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4年1月1日,十二颗D弹沿着既定的轨迹,向附近的南北赤联中心城市飞去。

  新的一年,却没有新生。

  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研究员全部凑到了发射场边。

  他们庄严肃穆地注视一颗颗“战争杰作”腾空而起,穿进星河。那是十年来的辛勤劳作,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明。

  “哦——”欢呼声此起彼伏,疯狂的科学家们既在为自己,也在为祖国庆祝。

  夜幕下,一串串火焰似烟花般灿烂,与包围他们的机器运转声共同组成视听盛宴。

  卢箫夹在人群中,银灰色的眼眸也随着导弹尾部喷涌的火焰移动。那一刻她想哭,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无数次想哭,可一次都没能哭出来。

  未来会怎样?

  她又会怎样?

  人群仍在欢呼,仍在兴奋,将她挤来挤去。视线边缘,八颗备用D弹孤零零散在角落,无力感达到顶峰。

  卢箫悄悄穿过人群,走出了残忍的热闹。

  她沿小路走进主楼,走到了关押万恶之源的房间。昔日紧闭的、严防死守的合金门,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大敞着。

  没有人再关心床板上的女人。

  从那天起,艾希莉娅·施朗彻底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房间内空无一人。

  卢箫到边上搬了个凳子,坐到睡着的艾希莉娅身边。四肢被固定在这狭长的床板上,可怜的蛇人只能无休止地昏睡。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翼轻轻扇动。

  过了片刻,她睁开了双眼,幽暗的浅绿色渐渐取回意识。她轻轻转过头来,看到暗红色军服后,惊恐化作无力的麻木。

  卢箫也无力地撑在旁边。她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艾希莉娅张开了嘴,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啊啊”,好像在询问什么,但谁也听不懂。多年来暗无天日的关押已经剥夺了她的语言能力。

  卢箫知道她闻到了什么,内心一颤,第二层悲伤涌上心头。

  沉默的少校走到房间的某些角落,拨开做掩饰的物件,用隔音海绵的边角料按上了所有的收声孔。长期在警卫司的工作经验让她对监听器的位置了如指掌。

  这下,卢箫才解开军服外套,从最深处的内口袋掏出了那把蛇骨刀。

  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艾希莉娅的精神状态开始走向失常,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颧骨也浮现出鳞片的轮廓。

  卢箫轻声道:“这是萨凡娜给我的。”尽管收声孔堵上了,也要注意音量。

  一句话,让艾希莉娅呆住了。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能听到熟悉的名字。太过遥远的回忆。

  虽然她不太能讲话,但别人说的话都能听懂,因为平常总能听到研究员之间的交谈。

  但紧接着,艾希莉娅的眼神开始困惑。她的记忆早就混乱了,无法确切想起这个名字的具体含义。

  卢箫读懂的那眼神。她和白冉在一起太久太久了,当然能明白这双和白冉无比相像的绿眼。

  “萨凡娜是你妹妹,从你们家逃出来的那个姑娘。”

  “妹……”那是艾希莉娅第一次吐出正常的音节,眼神中的困惑也随之减弱了。

  卢箫犹豫一瞬,握住了艾希莉娅的手。很冰冷僵硬的手指,如铁铸成的一般。

  “她很想你,甚至还为了你加入北赤联的军队。”

  艾希莉娅没有反抗,任这个灰发灰眼的陌生人握住自己的手。或许也是因为太久没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了,让她竟不知该如何反抗。

  “联……我?”

  卢箫点了点头:“嗯。”

  艾希莉娅好像有点想起话怎么说了。她的舌头卷了卷,抖了抖,吐出了更多字节。

  “她……什么?怎么?”

  卢箫安慰式地摩梭那只手。

  “她活得很好,一直在等你回去。一切都结束了,这只是个噩梦,你马上就能醒来,马上就能回去了。”

  这些话都是她编的,面对绝望的艾希莉娅,她只能编织一个甜美的梦境。

  “梦?”

  “是的,梦。”

  “梦?”

  “对,闭上眼睛,睡吧。”

  卢箫轻轻抚摸艾希莉娅金色的发丝,哼起了熟悉的曲调。她跑调得很厉害,但大概也能分辨出来在哼什么歌。

  《爱之悲》。那是她自己在昏迷时听到过无数次的曲调,由首席小提琴手萨凡娜亲自演奏的。

  很显然,艾希莉娅也听过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她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卢箫站了起来,将蛇骨刀收回内口袋。

  走之前,她取下了所有按在收声孔上的海绵。

  **

  2194年上半年,是最轻松的半年,最漫长的半年,也是最绝望的半年。

  《世州评论报》将美化后的战况展现给了封闭在高高铁墙内的研究员们。

  南北赤联再在D弹爆炸之后陷入了恐慌,全国上下大乱,时振州立刻趁机派兵占领了这两个国家。

  到四月份左右,新印刷的铜版纸地图只剩下两个颜色:代表世州军政一体国的红色,和代表旧欧民主联合国的蓝色。

  赤道联合王国和拉弥教彻底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世州开始大批向南半球派兵,侵略旧欧最后的领土;第四次世界大战正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与外界隔绝太久的人通常不再关心尘世,但卢箫仍不知疲倦地读完了每一张报纸。她想找出任何可能和爱人有关的消息,哪怕一点也好。

  可惜,全部都是徒劳。

  但卢箫相信,聪明的爱人一定能够很早就察觉到事态的不对,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白冉总能平安活下来,她坚信。

  艾希莉娅仍被关在小黑屋里,但看管已然松了许多。有时候,卢箫会偷偷溜进去,带些肉食给她。她知道,自失去存在的价值后,这位可怜的蛇人就一直在挨饿。

  研究员们没了上级的硬性任务,开始研究更加理论的东西。

  物理科的同僚们开始围着黑板算数,探讨当下最热门的话题“β衰变与中微子”。

  电子科与数学科合作,尝试发明出设想中的“计算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草图的设想,不厌其烦地摆弄真空管和水晶二极管。

  生化科的同僚们终于着手研究对人类有益的课题了,他们没日没夜地聚在实验室里,研究牛胰岛素的结构,尝试搞清G链和O链所有氨基酸的排列次序及其结合方式。

  再后来,更没人去管这条蛇了。

  于是,卢箫向保卫处申请了艾希莉娅的研究使用许可证,借研究之名干一些尚留有人性光辉的事。

  她悄悄从宿舍带了一条毯子,盖到艾希莉娅的身上。她不怕冷,但她知道蛇人很怕冷。

  她偷偷在军服口袋里塞些热气腾腾的肉馅饼,带回来喂给艾希莉娅。早些年和白冉的相处提供了宝贵经验,她知道蛇的饮食偏好。

  她轻轻在艾希莉娅的耳边讲故事,陪她聊天,有时也会用德语聊。她发现艾希莉娅也能听懂德语,因为施朗家族的人都需要用德语阅读老版的医学书籍。

  艾希莉娅渐渐取回了语言能力,终于可以吐出完整的一句话了。虽然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仍支离破碎,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是天大的进步。

  仅仅在关怀?

  不,在替世州赎罪。

  **

  4月14日那天,卢箫想起了爱人的生日。

  她为不知死活不知去向的爱人点了一支蜡烛,庆祝其36岁的生日。生活总要继续,那还是有点信仰比较好。

  暖黄色的烛光中,她看到了白冉的脸。闪烁而跳跃,无论哪个角度看,都美得令人语塞,即便有皱纹也是美的。

  又近一年没见过了那双绿眼睛了。

  又或许本来就不会再见。

  卢箫闭上眼睛,一切已都不重要了。

  委屈的,痛苦的,愤恨的,在那一刹烟消云散,在那一刻成为别人的故事。那是无比短暂,却无比彻底的释然。

  “恭喜你——”

  她顿了一下,咽下一口口水。

  “恭喜你三十六岁了。”

  **

  2194年5月26日,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正式解散。

  这一次,中央说话算话,释放了此基地从上到下所有的工作人员。

  一个又一个同僚由专车接送,走出了那扇将他们困在这里许久的大铁门。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那可是与世隔绝的十年。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但是,许多走出基地的人并没有喜悦,占据主导地位的反而是恐惧。他们瞪着迷茫的眼睛,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害怕。

  他们不敢相信,这和几年前是同一个世界。

  就像长期被关在监狱的囚犯一样,踏出监狱的那一刻,会很难适应这个世界的变化。

  基地内所有的物品都要求被处理掉,贵重物品由研究员带走或运回中央,带不走的物品就扔掉或销毁。

  但最棘手也最难处理的物品只有一件。

  就是那D弹爆炸后仅存的蛇人,关押了六年的实验品——艾希莉娅·施朗。

  根据上级传达的命令,艾希莉娅属于需要销毁的物品。

  意料之内,世州颁布的新政规定了对待蛇人的立场。蛇人没有任何人权和生存空间,所有人都应拿出对待贱民的态度对待它们,让它们慢慢自我消亡。

  但命令收是收到了,却没人敢动。面对注射下便会死亡的毒剂,从上至下所有人只会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习惯了残忍对待艾希莉娅,却没人敢亲手结束她的生命。他们愿意间接当刽子手,却不愿直接当刽子手。

  真滑稽。

  卢箫在心里冷笑,你们明明折磨她折磨得那么开心,比杀死她还要恶劣呢。

  不过,倒也能理解。

  这些人一生从事脑力劳动,生活在安静和平的假象中,别提上战场了,就连死刑执行的场面也没看过。

  “各位应该将乐于奉献的精神发扬光大,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拜图少将咳嗽一声,发现依旧没人动后,很是尴尬。事实上,作为基地最高领导人的他也不敢注射。

  会议厅很大,沉默被衬托得更加寂静。

  于是,卢箫坚定地站了起来。

  她无所畏惧地迎向无数个惊愕的目光:“我来。”

  会场爆发出一阵惊呼,就连拜图少将本人也开始面部扭曲。没人能想到,主动请缨的竟会是一个年轻且胆小的女军官。

  拜图攥紧拳头,不可思议地问:“卢少校?这不是冲动之言吧?”

  “我上过战场,也击毙过不少人,多杀一个人无所谓。”卢箫面无表情地回应。

  会场再次爆发出惊呼。

  拜图少将的眼神越发惊异困惑。

  卢箫当然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人再追究什么过往了。

  拜图沉吟片刻,通过了她的请求。

  **

  2194年6月11日。

  基地几近空空如也,人都跑光了。

  卢箫握着装有毒剂与注射针的盒子,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小黑屋。房间空空荡荡,走廊也空无一人,没人敢看这直戳了当的杀人场面。

  马皮靴底磕地砖的声音也空空荡荡。

  被折磨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活下来,也将一生都活在阴影中,早点解脱何尝不好。

  卢箫下定了决心。

  看到熟悉的灰发灰眼,艾希莉娅的绿眼迸出了喜悦与渴望。她不知道少校手里拿着什么,更不知道即将迎来的命运。

  “你来了。”仍被锁在床板上的艾希莉娅简短地问候。

  嗓音和白冉很像,长相也和白冉很像,一切都让难过愈发浓重。

  好像有什么不对。

  卢箫盯着艾希莉娅,在脸上搜寻着什么。发现了什么之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艾希莉娅的眼神上。

  “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艾希莉娅眨眨眼,透露出了与年龄外貌不符的纯真。

  卢箫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捏着盒子的手突然收紧。刚走进房间时还有的坚定正式动摇了。

  “你想活着吗?”她最大限度压低了声音。虽然这里已经断电,但还是应该保险些。

  艾希莉娅的眼神倏然变化,好像明白了这个问句,又好像没有明白。浅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额头上的皱纹显出深深的沟壑。

  卢箫也自觉残忍,于是换了个说法:“你想不想永远睡过去,不再看到这个世界?”

  艾希莉娅终究还是曾经的知识分子。即便现在精神被折磨得有些失常,也依旧能懂这些话的深层含义。

  “我?我……”

  “这种试剂能让你永远睡去,而且没有痛苦。”卢箫抬起盒子,晃了晃。

  艾希莉娅迷惑了,但迷惑不是关于死亡的:“问我,为什么?”

  “我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死,我注射药物;如果你想活,我会想办法让你活。”

  艾希莉娅没有说话。她愣愣地看着卢箫,仿佛老年痴呆了一般。就在卢箫快要担心的时候,她的眼角流出了泪,一滴接一滴。

  “为什么?”

  “对于一个无辜的人来说,生与死是天生的权利。”

  “我,是人?”

  “当然是。”

  艾希莉娅越哭越伤心,她想抬起手擦泪,可四肢仍禁锢在床板上。

  卢箫掏出钥匙,解放了她的四肢。

  艾希莉娅颤巍巍地坐起。她全身上下骨瘦如柴,没有一块肌肉能使上劲,只能由卢箫扶起来。

  “我想见她。”

  卢箫当然知道指的是谁。我也想见她,她也默默想着。

  “我想见孩子,我的。”艾希莉娅继续抽泣。

  你的孩子很可能早就不在了,卢箫想说却没能说出。

  艾希莉娅撑不住了,向一边倒去,卢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对不起。”既有力又无力。

  艾希莉娅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少校的心跳,正如多年前她妹妹听的那样。

  时光重合了。

  过了许久,艾希莉娅又开口了。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

  “阳光。”

  “嗯?”卢箫眉毛动了一下。

  “想看。”

  卢箫立刻将试剂塞入了口袋,嘴角勾起凄凉的笑。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