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过了许久,伊浩延才慢半拍地接上话。他选择先消化事实,再作回答。神色没有特别沮丧,惊讶过后是趋于平静。

  余妍笑得很和蔼:“想不到吧?来的路上我把你夸上天,说你这张脸怎么怎么适合演戏。结果你吹完生日蜡烛,我上来就说你没天赋。你难过吗?”

  “难过,也只能接受。”他的态度很端正。

  余妍将杯底的最后点茶水一饮而尽,正色道:“当演员,不一定要有天赋才行。表演不是只有一种流派。天道酬勤,你没有先天天赋,可以慢慢积累经验,方法派的表演方式很适合你。我说的这一切,都是基于你有‘演技’的这个前提条件下。”

  江冶发现,余妍真的很会伤人。伤起人心简直是得心应手。有那么一刻,他都快开始同情伊浩延了。

  “如果你对演员这份职业是认真的,我建议你以后筛选一下手上的本子。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剧组,到高压环境下磨练下,好好琢磨什么是演戏。”

  她是真的看过他演的那些剧。

  顿了顿,又说:“你有张好脸,属于是导演帮你设计完表情,观众就会自动帮你填故事的好脸。如果真的想学,我可以帮你联系北电的老师。这份礼物,你觉得可以吗?”

  “谢谢余老师,我很感激。”他笑,站起身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其实,我是您的粉丝。”

  又来了。这节目是粉丝见面会吗?

  江冶忍着想起身走人的冲动,坐着听他说:“一开始是跟风,后来发现您才是真正的宝藏演员。”

  这回余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尴尬,营业性地微笑:“谢谢,没那么夸张。”她已经熬过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阶段。

  “老师我还有个问题,您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

  余妍斜眼看窗外的雨,想了几秒回答:“《人道》,不过我建议你别看,是部很无聊的电影。”

  其实口碑也不太好,莫名的,余妍就是喜欢那个角色。一个底层人物活在家人观念的影响下,束几十年唯唯诺诺地活着,最终在扭曲中爆发。

  纵使喜欢的人寥寥无几,余妍却非常满意这部戏。身为体验派演员,演完这个角色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戏。

  江冶知道那部电影。他补过,看了不会再想看第二遍——太压抑了。

  有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总喜欢看些悲伤的电影来共情折磨自己。就像他也不明白余妍为什么有时候会表现得很冷漠一样,把所有好意拒之门外。

  这期节目是《心之所向》里难得有正经谈话的一期,反响却不太好。大家想看的是明星们简单、惬意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谈什么无所谓的东西。

  运气好的是,余妍没有被伊浩延的粉丝骂——虽然她早就做好准备。

  可爱的粉丝们替自家小爱豆感谢完余妍的建议,帮忙宣传起她的重映电影来。

  综艺的拍摄还有最后一次就将接入尾声。

  余妍和其他人收拾完行礼,离开的时候再回首看这栋小楼房,一时间感慨万千。下次拍摄再相聚就是在安城城区里,还会届时还会安排粉丝见面会,以后是不会再回来了。

  和众人告别,她坐上接送的车。钟奇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余妍一坐上后座,他就从副驾驶座递过来杯咖啡和行程计划表。

  汽车平稳地在高架桥上行驶,经纪人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余妍专心地翻着手上的计划表,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电影博物馆的剪彩仪式我给推掉了。”

  “嗯。”

  “外媒采访安排在后天。”

  “嗯”

  “余伯父的病情加重了。”

  “嗯。”

  “……余伯父的病情加重了。”钟奇又重复了一遍,“要去医院看看吗?”

  余妍合上计划书,对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出神。头靠在椅背上,良久才出声,声音里满是疲惫:“有什么可看的呢?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赡养职责。甚至履行得很好。”

  钟奇透过后视镜打量她的神色,看到的只有淡漠。他年近四十,同样身为人父,为余妍父女之间的相处状态感到悲哀。

  “医生说他没几个月可活的了。我想人临终前能见见自己的亲属也算是件宽慰的事吧?他好歹是你亲生父……”

  “继父。”余妍打断他,淡淡地说:“他在发现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之后就把我赶出去了。卷铺盖走人的还有我妈。”

  “那不是他的错……”

  “也不是我的错。我尽了我该尽的义务,你现在要我用什么身份回去看他?”余妍的目光直到犀利,“他给我的关爱甚至还没你给我的多。你希望我去看他吗?”

  钟奇和余妍的相处模式一直是亦师亦友,他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看待她,给出了真挚的人生建议:“希望。”

  “余妍,你只剩这一个家人。我不想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亦或更年长后,回想过去,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不想你因为短暂的置气,最后孤零零,一无所有的活下去。”

  “帮我个忙,给自己的心房开一盏灯吧,那里已经够暗的了。”

  雨刮器呼啦呼啦地转着,天是阴沉的。她将车窗降下,雨顺着冷风灌入车内,语气硬得像石头:

  “改道,去医院。”

  -

  这是家收费昂贵的私人医院。

  病房占据整栋楼风光最好的一角,落地窗外,晚霞下是绿植繁茂的医院广场。几只归巢的飞鸟驮着夕阳掠过,鸟鸣声高亢清丽。

  “病人中途清醒过,有想见家属的意愿。”医生领着一行人往里走,鞋跟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敲出脆响。

  护士看见来人,低垂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静步出门,直到大老远的拐角才对休息室里探出脑袋的同事道:“明星,余妍。”

  医生阐述完病况,钟奇带着一干人出门,给父女两留出点空间。

  房间内陡然陷入宁静,余复兴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满面病容,灰青皮肤如掉了漆的墙一样斑驳。

  人将死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如同飘零的落叶,碾落尘土,最终腐朽成泥。任凭消毒水的味道怎么浓,也掩盖不掉。

  余妍拉出张凳子,坐在床沿边静静听他那摧枯拉朽的呼吸声,像是生了锈的锯子在老木头上卖力地工作着,生涩刺耳。

  ——“病人中途清醒过,有想见家属的意愿。”

  医生的话似乎还响在耳畔,她眼眶泛红,低头揉搓着亡母生前留下的戒指,尽力跟糟糕的过去妥协。

  至少在她刚懂事的几年,他还是努力扮演过一个父亲的角色。

  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他是替别人养了十年孩子的可怜鬼,而她是生父不明的野种,他们之间本就不是仇人。

  这么多年了,没必要互相折磨。

  也许他想明白了,是时候和解了,所以转醒的时候提出想见她。那么她来了,为他颜面扫地的下半生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他睁开眼,看到她还是很惊讶的。浑浊不堪的眼珠总算有了一刻清明的时候,皱巴巴的手伸出来,无力地垂下。

  余复兴并不老,正值中年,饱经病痛摧残,看起来是风烛残年。余妍没有勇气装出熟稔的样子去握他的手,只是将上半身前倾了一些。

  起皮干涸的唇一张一合,无声言语,犹如快要窒息而死的鱼。一滴泪从他眼角溢出,让这脸看起来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余妍双唇颤抖着,眼泪悄无声息地布满整张脸,侧耳倾听。

  “嗬……嗬”余复兴扭曲地张大嘴,有什么东西快要脱口而出。

  她几近哽咽,哭得像个孩子,想喊出那句生疏了十四年的称呼。

  “——贱…种。”

  恶毒的咒骂后是心满意足的叹息声。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目眦欲裂。

  心愿已了,余复兴含笑与世长辞。温柔的霞光映在他脸上,死了的模样反而如焕新生。

  他要是再晚死一步,余妍说不定真的会把他的呼吸机拔掉。

  让他得逞了,这是最可恨的。

  心电监护仪呈现一条直线,刺耳哨音划破空气。

  钟奇推门而入,入目是病床上神情安详的逝者,而他事业有成的继女此刻正在二十米开外的窗边站着。

  漫天红霞映入屋内,给这个世界染上了层枫红的滤镜,她注意力完全沉浸在那片瑰丽的夕阳落照中,无暇分给那位逝者一丝一毫。

  “安可——”

  “安可!安可!!”

  余霞成绮。

  少年少女们站在草地上,不停挥舞着手中应援牌,每个人脸上都热情洋溢。

  演出嘉宾返场,四位俊美的青年站在舞台光下,周身笼罩着不真实的光晕。

  “今天是父亲节,献上一首《Beautiful》。祝愿你我的父母亲身体安康,感谢他们将我们带到这美丽的世上——”

  ……

  你是照亮我人生的路灯,让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我深刻明白这万千世界中没了你一切将毫无意义

  And it’s so beautiful,beautiful eyes,beautiful life

  因为你深爱着我,才让我有勇气去颠覆不可能之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歌词真滴好难,怎么写怎么尬……如果尬到你了,对不起,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