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 傅和玉就没想过自己能够活过成年。

  母亲怀他的时候,七个多月意外遭遇贼匪抢劫,身上被插了三刀, 被迫早产。家里从小照顾他的保姆阿姨告诉他,他本来被生下来之后就已经失去了呼吸, 伤重的母亲悲痛欲绝,大出血去世;可就在母亲咽气的那一秒, 已经被判断为心跳暂停的他竟然又奇迹般地有了呼吸。

  母子的生死在一秒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傅和玉也在拥有生命的那一刻, 没了妈妈。

  虽然侥幸存活下来了, 但是他从小就身体不好,小学还没上到二年级,傅和玉就因为在教室多次晕倒被迫休学, 从此只在家里上私教。

  私教老师能照顾到他的身体, 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他休息, 什么时候该提醒他吃药, 一节课分成十分钟十分钟来讲, 再重要的知识对傅和玉来说都没什么掌握的必要,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

  老实说,这种生活不算苦。毕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父亲还算是有钱,能够负担得起他每天的治疗费和医药费,还给他富足无忧的生活,这已经比太多的人幸运。

  尽管要吃比吃饭还频繁的药片,每天在检查的仪器上坐的时间加起来足有几个小时, 没有自由——他不能剧烈奔跑, 更不能吹太久的风, 没法接触太久的阳光,总而言之,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但是傅和玉仍然在奢望,能有那么一天,他也能恢复正常呢?

  傅和玉是怎么知道正常人这个概念的呢?

  他的父亲本不让他接触其他的孩子,除了几个世交好友家进退有度的小孩,傅如晦、费湫、苏影也——他们和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在仅限五分钟的散步时间里,傅和玉见到了童年里的第一个正常的、可爱的小朋友。

  他被家里的阿姨推着,轮椅在柔软的草坪上微微滑动,阳光像是温柔的金子一般,水一样地洒在他的肩上,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过的一天了。

  一个剪着很短很短的头发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花裙子,小蝴蝶似的从他面前跑过,女孩子特有的笑声穿过了傅和玉的鼓膜,犹如在他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浪,让他当场打了个颤。

  阿姨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舒服,以为是小女孩撞到了他,立即不满地抱怨:“谁家的小孩这么没礼貌?都跑到我们家花园来了,还撞到少爷,一会儿回去一定要告诉管家让他把大门关好。”

  傅和玉当然只允许在自己家范围内活动,再远一点就超过五分钟的散步时间了。他家的大门白天随时开着,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闯进来。傅和玉很多次都在渴望,会有一个陌生人闯进他的家里——他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阿姨的抱怨傅和玉只是沉默地听着,心底却下定决心,不可以让管家锁上大门。

  或许,他还能再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儿。

  他这么想着,没想到下一秒就见到了。

  迎面走来的一个与傅和玉年龄相仿的少年,礼貌地向他们道了歉,也许他是听到了阿姨的抱怨,也许没有,因为在道了歉之后少年就像只灵活的小豹子一样沿着小女孩奔跑的路线冲过去,不可避免地在傅家的草坪上踩了几脚。

  少年单手提着小女孩出来,再次向他们道了歉,然后拎着人走了。

  傅和玉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但是桎梏在轮椅上还是限制了他的目光,他只看到那粉裙子消失在了转角,都怪他们家的院子修的太大,傅和玉没办法准确地看到他们去了哪里。

  阿姨将他推了回去,傅和玉那天晚上多吃了两口菜,这反常的举动让父亲注意到了,父亲很关心地询问了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傅和玉没有向父亲透露,只是询问自己以后可不可以多散步五分钟。

  父亲沉默了很久,就在傅和玉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父亲嘱咐了仆人一句把他的药带好,然后摸了摸他轮椅的扶手,就离开了餐桌。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

  傅和玉很雀跃,他每天都会在遇到女孩儿和她哥哥的地方散步,轮椅压了一圈又一圈,十几天他都没再见到那对兄妹,也没再见到任何其他的人,有胆量跑进他们家院子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了。

  不过傅和玉很有耐心,他在第二十天的时候,往房子外走了一段距离,成功地看到了兄妹。

  他们竟然就住在他家隔壁!

  傅和玉狂喜万分,激动到整个人从轮椅上站起来,可惜供血不足,没多久他就又坐回来了。

  这一次,傅和玉大胆地向少年搭了话,在他因为供血不足头晕的时候,少年已经先挥手让小女孩进屋里去了。

  傅和玉问到了少年的名字,他很有分寸地没有问少年妹妹的名字,不过他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他们的确是一对兄妹,少年姓楚,那么他的妹妹大概率也是姓楚。

  他知道了那个小女孩的姓。

  傅和玉和少年一来二去熟稔了不少,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不经意提起少年妹妹的机会,但是他没有等到,因为那个小女孩竟然自己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说遇到女孩的那天是最美好的一天,那么,小女孩笑嘻嘻过来和他说话的那天一定是最兴奋难言的一天,直到十几年后,傅和玉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当时的心情。

  小女孩穿着大码到明显是哥哥的衣服一只手插兜地走过来,将近一个月没见,她短短的头发长长了点,能遮到眉毛了。

  他当时正坐在树荫下,因为大脑太过兴奋而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只能怔怔地看着女孩笑得露出来的四颗牙齿。

  “哎呀,你在这里呀。”女孩熟练地抬了抬下巴,“是不是等我呢呀?”

  傅和玉点了点头。静观她想干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呀?不认识我了吗?”女孩有点刻意地解释,“我是楚枫啊,你是我的好朋友吗?”

  傅和玉瞬间明白过来她想干什么,原来穿着楚枫的衣服,故意来跟他搭话是因为在扮演哥哥吗?

  他客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扮,她和楚枫长得有五六分像,不过因为是短发,更像了一点,乍一看还是能混淆的。如果不是她的个子太矮了,傅和玉也许还真的能够看错一眼。

  可惜,和楚枫相比,她简直像只小萝卜头。

  自己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傅和玉对自己的身高也有点了解,约莫也是能高出小女孩高出一个头的。

  他没有拆穿小女孩可以说是拙劣的伪装,反而淡淡一笑,配合道:“你来了。”

  小女孩眼睛明显一亮,相信了他的话,欢快地说:“我呀我呀,是我呀!”

  傅和玉合上手里的书,开始套她的话:“你不是说今天要介绍你的妹妹给我认识吗?”

  女孩愣了愣,马上说道:“哦,哦——你是说我妹妹吗?她呀,她可好了,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又听话,又可爱。”

  傅和玉静静地听着女孩说自己的好话,“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楚榕。”女孩骄傲地说,“好听吗?楚榕就是小榕树的意思,榕树是一种很好看很好看的树哦。”

  “楚榕……”傅和玉将这个名字噙在嘴里慢慢咀嚼,“榕榕?”

  女孩双手叉腰,“你不可以这么叫哦,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这么叫我的。”她意识到自己暴露,立马改口:“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这么叫我的妹妹。”

  傅和玉装作没有听到小女孩说漏嘴,他在心里肆无忌惮地叫着‘榕榕’这两个字,在和楚枫来往的这些天,他几乎没能从他的嘴里套出关于榕榕的只言片语,今天本以为楚枫失约,自己只能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榕榕竟然给他送来这么大一个意外之喜!

  被骗的人纵容着小骗子在自己面前行骗,不高明的骗术却获得了他最热烈的回应,这大大满足了小楚榕的好胜心,她对这个轮椅上的小男孩生出了许多好感。

  正巧这时候阿姨过来,两分钟前傅和玉让她去拿相机,他准备一个人拍拍风景,这时候相机有了更好的用处,那就是拍两人的合照。

  傅和玉眼里的光芒越发炙热,他笑着对小楚榕说:“楚枫。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今天一起拍张照吗?”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约定,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谎。

  小楚榕对面前温柔小少年的话深信不疑,“好啊,拍吧!”

  可惜那天拿的相机不是满格电量,阿姨昨天忘记帮他充电了。傅和玉把那点电量用完了也还未满足,照片让阿姨拿去洗出来。

  阿姨的效率很高,没几分钟拿着照片和一架新的相机过来,傅和玉还想继续拍照,可惜楚榕表示自己得走了。

  “我还得回家吃饭呢。”她说。

  傅和玉不可谓不遗憾,他当着小楚榕的面将夹在书里的笔拿出来,郑重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当然,为了配合小楚榕,他只能写楚枫的名字。

  那张写了楚枫和傅和玉名字的照片,傅和玉送给了楚榕。

  楚榕欢天喜地地和他告别,还在为自己天衣无缝的伪装沾沾自喜。

  那天楚榕走之后,傅和玉还在心里计算,要再等待多少天才能再见到她。没想到这样的算计在第二天就像是被扯下遮羞布的难堪回忆,楚枫将那张照片还了回来,什么也没说,也再也没有来过。

  一个星期后,隔壁搬来了新的人家。

  傅和玉知道,自己从有记忆起,就不是个正常的人,正常人会像他这样,晚上呼吸都困难,站立几分钟就头晕吗?

  会像他一样,因为吃太多苦涩的药丸,而接受不了甜腻的味道吗?

  楚枫没有将那张照片撕成碎片已经是他的温柔,傅和玉知道,不再和他见面是楚枫选择的,最后的体面。

  傅和玉根本不配拥有正常的朋友,他清楚。

  傅如晦是碍于两家的交情不得不和他聊天,尽管他们没什么好聊的。

  费湫跟着傅如晦,傅如晦愿意和他交朋友,费湫就愿意。

  至于苏影也,傅和玉知道,他一直暗暗嘲笑他天生残疾。

  自己不是残疾,可是傅和玉自己也清楚,自己和残疾又有什么两样呢?

  他早就明白一切的道理,可还是在得知楚枫一家搬走之后晕倒,病情迅速恶化,父亲不得不将他送出国。

  他什么也没带,只带了楚枫还过来的那一张照片,其他的照片,被父亲连着相机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父亲就是这样,只要他的病情转坏,父亲总是将其归咎于他生活中出现的一切异常。

  而他生这场病的异常就是相机里出现的那个小女孩。

  傅和玉庆幸,要不是楚枫他们提前搬走,他们一定会遭到父亲的报复。

  那张幸存下来的照片,被傅和玉藏在自己的轮椅里。父亲不会检查他的轮椅,因为父亲知道自己最后的自尊心就是健康却无法长久站立的双腿,父亲不会冒犯他的仅剩的自尊。

  去了国外,他的病情逐渐好转,但是父亲不肯放给他自由。他十八岁,也依旧像小时候一样,每天只允许在固定的范围内散步,每次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

  他是一只逃不出父亲手掌心的鸟,傅和玉一直以为,自己的余生只能在一张照片的陪伴下,拖着飞不起来的翅膀,半死不活地彳亍在世间。

  父亲一定是爱他的,傅和玉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将对妻子和儿子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因为害怕他病发,父亲一只小心翼翼地,不允许有任何差错出现。

  小时候那次意外,已经耗尽了父亲一生的懊悔。他不会再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父亲还在,傅和玉永远无法挣破牢笼。照片上的那张合影,永远也只能是张纸。

  双倍的爱,汹涌而磅礴,就像是浩瀚的大海,在海里,可以保证他被爱一直包围着,但是同样,会让他窒息。

  傅和玉想,有生之年,他恐怕都没法见到她了。

  即使他努力地活过了十八岁,依旧没法变正常,他甚至越来越神经质了,因为父亲给他找的心理医生开始每天两次谈话,这让傅和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神经病。

  他开始在梦里梦到许多可怕的事情,有时候他梦到自己将轮椅举起来砸到父亲的身上;有时候他又梦到自己牵着楚榕的手,带着她一起溺死在大海里——一起溺死在爱里。

  他越来越不正常了。

  年幼时的奢望,到死也不会实现。

  这样下去,傅和玉觉得自己迟早会精神分裂。

  直到那天,父亲突然去世。

  没有原因,在家心脏骤停。

  傅和玉无神地看着医护人员抬走尸体,耳边应该有人在安慰他,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一个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正在邪气地大笑:

  “你好,和玉。这是我的见面礼。”

  “和我做个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