说,不想听。”

  她把剧本夹在怀里,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江冶直起身子,敖立昂冲他招手,意思是要准备开拍了。

  接下来都是在酒店房内的亲热戏,道具组把摄影棚布置得跟真的酒店一般,余妍和江冶做好第一个镜头的动作,互相拥抱着抵在门上,开拍前敖立昂还问他:“江冶,你吻戏OK吗?不行咱们可以跳过。”

  他知道像这种偶像一般都很注意形象,有些流量小生进剧组都不愿真亲,唯恐掉粉。

  “我没事。您不问问余姐OK吗?”江冶的声音就在余妍的头顶上响起,低沉中带点磁性,余妍稍稍拉开脑袋和他脖子之间的距离。

  “小江,这就是演员和明星的区别。你余姐是演员,我知道她没问题的啦。如果是别的女明星,我也要问问O不OK,省的经纪人来骂我!”敖立昂摆手笑,把烟咬紧,大声道:“好了,各就各位——”

  “Action!”

  ……

  两人推门进屋,杨婷意乱情迷中不忘带上门,将岑朗压在床上,一只手灵活如蛇,探进他衣服内。

  肌肤贴住肌肤,江冶抬头看见镜子里的女人趴在他肩头,沉重的呼吸吹在他颈间,心神乱颤。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他知道自己又出戏了,慌乱地移开目光,导演没喊停也不敢直接看向导演所在的镜头方向。

  余妍所扮演的杨婷一件接着一件脱衣服,脱到只剩背心,魅惑地舔完唇趴在他耳边轻笑说:“把裤子脱了。”而后起身,走进浴室。

  “卡。”

  江冶连忙去找导演,还没开口敖立昂便一脸夸赞道:“小江,你真是进步神速,将岑朗发现自己对杨婷动情后的慌乱演了个十成十。”

  “是吗?”江冶快要冒出嗓子眼的“对不起”顿时烟消云散,心情转眼轻松。

  “保持住,下一条再接再厉。”

  余妍除了中途念错台词NG一次,其他发挥均无失误。时间来到后半夜,最后一场戏,拍完即可收工。

  这是岑朗第一次和杨婷在一起的戏。等杨婷走后,岑朗对自己感到失望而怒砸酒店里的东西,会损坏道具,因此这场戏挪到了最后。

  江冶排练完忍不住发牢骚:“上场戏我还跟阿姨缠绵来缠绵去,结果下一场又开始发火,再这么演下去都快分裂了。”

  敖立昂道:“没办法嘛,再忍忍,你的戏份明天杀青。”

  除了一场吻戏,全程没有什么大尺度的地方。难度最大的是结尾江冶一个人坐在床上的哭戏,全组人就等着他拍完收工,他埋在被单里怎么哭也哭不出来。

  “越是最后,越是急不得。你不要害怕会耽误到大家,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先。”敖立昂悉心安慰,给他放了首悲伤的音乐,让其他人离江冶远些给他独处空间。

  余妍卸完妆出来,他还卷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挤眉弄眼的。期间江冶想了个昏招,一直睁着眼睛不眨,眼泪就出来了。

  敖立昂头疼,给他解释:“小江,哭戏呢,不是说掉几滴眼泪就可以了。重要的是你要有感情,眼睛里得有情绪,有些演员哭戏就算没有眼泪,也能传递出悲伤的感觉,明白吗?我要求你哭,不只是掉眼泪而已。”

  敖立昂要求不高,但也不能太低,那种糊弄式演技在他这里无法过关,这是部上星剧,还是他休息多年后指导的第一部 剧,心中有个最低标准。

  他以为那种表演公式化的演员调教起来已经够麻烦的了,想不到这种不会演戏还不开窍的更麻烦。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他想要流量,他想搭上江家的关系,这就是代价。

  昏暗的酒店灯光洒在江冶光洁的背上,他抱住被子陷入沉思。导演让他想想过去遇到的伤心事,江冶想了想,也没想到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纵观过去,他的生活真的太幸福,也太简单了。这么些年,最难过的事也只是放弃赛车,但他也没哭过。

  眼见收工的时间越来越不确定,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开始靠在摄影棚外聊起天。剧组混得多了,这种哭戏哭不出来的演员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除了悄悄埋怨几声,也是无可奈何。

  “导演,我过去跟他谈一会儿。”余妍说完,敖立昂将屋内剩下的工作人员全都喊了出去,临时改成中场休息。

  她轻身来到江冶的身边,与他并排而坐,只看着眼前暗淡的灯光,仿佛是两人坐着秉烛夜谈一般。

  沉默几秒,她问他:“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江冶仰头想了想:“好久以前。我记得是中学,跟同学在家看泰坦尼克号,本来心想爱情片有什么好看的,结果两人哭得跟傻子一样。”

  回想起来,悲伤的情绪不增反减,想到当时的表情甚至想笑。他偏头问她:“你呢?”

  “上上个月。”她趴下来,侧背对着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我爸死了——应该说是继父。我以为在十三岁那年就流干了所有眼泪,长大后趴在他病床边上,还是忍不住哭了。”

  “你会不会觉得,这大概是个温馨感人的亲情故事?未必。”她面色恬淡,目光没有一丝伤感,好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我哽咽着想再喊他声爸,结果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见我,只是为了骂我一句贱种。”

  江冶惊讶地转过头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头变得豁然沉重。

  “他真是把我的心伤透了。可当我真正伤心的时候,反而擦干眼泪不哭了。从那起我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流一滴真情实感的眼泪。因为,都是浪费。”她平躺着转过脸来,“你看,有时候哭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哭才难能可贵。”

  他动了动唇,又问:“那你妈呢?”

  “也死了。”她望着落地灯,眼神麻木,“我考上戏剧学院那年,她跳楼自杀。年轻的时候私生活混乱,怀着我跟我继父结婚,继父还以为我是他的孩子,宠我到八岁,突然发现真相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决意跟我妈离婚。”

  “本来我生活挺幸福的。学钢琴有天赋,家庭条件好又体面。父亲是生意人,母亲是舞蹈演员。本来……我是家长中交口称赞的孩子。离婚后,判给了我妈,生活一落千丈,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江冶想抱住她,却害怕唐突到她,于是躺下身,静静听着她讲故事。

  “她老是带些恶心的男人回家,有时候那些老不死的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去求我爸,他把我打了一顿赶出去。我不明白,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依然可以是父女,他小时候那么疼我,怎么能因为一张鉴定单而恨我呢?”

  “……后来我明白了,亲生母亲都不一定爱你,怎么能强求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将你视如己出?也不是没有遇到好人,高中差点读不下去的时候,班主任带领一大帮同学帮我凑学费。”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江冶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就像透过层层乌云拨云见日。她顿了顿,又把他还未落实的欢欣击落个粉碎。

  “即使他后来提出包养我来帮我付大学学费,我也还是感激他的。你看,还是有底限的,起码等到学生成年了再来说这些肮脏——”

  “乖,不想这些不高兴的事。”他温柔地环住她肩,不带一丝欲望,只有安慰和温暖。

  江冶打心眼里抗拒这样黑暗的故事,在象牙塔里待久的人想象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过着那样不堪的生活。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双手,跟第一次见面的那般,手冰冰凉。他想,这颗心应该也凉透了,想要捂热它,眼眶也开始泛红——他在替她感到难过。

  余妍凑近了脸,四目相对,她对他坦诚相待,眼神毫无防备,柔软又让人心疼。就在他情动时,余妍露出狡谲的笑,悠悠地把手抽开:

  “你看,你还是会共情的对不对?记住这份感受,把它运用到接下来的表演里。”

  全剧组都想不到,这几分钟不到的镜头竟然要花这么久来准备。

  拍摄完成,敖立昂称心如意地吁出口气,问她:“你到底给他讲了什么,这么灵?”

  “随便编的伤感小故事罢了。”

  “哈……以后请你来我剧组当表演指导。”

  收工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夜宵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