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誓记起他的真名的刹那, 整个世界为之一静。

  与应不解魂魄归位时的天生异象不同,在高誓记起他真名的时候,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

  雷声静默, 地动静止, 天火熄灭。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的醒来而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与应不解所带来的生死恐怖不同, 如果说应不解代表的是死后的报应, 高誓代表的,就是生时的惩罚。

  蓐收这个名字,别称有很多,秋神、金神、西方之神,但最有代表性的,还是刑神。

  刑神。

  天之刑神。

  代天行道。

  高誓看向苍穹, 他一双眼睛变为澄澈的金色, 比阳光更耀眼。

  他看到了, 被隐藏在重重梦境下,有关剧情、灵花、与天道的真相。

  高誓手中长斧一转, 重数万斤的斧头, 在他的手中如同一根树枝般轻巧, 随着他的动作,世界恢复正常,雷霆闪烁, 天火降临,大地震动, 只是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

  高誓感受着周围的灵气, 与应不解对视一眼。

  应不解灵气于身前幻化做一张古琴, 高誓执长斧望天而立, 声如春雷,仿若天外之音。

  “此界天道,枉顾万千生灵性命,以一己之私吞噬百万魂灵,掠夺此间灵气,插手世界运转,残害天地灵物,图谋仙神仙骨,偷窃众生功德。”

  “宣罪:按道,当斩!”

  他一声厉喝,宛如直接响在众人心头,令人为之一震,众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天空,即便天空乌云密布,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长柄斧上,金光愈发强盛,哪怕将烈日凿为斧面,在他面前也稍显暗淡。

  天道却发出如同嘲笑般的雷鸣,“哈!”

  “吾即天道,吾便是万物法则,吾掌管万物生死。”

  “可笑尔等,天之刑神也好,转轮王也罢,都是窥得一分天机,才能得道,理应顺应天意。”

  “吾,天之刑罚不罚!天之轮回不渡!”

  应不解却声音淡淡,“天人尚有九衰,天道亦有轮回,哪怕你是天道,如何就斗不得?”

  “况且,你不过一赝品,有何面目自称天道。”

  半空一个霹雳,向应不解劈去,天公大怒。

  应不解身形飘起,一身白色道袍犹如白日转为夜色,变为墨玉似的黑,其上金文勾勒,令人不敢直视。银白灵光凝于头顶,一顶金色冕旒冠戴于头顶,那雷霆离应不解近一丈,便弱一分,到打在应不解身上时,便已经威力全无。

  他面上无悲无喜,轮回于他身后完全展开,融入世界万物,融入时间与空间,却再看不见那个小小的黑色漩涡。

  这才是轮回真正的模样。

  高誓嗤笑一声,斧指苍穹,一身张扬再不收敛,“数万年前,天道衰弱,六界崩塌,又过了万年三千世界方才稳定,天道度过衰弱期,缓缓恢复,没想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应不解望向天空,“你应当是在空间崩裂时,吞噬了天道的小片法则,所以拥有了掌管此方天地的能力。”

  高誓眼眸中隐约闪过细碎的文字,那是他的道——天启而得的规则,饱含着一切生灵的奖罚,“若是你守着天规,认真管理此方世界,等天道恢复之后,你定可得无上功德,一步成仙。没想到,你居然为了夺取天道身份,吸收此界灵气!此乃罪一!”

  应不解周身,有阴魂哀嚎声阵阵,他并不安抚,任由他们发泄着怒与怨,“你为防止天道发现此界,摧毁轮回萌芽之种,此乃罪二。过度吸收灵气,乃至魂魄精魂,致使亿万魂灵无□□回,魂飞魄散,此乃罪三!”

  高誓冷声,“你这冒牌货,到底是比不过真天道,近些年天道苏醒,你怕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暴露,为加强掌控,意图残害天地灵物灵花,吸其灵气,参其灵智,将天道赋灵之大道据为己有,此乃罪四!”

  应不解淡淡,“你见劫难将至,不惜以整个人族为祭,三十年之内,天灾不断,死伤惨重,试图以人为子,与天对弈,夺其功德,压其神志,此乃罪五!”

  高誓缓缓上前,“你暂代天道之职,却以权谋私,威压蛊惑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强占人类身体,此乃罪六!”

  应不解右手轻轻搭在琴弦上,徒然厉声,“你隐约有感,有仙神转世降生此处,心生歹意,将蓐收之物分别收放于你选定的棋子手中,意图毁他实力,谋求他一身功德仙骨,此乃罪七!”

  两人每列出一条罪状,声音便大一分,众生听得便越是清楚,待到七罪尽数宣完,高誓横于前胸,应不解拨弦于古琴,双声合为一声清越铮鸣,远远传去。

  ……

  庄貅貅死死咬着下唇,看着眼前的男友。

  男友有些无奈似的,微微俯下身,“怎么了貅貅?眼睛怎么红了?谁欺负我家宝宝了?”

  “是不是怪我来的太晚了?我错了,貅貅,我以后都陪着你好不好?”

  【貅貅,等我回来就娶你!等我!】

  “貅貅,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要娶你?我、我看下个月就是好日子,我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庄貅貅眼前模糊成一片,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不管不顾地扑向她等了三年的人。

  要不就这样吧?

  都无所谓了,是幻境也好,是鬼怪也罢。

  清沐,带我走吧。

  “貅貅,跟我走吧。”

  泪眼朦胧中,他伸出手,如同王子迎接他的新娘。

  庄貅貅却轻轻往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貅貅?”

  庄貅貅眨了一下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落,玉符凝成的精华,也稳稳地滴在了草叶上,阵法再强一分。

  她笑着,笑得不太好看,眼睛有些红肿,鼻子也红彤彤的,她说,“清沐,抱歉。”

  她贪婪地看了清沐最后一眼,然后狠下心转过头,死死盯着阵眼,任由身旁的声音从恳求转为哀求,甚至带上微微的泣音,也不再回头。

  她的声音还有些发抖,语气却冷静到冷酷。

  “走吧清沐,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你已经死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阵铮鸣传入耳畔,男友的身影缓缓虚化,他反倒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看着庄貅貅,好像要将她刻进心口。

  最终消散。

  庄貅貅若有所感,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朵朵深色的小花,可是始终没有回头。

  那个害羞的、爱美的、喜欢偷偷爬在被子里看小说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一个能保护其他人的大姑娘了。

  ……

  “老弟,饿死了,我怎么这么饿,快着点,你身上有吃的没?”

  哥哥饿得脸色都有些难看,他捂着肚子,奇怪地自言自语,“奇怪,妈中午还给做了一大碗酸菜面,怎么现在就饿了?”

  常阳嘴里的芥末味直冲头顶,眼泪都被辣了出来。

  对,他的哥哥当然会饿。

  那年大地震,他们被困在水泥隔板之间。

  他饿得发慌,哭都没了力气,哥哥掰开他的嘴,给他塞进去一点干硬的馒头。

  【笨蛋老弟,快点吃。】

  【哥哥,你也吃。】

  【哥吃了,你快着点。】

  他听见哥哥那边传来吃东西的窸窣声,便安心地用力咀嚼着那干硬又拉嗓子的馒头。

  他不知道外面过了多久,他耍脾气跑出来的时候,哥哥身上明明只带了一个小书包,里面装的吃的,却好像有很多很多,足够两个孩子撑到重见天日。

  看将阳光的刹那,他第一时间回头去看哥哥。

  “咱们要出去……哥?”

  他的哥哥,在狭小空间中,照顾了他足足七天的哥哥,身体却都僵硬了。

  哥哥死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

  他带的包真的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半块馒头,和很小一瓶水。

  哥哥为了让他活下去,守着水,一口也没喝下去。

  那哥哥死后,一直照顾着他,鼓励着他,给他规划水和馒头的用量,让他撑到救援队来的人,是谁呢?

  是你吗,哥哥?

  常阳的眼泪涌了出来,可长时间的饥饿,让他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救援队抱着他,说这么小的孩子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他在救援队员的怀里挣扎,可他的力气太小,只能转过头看向封住他整整七天的水泥地,他离开了,哥哥永远留在了那里。

  带上我的哥哥一起走啊!

  他喉中发出小兽似的哀鸣。

  “老弟?老弟你咋哭了?别哭别哭,大不了哥不吃你的零食就是了。”

  他看着哥哥,哥哥饿得脸色发青,就像是从水泥板下挖出来的样子。

  “哎呦,这是哪,我得找吃的去,怎么这么饿。”

  哥哥揉着肚子。

  常阳身体微微打着颤,他不由自主地,想把手从燃烧的符纸上移开,去口袋里抓零食。

  他有吃的,他有很多很多吃的,塞满了他的所有口袋,他是整个科室的移动零食铺,是最全的食物品鉴家。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一边喊着“老弟”一边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抢走零食,牛嚼牡丹似的把他珍藏的零食吃下去,然后煞有介绍地点评——不错,还有吗?

  他当然有吃的,他理应有很多很多吃的。

  可是他狠狠咬住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被眼泪堵住的喉咙,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有铮鸣声响起,他头脑一清,掌心符纸燃尽,眼前的哥哥,也渐渐消散了身影。

  哥哥笑嘻嘻地看着他,眉眼有几分郑重的温柔。

  ……

  熊雄小时候其实很瘦很小,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

  所以他能蜷缩着被爷爷护在怀里。

  爷爷瘦弱的肩膀,为他撑出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挡住了所有危险。

  地震导致的电梯绳断裂,让位于一楼的他们捡回了一条命,却又只能绝望地看着生机流逝。

  变形的钢铁电梯门挤压着他们的生存空间,不知是零件还是灰尘落在面上。

  熊雄感受着爷爷的怀抱,由热变凉。

  如果我有很大很大的力气就好了。

  如果我特别特别强壮就好了。

  如果我能保护爷爷就好了。

  如果我能砸破这个电梯就好了。

  撑破吧,砸烂吧。

  我现在已经很强壮了,我现在已经有很大很大的力气了,我现在完全可以一拳砸破这个禁锢住我的电梯。

  熊雄蜷缩在阵眼中,眼眶瞳孔,肌肉绷紧。

  可是他依旧小心翼翼地,将灵血,浇灌在了狭小的凹槽上。

  有铮鸣声穿透层层屏障,响在耳畔,老人苍老的声音,留下一声欣慰的呼气,再不响起。

  熊雄的眼泪,和手臂上的汗水混在一起。

  爷爷,你看见了吗,我现在可以保护很多人了。

  ……

  冉秋曾经有一个,特别好,特别聪明,特别温柔的朋友。

  比他小两岁,跳级上了初中,但他的成绩永远都是班里的第一。

  后来,他死了。

  【我们就是看不惯他整天装模作样的,想要吓吓他,我们也不知道他会死在那个鬼屋里!】

  【呜呜呜,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开直播的,我不该让大家一起嘲笑他,我不该让大家下注,猜他会不会尿裤子,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

  那天晚上,朋友问冉秋要不要一起做作业,冉秋拒绝了,他因为绝好的计算机天赋,被特招入特长种子班,他想自己回家加加训练量。

  好像自从被特招之后,已经有段时间没和朋友一起写作业了,他的文科相当一般,朋友花了很大力气才帮他及格。

  【嘿嘿,拜托了,以后我要是成了举世闻名的黑客,你就是黑客最好的朋友了!你想找谁我都能给你翻出来!】

  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

  只是他没想到,在一个小时到期后,一个外国直播网站上的直播间,热度迅速上升,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标题是#书呆子进鬼屋#

  冉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点了进去,他看见了学校里的几个坏小子。

  他心里咯噔一声。

  那个标题里的“书呆子”就是他的朋友。

  他迅速报了警,可那里太黑,没法直接认出是在哪里,直播的网站IP飘忽不定,无法准确定位。

  从直播设备中,能听见朋友的哭声。

  冉秋双手微微发着抖,开始用刚学不久的知识,追踪。

  他很聪明。

  但他是个初学者。

  他失败了。

  “球球?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了,你的语文作文是不是又没写。”

  明明比自己小两岁,却像个哥哥似的,摇着头,从包里拿出作文纸。

  “来。”

  冉秋几乎就要伸出手。

  他咬着牙,生生别过了头。

  直播中,传出朋友的哭声。

  朋友的哭声,如同最深的梦魇,日日缠绕着他,

  直播中的几个坏小子,笑的猖狂,让人想一拳砸烂他们的脸。

  可是不对的,他本来是在寻找乐乐的位置才对。

  他拼命把头凑近屏幕,想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敲打的键盘,变成了无意义的乱码,蓝屏的电脑仿佛在嘲笑着他——

  十年前你救不了你的朋友,十年后你也救不了乐乐。

  “不!”

  冉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关切而担忧地看着他的朋友,然后拿起了车上的逃生锤。

  “我能救!”

  “这次我能救他!”

  他拿起逃生锤,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刚愈合不久的腿上。

  随着骨裂声,眼前的幻境如同渐渐散去,他好像看见,朋友对他摆了摆手。

  ……

  “黄木头!你要是再不理我,我真的生气了!”

  黄杉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漂移,躲过裂开的地面。

  他的语气却很温柔,“冬雪,不要闹,我在忙。”

  冬雪“哦”了一声,又不满地鼓起了脸,“不行!那你看看我!你都不看我!”

  黄杉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过头。

  冬雪笑着俯身亲吻他的时候,陨石将要落在车前。

  黄杉带着温柔的笑意,用附带着破幻符咒的钢笔,戳穿了冬雪的头。

  险而又险,陨石擦着车身而过。

  谁都不能阻挡他去找他的爱人。

  哪怕是幻境,也不行。

  ……

  那一声铮鸣,传遍四野,令心中清明。

  有的异警心志坚定,那铮鸣声便洗去其心上尘埃。有的异警陷入梦魇,那铮鸣声便将其唤醒。

  不过眨眼之间,市阵结成,市阵凝为省阵,省又凝为国阵。

  阵阵相扣,如同不动铁塔,将生灵保护其中,不受天灾侵蚀。

  被应不解改造过的阵法,可削弱天道威严,被压制的灵警们,开始渐渐恢复行动能力,迅速投入救灾过程中。

  高誓与应不解看着护盖住下方生灵的大阵,不由相视一笑。

  高誓转而看向苍穹,口含天宪,手握刑罚大道,宣判。

  “代天道七罪已宣。”

  “蓐收于此——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