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顾笙满腹心事, 他揉了揉额头。

  他这几天累得厉害,白天要小心张旭,分出精力照看朋友们, 晚上还要面对自己手下企业被围攻的困境, 若不是有高誓一直关注着,他恐怕就要撑不住了。

  但是老爸也很忙, 这短时间B市暗流涌动, 鬼越来越多,他带队每日东奔西跑查找原因,还要抽时间来学校上课、处理高家事务。而老爹每天开轮回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道这会不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上次高顾笙看到他的时候,他面色白的近乎透明, 仿若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他略略有些头晕, 也不知道是因为过度劳累, 还是越发临近的完全觉醒。

  一个踉跄,他撞上了人。

  “小心。”

  对方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很冰, 像是两块冰块按在了肩上。

  高顾笙抬头看去, “谢……”

  他一怔,“谢谢。”

  对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这人带着兜帽, 本是寻常装扮,但面上竟却缠满了绷带, 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将他整张脸都包了起来, 只留出一条窄窄的缝来看人。

  难道是遭了什么灾祸?

  高顾笙又按了按额角。

  可是, 为什么他总感觉对方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正冥思苦想间, 听见有人冲他打招呼,“小高。”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吴勤了。

  吴勤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还有画展要忙吗?

  高顾笙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吴勤的模样竟然好似老了十多岁,头发竟然全白了。

  高顾笙连忙上前两步,扶住吴勤,“吴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吴勤看见他,严肃的面容稍稍缓和了,“我来找小珺,你与他熟悉,可知道他在哪里?”

  想起孙珺,高顾笙眸色一暗,“不……我和菌子……”

  吴勤看他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长叹一声。

  高顾笙隐约猜到吴勤现在这样子与孙珺有关,虽然他与孙珺已经断了联系,但还是有些忧心,“他怎么了?”

  “他与我……断绝师徒关系了。”

  “什么?!”

  高顾笙差点把吴勤摔倒地上去。

  他急急把人扶好,“吴老爷子,你可别冲动!这段时间菌子是有点、有点冲动了,他可能做事不够周全,但是您可是他的师父,别和他计较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天赋,这心性,这种徒弟可不好收了!”

  吴勤苦笑一声,“哪里是我不想要这个徒弟,是他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高顾笙豁然睁大眼睛,“什么?”

  “他要加入他一个学长名下的画室,起先我确实有点不悦。”他苦笑一声,往日里冷硬而坚韧的大师,如今却像一个真正的老人般伛偻,“但是他坚持,我便想,那就让他去也无妨,可我将他学长的画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本想让他再想想,他却决然与我断绝了关系。”

  吴勤的面上,罕见的露出一丝茫然。

  “或许是我的脾气确实糟糕,说话太硬,所以连小珺这么好脾气的孩子,都受不了我。”

  他这半生,早年丧妻,独自将儿子养大,却因为性格,与儿子十分生分,后来儿子出了意外,跟着妻子走了,他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绘画中。

  他是真的很喜欢孙珺,把这个勤奋有礼坚韧的少年,当做儿子培养的。

  所以当孙珺说出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后,他懵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的脾气真的糟糕至极,所以儿子和自己不亲近,所以孙珺脾气这么好的孩子,也受不了自己。

  高顾笙见吴勤这副模样,连忙道,“吴老爷子,您先别丧气,我……”

  高顾笙咬咬牙,道,“您还记得贾琦的事情吗?孙珺现在有点像那时候,被脏东西蛊住了。”

  其实高顾笙不知道孙珺真实的情况,但是吴勤这副模样,他只能先用谎言安抚,再去抓孙珺问个清楚。

  本来高顾笙对自己的瞎话是没抱太多希望的,吴老爷子岂能是这么好骗的人,可没想到,吴勤居然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古怪。”

  “张旭这个学生其实我知道,他之前举办过行为艺术展会,取得了不错的反响,但是那时候,他对作画一窍不通。”

  “但是前段时间,他却突然招揽小珺去他的画室。”

  “小珺拒绝后,张旭给他看了自己的画,小珺也将那副画给我看了。”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来也不怕你笑,我竟然被那副画吓到了。”

  “很好的一幅画,非常好,我可以断言,放眼古今也找不到能与这幅画媲美的画作。”

  “居然是张旭画的。”

  “他才学了多久?”

  “我被深深打击到了,我想不通,世上既然有如此天才,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处。”

  “那段时间我闭门不出,只想临摹出一样的画。这段时间,小珺去了张旭的画室,看了张旭的其他画作,确定了这些都是张旭画的。”

  “他回来之后,便像着了魔似的,要去张旭的画室。”

  “那时候,我临摹不成,反而几乎连自己的画法都要忘了,我握不住笔,画不出画,这时候小珺突然说,要去张旭的画室。”

  “我有种被背叛的愤怒感,丢下一句随他便,就又回到了画室里。”

  “这次我没有画画,我只是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情,我翻看着曾经的画作,渐渐地找回了画画的初心。”

  “这次过了三天,我终于又能拿起笔了。”

  “但是这次我突然意识到,我浸淫此道几十年,都险些被打击到崩溃,小珺才十几岁,万一受到刺激,此后封笔,该怎么办呢?”

  “适当地观摩比自己层次高的画作,有助于提高审美,但如果比自己水平高太多,而画者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或者小许多,只会乱了心境。”

  “所以我想让小珺再考虑考虑。”

  此后的事情,他闭口不言,不再多说,转而道,“后来,我便越发觉得古怪。”

  “当初贾琦的事情,你应该是参与过的,有印象。”

  “贾琦的画在一开始被很多富商追捧,像着了魔似的,后来贾琦被捕入狱,那些画便成了没人要的废纸。”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张旭的画和贾琦的画,有种相似感,至于是哪里,我说不出。”

  他看向高顾笙,那双清透的眼睛,却像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高顾笙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走,我带着您去找他。”

  他要问问孙珺,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顾笙与吴勤走在路上,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事情。

  其实不管是周镜还是孙珺的异样,高顾笙都追查过,都问过。

  那次他们接孙珺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是正常的,他们如往常一样说笑着。

  第二天,就什么都变了。

  孙珺开始变得很忙,之前他也忙,却在闲暇时会找高顾笙他们一起约饭,一起闲聊,可从那之后,孙珺就再没来找过他们。

  高顾笙担心孙珺忙坏了,在买炸鸡的时候,顺道给孙珺带了一杯奶茶,想路过画室的时候去看看他,没曾想,却看见张旭在作画,孙珺在他身边,着迷地看着。

  高顾笙到的时候,已经临近尾声,张旭放下画笔,孙珺激动地问着他什么,张旭和煦的笑着,为他解答。

  这才几日不见,孙珺便清减了许多,看着竟然像是最初被贾琦诬陷欺凌时那般虚弱,但他脸庞带着浓郁的红,激动到了极致,一双眼睛如同明亮的星子。

  张旭发现了在外的高顾笙笑着冲他招手,被打断的孙珺微微蹙眉,看向高顾笙后,如平日一样笑着打招呼,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笑意淡了多少。

  高顾笙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如此敏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不欢迎。

  张旭离开,给两人留出空间,高顾笙像往常一样笑着,晃了晃奶茶,“菌子,你喜欢的茉香奶绿。”

  孙珺接过,笑着道谢。

  他们没交谈几句,孙珺便以自己课业重为由,与高顾笙道别了。

  高顾笙心想,难道张旭对菌子下手了?

  他召出黑雾与小松鼠,问孙珺可有异样,他们却都摇头,说孙珺身上既无灵气,又无鬼气,身上气息没有改变,就像是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高顾笙没有放弃怀疑,可下一秒,就收到了孙珺的奶茶转账消息。

  高顾笙心头微紧,【菌子,这么客气干嘛(熊猫人生气)】

  孙珺回了一个微笑。

  高顾笙捧着手机等着,那边却再没回消息。

  此后,小组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孙珺依旧是礼貌的,微笑着的,眼中的疏离却越发变重,到最后,孙珺与他们竟如同陌生人一般。

  高顾笙最讨厌这种什么缘由都没有的疏离,他没告诉云知意和墨桦,独自将孙珺堵在了门口。

  “菌子,能聊聊吗?”

  孙珺客气地回绝,“抱歉,我还有事。”

  高顾笙心中无名火起三丈,“孙珺!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告诉大家大家一起解决,要是我怎么着让你不开心了,我站在这不动任你打,你现在这样子算什么?!”

  孙珺的眼神中却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他平静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孙珺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就像是一圈打在棉花上般无力。

  他的眼神陌生又无奈,就像是好脾气的孙珺,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

  到了。

  眼前是孙珺常在的画室。

  然而不知为何,门口竟然堵着不少人。

  高顾笙费力地挤进去,没看见孙珺,倒是看见了周镜。

  不仅有周镜,还有数学系的老教授们。

  就像是初遇时那样,一群复制黏贴似的看起来有点潦草的老爷子,身边跟着扶着他们的学生们。

  “真的非得转专业吗?”

  “那就,算了……”

  高顾笙心里一慌,连忙往前挤,“发生什么了?”

  有好心的同学低声解释,“周镜,就是那个数学系特招的天才,他要转系了,他说要转去学金融。”

  高顾笙一愣,“什么?”

  同学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教授们来就是为了最后劝他一次,想知道他转系的原因,但他一直没说。”

  金融也需要用到数学,但和周镜钻研的数学领域完全是两个概念。

  从认识起,周镜怀里永远抱着一本草稿纸,胸前的口袋里,永远放着一支笔,这些方便他有灵感时随时开始推演。

  他是被数学眷顾的孩子,他喜欢数学,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入校不过短短半年,就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如果不出意外,大二他有机会出国进行学术交流。

  数学系的老教授们说,周镜可能会开辟数学史上的里程碑。

  他是整个数学系教授的眼珠子,在数学系,他是当之无愧的神。

  他前途无量。

  现在,他说他要转系?

  高顾笙觉得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眼前一个个离开的教授,显示着这场最后的挽留失败了。

  人群渐渐散了,高顾笙终于挤到了周镜的面前,他压着火气,看向周镜,“你为什么转系?”

  周镜神色淡漠,“与你什么关系。”

  高顾笙冷着脸,“你不想告诉我无所谓,至少给一直照顾你的教授们一个解释。”

  周镜皱眉,他似乎觉得这个对话有些无聊,想要迅速结束,“觉得没意思了,就转了。”

  高顾笙突然感到无比的愤怒,他一把将周镜的草稿本抢过来,他的草稿本杂乱无章,就连封面上都是公式,高顾笙一愣,反手将周镜的草稿本狠狠拍在他的胸膛,周镜身子单薄,根本承受不住高顾笙的这一击,下意识地抱住本子,却被这一掌拍出一串咳嗽。

  高顾笙狠狠道,“但愿你以后想起今天的事情,不会后悔!”

  周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高顾笙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扶吴勤,“吴老爷子,咱们去找菌子。”

  他这么说着,心却跳得飞快,脑海中不断闪过周镜草稿本上的公式。

  他给高誓发着消息——

  【老爸,快来!】

  ***

  高誓从教案中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手腕。

  应不解将窗户推开,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脑袋,帮他按着头顶的穴位,像是按过很多遍似的,知道按哪里能让高誓更舒服,高誓被按了两下,便合上了眼睛。

  应不解知他这段时间累得狠了。

  “来B市的鬼越来越多了,你开轮回的时间越来越久,对你有什么影响?”

  高誓突然看他。

  应不解微冷的手轻轻盖上高誓的眼睛,掌心被他纤长的睫毛扫过,留下酥麻的痒。

  “消耗灵气罢了。”

  高誓抓住他的手,可惜力道不够,移不开,只能拨开他的手指,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你不骗我?”

  应不解觉得他这样可爱的紧,弯了弯眼睛,安抚小孩子似的摸摸他的头,“不骗你。”

  高誓心中暗暗叹气,他只烦躁为什么自己想不起前世记忆,现在这样子,根本不知道应不解说的是真是假。

  “嗯?有鬼气。”

  应不解突然声音一冷,高誓起身看去,正是上课时间,空旷的室外,只有两三学生走过,应不解看得方向——

  “云知意?”

  乐乐的朋友?

  应不解按住高誓的肩膀,两人眨眼之间就到了云知意面前。

  云知意看到眼前突然出现两个人,却也没有太大反应,她像是反应慢半拍似的,慢慢抬头,反应了一会,才冲高誓和应不解打招呼。

  “高叔叔,应叔叔。”

  高誓没有开眼,却也一眼能看出云知意的不对劲。

  之前每次见这个小姑娘,她都是活力十足,精神满满的样子,现在却双目无神,眼底青黑,她那条马尾辫都像没了精神似的垂在了脑后。

  而应不解眼中,看到的却更清楚一些。

  原本云知意身上有紫气环绕,是非富即贵的命格,天生的将才,现在她眉眼晦暗,才气隐藏,身上隐隐有阴气环绕。

  而她身上的那只鬼,居然不是趴在她身上,竟然是直接钻进了她的心脏里,和她的魂魄纠缠在了一起,如此,不仅可以隐藏自身,还可以窃取云知意的气运。

  因为有活人气息隐藏,所以鬼气很淡,阴气也很淡,道行一般的根本看不出来。

  也就是云知意心性坚韧命格又强,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身死逍遥了。

  高誓看应不解目光凝重,问,“好处理吗?”

  云知意不解,“什么处理?”

  两人却没空回答她,只见应不解一伸手,向她抓来。

  一个高誓就已经足够恐怖,再加上一个应不解,云知意身体里的鬼恨不得把自己整个钻进云知意的心脏里,吓得一动不能动,直接被应不解用手抓着,像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

  云知意只觉周身一轻,她轻咦一声。

  刚才只看见应不解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她就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突然走出来了。

  她晃晃脑袋,又活动了一下肩膀,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她像个刚有了身体的生灵似的,稀奇又惊喜地活动着身体。

  “谢谢叔叔!”

  不管怎么说,她的变化肯定和高誓应不解有关!

  从前阵子她就觉得不对了,很容易觉得疲惫,从学生会辞职之后,她觉得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加上首次受挫,没缓过来,便请了一周假,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可在家的日子情况不但没有变好,反而越发糟糕,她心里总升起沮丧和自我厌弃的倾向,甚至有一次看着手里的水果刀,心中升起“要是能干脆死掉就好了”这种念头。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心中也隐隐觉得奇怪,她强撑着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也看不出问题,只是让她多走走,好好休息。

  心中升起的怀疑,与想找好友和亲人求助的想法,刚升起来就被沮丧的情绪压了下去。

  现在她一身轻松,回想起过往种种,怎么想怎么可疑,她的领导生涯受挫确实让她有些难过,但依照她的性格,应该很快就振作起来开始研究张旭的处理办法,但这次她竟然一蹶不振了——不对,不是一蹶不振,而是每次她想打起精神的时候,就会被突如其来的自我否定与厌弃感压下去。

  她问道,“叔叔,是不是有东西附在我身上了?”

  高誓赞赏地看着她,“对。”

  “你很厉害,换一个人的话,恐怕不能坚持到道长发现你。”

  不要说这只鬼竟然会吸取旁人运气,就算是普通的鬼和人在一起久了,也会让人精神不振,昏昏欲睡,精神疲惫。

  她很棒。

  他从口袋里抓出两颗糖递给她。

  云知意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她剥开一颗桃子味的,被甜的心口涨涨的,这段时间的阴霾一下子被甜香味驱散了。

  应不解正抓着鬼翻来覆去地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怎么了?”高誓拨开一只棒棒糖咬住,“这只鬼有什么问题?”

  应不解诧异道,“这只鬼身上没有功德,也没有气运。”

  那它从云知意身上吸走的,都去了哪里呢?

  高誓一怔,不知为何,他心口开始狂跳,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功德和运气,是可以转移的?”

  “那这只鬼,会是别人养的吗?”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高誓只觉头脑“嗡”的一声,剧烈地疼痛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被劈成了两半,瞬间晕了过去。

  也是这一刻,手机发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星星检测到半分钟内未回复来自“乐乐”的消息。】

  【启动紧急报警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