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坐在雅典的车站前。虽然披着厚厚的风衣,但身体仍看起来异常纤瘦,挺直的脊背让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衣架子。

  在根本不知道白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她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冉比公务还要重要得多。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街道和人群。

  以前曾在博物馆看到过古希腊的画像,只可惜这座城市已几乎被世州同化,看不到任何爱琴海文明的影子。

  白皮肤高鼻梁的人们来来往往,但他们和白冉的长相略有区别。他们的额头和鼻子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就像素描作品的石膏像活了一般。

  那女人的侧脸呢?尽管已半年多未见,她的侧影仍清晰得像个照片。鼻梁虽然也高,但和额头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尖尖的下巴也凹下一个坑。

  白冉比他们漂亮多了,虽然这种想法不太礼貌,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么想。

  “长官好。”背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其说话的内容不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简直可以称之为陌生。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夜,听到睡梦中的蛇说梦话的那一刻。

  卢箫错愕地转头,看到裹得跟个粽子似的白冉。膨起的羽绒服上,围了三层的围巾将脖子和下巴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有一顶厚厚的羊毛帽子,从头到脚仅剩半张脸露在外面。

  白冉的鼻尖冻得很红,如蹭到口红一般。明明雅典的气温还在十度以上,却被她展现出了北极圈的感觉。

  “你之前叫过我的‘长官’,今后我会一声声还给你。”

  “什么?”卢箫歪头疑惑,并没有反应过来。

  白冉走近,笑道:“现在我是平民了,而您是高贵的长官。”但那双绿眼中的高傲与嘲讽仍像高高在上的少校。

  是了,她自诩为聪明人,已经退出了军队。

  卢箫不悦地回应:“现在我没穿军服,没必要。”

  白冉的眼睛眯成月牙:“怎么没必要?你确实是‘长官’嘛。”

  听她不断重复那样的叫法,卢箫眼神开始闪烁回避。轻佻得过分的叫法,亲昵得过分的叫法,比梦呓还甜蜜的叫法;她的心开始越跳越快。

  “我爱叫,”白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走吧。”

  看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挑身影向车站进发,卢箫抬起了手。维也纳的纬度比雅典高不少,气温也会低不少。

  “你真的可以吗?”

  白冉的脚步没有停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嘴边的话成为渐弱的回音。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

  十一月的维也纳也在下雪。

  像前些日子的慕尼黑一样,今年冬天到处都在下雪。

  踏下火车后,卢箫担心地伸出手,以备不时之需。她有些紧张地等待后面的人下车。通常情况下,蛇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啪。

  长筒靴底踏到洒满盐粒的砖地上。

  但那声碰撞并不太稳。虽然这人是个医生,但医者终难自医,不管怎样都需要外界的关怀。

  卢箫飞快搀扶住那如一根树棍般僵硬的身体:“你真的没事吗?”

  围巾上勉强显现出的绿眼聚焦有些许困难。白冉的行动很缓慢,移到站台的深处用了好几个小碎步。

  “让我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卢箫顿了顿,手渐渐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手上。那条蛇的手像冰块一样硬而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体征。

  紧紧攥住那双冰块,尝试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卢箫面对着她,将那两只手分别放入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中,温暖再温暖。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周围的旅客们在谈笑间走出站台,他们嘴边的雾气融进空气,飞向天空。

  一些人注意到了这边姿态异常暧昧的两个女人,开始下流地窃窃私语。

  那双翡翠做的眼睛闭上了,呼吸越来越浅。很疲惫,也很无力。

  卢箫越发担心:“要么还是回去吧?你的状态……实在不太好。”

  那双绿眼猛然睁开,奇异的忧伤搅在其中。围巾随看不见的嘴动了动,机械般说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卢箫万分困惑,转头看向灰蓝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她攥那双手攥得更紧了。

  “你见过了。这就是雪,这就是冬天。”

  “可是我并没有真正看过。”

  卢箫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

  在四周都是围墙的车站中看雪,并不是真正的看雪。维也纳这座城市和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冬天的一部分,都应该好好看看。

  “那等你好些了,跟我说。”

  “谢谢。”声音中的力量稍稍回来了些许,或许是手的温度逐渐上来的缘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他们是怎么做的?”

  “什么?”

  “像你一样的人,若冬天来到了北方地区,该怎么做才能正常活动?”

  “我们不会来北方。”白冉闷闷答道。

  “所以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大概。”

  卢箫陷入了沉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白冉明明可以待在四季如夏的赤联,却非要来维也纳,但她尊重这个决定,并且希望尽可能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以及一种大胆的假设。遇到冬天时,蛇是要下意识冬眠的,因此白冉也下意识一动不动。有效地降低新陈代谢,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的本能。

  但是白冉并不完全是蛇。

  她是人。

  她可以吃饭,吃很多饭;她的体温虽会受外界影响,但不会完全跟环境走。

  要试一试。

  卢箫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们走起来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白冉没有说话,眼神犹豫,浅金色的睫毛凝了一层白霜。她深深信任着年轻的上尉,却仍在踌躇,因为与天性逆向而行实在违背本能。

  “我们在车上吃了饭,你又是个大活人,怎么不能产热呢?”卢箫拉住她的手,向出站的方向微微退一步。“跑一跑,饿了我请你吃饭。”

  白冉被这话逗笑了。

  而精神状态一好,她的肢体也活了起来。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白冉迈的步子越来越大,身体姿态也越来越轻松自如。

  看到积极的苗头,卢箫感到整个人放松了不少。看着白冉渐渐从围巾中探出的下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嘴角便已不住上扬。

  “好些了?”

  “托你的福。”语气也愉悦不少。

  街上仍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身体暖和过来后,白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鹅毛般的雪花,惊异写满了脸庞。纯真笼罩她的脸颊和身体,眼眸中倒映出闪过的白色碎片,此刻的那双眼睛真真的像个玻璃弹珠了。

  “之前从来没见过雪?”卢箫惊异地问。

  沉默了几秒后。

  “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的两个字中听出了嘲讽。无力又心酸的嘲讽。而且不是在嘲讽别人,好像在嘲讽自己。

  空气变得更冷了。

  卢箫低头看着雪地上的脚印,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

  紧接着,她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知是不是巧合,六年前的今天自己也在维也纳,而那天的维也纳也在下大雪。

  骨灰盒的触感在手中清晰。明明手插在口袋里,却摸到了冰冷的木头。

  熟悉中夹杂着陌生。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天空,心脏开始停滞,恍惚间以为时间从未流动过。

  再回过神来时,卢箫看到身边的白冉正在盯着自己。

  “想到了什么?”白冉问。

  “没什么。”卢箫答。

  两人默默前进。

  她们经过了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三层高的古典建筑金碧辉煌,却异常寂静。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本应该有交响乐演出的。

  “现在还会有演出么?”似问非问,因为问话人早就知道答案。

  卢箫实话实说:“只会演军乐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真可惜,”白冉轻轻笑着,“不然我一定要在那里演奏《卡门》。”

  《卡门》。

  卢箫僵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天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六年前的事情。金色的建筑隐隐传出花腔女高音的歌喉,撕碎天空,抹去白雪。

  白冉挑了下眉,再次斜眼看向她:“想到什么了?”

  “没事。”卢箫摇摇头,心却越跳越快。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终也没说话。

  维也纳这座城市不小。但在两人无止境的走路下,它小得像个玩具城堡。

  她们经过一片繁华的街区,经过沉睡着的住宅区,经过盖上雪被子的农田。

  城市即将走到尽头。

  再往外,便是几片墓地了。

  看着通向墓地的小道,卢箫突然很想向后退。回忆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她浑身出冷汗。

  某片云杉林的背后,有亲手埋葬过的人。而在埋葬的那一刻,她仍清楚地记得,冷风肆起,整个人是那么渺小而没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垃圾。

  白冉毫无意识。她走近土路旁的指示牌,注视着墓地的名字。雪花不停往她的羽绒服上落,落出斑驳的白色。

  她转过头来,指向公墓的一侧。她没有戴手套,纤长雪白的手指在风中僵冷。

  “那片墓地,你去过吗?”

  “我?”卢箫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

  “嗯。去过吗?”

  “……去过。”卢箫闭上眼睛。虽然她既不想承认也不想回忆,可终无法说谎。

  但白冉并没有打算追问理由,这让卢箫松了口气。

  “我也想去。”

  “去墓地?为什么?”

  “我从来不去墓地,很好奇。”白冉垂下眼,鼻尖重新染上冻僵的红色。“不喜欢悼念死人。”

  不喜欢悼念死人的话,去墓地作什么呢?卢箫哭笑不得,但还是决定满足白冉的愿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纵容这女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陪你去。”

  “谢谢。”从这一刻,白冉的嗓音开始颤抖。

  从来没听过白冉的嗓音颤抖,卢箫警觉地转头,看到一个越来越木的表情,木得让人害怕。

  幽静的秘密埋在雪中,被风吹动的枝条沙沙作响。

  潮湿的阴天下渐渐聚起薄雾,四散的灰色墓碑上,十字架黯淡无光。世州这地面上早已没人信教,但立十字架的传统却传承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好看。

  两人爬上低矮的山坡。

  或许是因为温度过低的原因,白冉的体力很差,不停地喘着气。卢箫好几次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拒绝了。

  她们便只能一点点穿行在墓碑之间。

  作为唯物主义者,卢箫并不害怕,但也会觉诡异。或许是因为终也没能帮到沉睡于墓中的人,她自认为无颜再踏入这里。

  爬的过程中,白冉的眼睛在四处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在寻找谁的墓?

  卢箫满心疑问,却什么也不敢问因为一开口,幽静的秘密便会碎掉。

  终于,白冉停下了脚步,在一块格外低矮的墓碑前停下。

  异样的熟悉感越来越重,卢箫跟着停下脚步。在瞥到墓碑上的字时,她整个人僵住了。

  回忆,又是回忆。

  阴魂不散的回忆。

  【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黄莺之墓

  2155.11.22——2185.11.21】

  白冉盯着上面的文字,一动不动。侧脸的神情中,困惑中有愤怒,愤怒中有悲伤,最后收束成了麻木。

  雪落到她的鼻尖,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因为那鼻尖实在过于冰冷。

  时间停止了,就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卢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她想问很多问题,却不知该不该打破空气中的玻璃。

  所幸,白冉先开口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带有笑意,却比世界上最巨大的悲伤还要沉重。

  “一会儿我跪下的时候,请你保持站立。”

  冷风一吹,脊背泛起无数鸡皮疙瘩,一切温度骤然消失。

  卢箫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她要在黄莺的墓前下跪?她们认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白冉自嘲般笑了一下,表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她的眼睛仍盯着墓碑上的文字,就像眼球丧失了活动的能力一般。

  “因为您是世州仅存的良心。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这句话过分熟悉。

  卢箫盯着她的侧脸,某些猜测如蜿蜒的虫子爬上心头。

  而在真正反应过来后。

  震惊,恐惧,最后转变为了忧伤的空洞。

  遥远的注视穿越时空,穿透秘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信纸那头一直素未谋面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早就在眼前了。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这样荒谬?本就不熟悉的世界更加陌生,白冉侧脸的轮廓也越发陌生。

  卢箫瞪大眼睛,嗓音也开始抖:“你是……”

  “亲爱的长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上好榜就有人来找事,大家看见恶评不用管不用回复,放那就行。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人,习惯了,前段时间恶意举报的应该是同一批。

  我看不惯的我自己删了就好,谢谢大家~

  ……

  问我的感受?

  感受就是开心!

  终于不扑街了,受到了一定关注,黑子都有了(感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