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到操场集合的时候,卢箫精神恍惚。昨晚的噩梦让她没睡好。

  天还黑着,八连的同学已经到齐。

  突然间,一个高高的身影让她瞬间清醒。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被一群人簇拥着的,摆着一张臭脸的,正是那个风光不可一世的席子佑。

  简直运气感人。

  传说中的墨菲定律永远适用,无论多小的概率。

  卢箫这时才突然想起,虽然上尉会分成四个连,可失调男女比例让她们必定在同一个连相遇。

  没办法,只能尽量忍让,平安度过这一年就好。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按照身高排在了队伍第三名。

  席子佑站在队伍的第一个。她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八左右,若不入军队,打篮球怕会很合适。

  晨练不允许穿厚衣服,鄂木斯克清晨的寒风让军官们冻得直哆嗦,可谁也不敢放弃直挺挺的军姿。

  西伯利亚的六月。

  魔鬼之地的六月。

  一声哨响过后,一个女教官向她们走来。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典型的凯尔特人长相。

  而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训练不允许带刀,但那一刻,日内瓦精制刀具的触感却停留在了胸膛。

  上天的眷顾,命运的巧合。大家都知道,鹰眼军校的教官是轮换制,天南地北的校级军官都有概率上任;但在茫茫人海中能精准遇见,实在过于偶然了。

  灰色的眼睛与蓝色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刹,时间都停滞了。

  内心一阵暖流划过。

  卢箫忘记了这次进修役遇到了一切不愉快。

  “你们好!我是接下来一年,你们八连的教官,伊温·坎贝尔。叫我伊温教官就行。”她的军服上是两条横杠和一颗星,是少校军衔。若不是肩章证明,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位漂亮温婉、约三十五六岁的女士竟已是少校。

  “教官好!”八连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吼出回应。

  伊温教官冲上尉们和蔼笑笑:“冻坏了吧?我们先晨跑,跑热了再认识一下。今天第一天,也不为难你们。一万米,在一个小时内跑完,我掐表。跑步,走——”

  用最温柔的语气,下最狠的命令。

  大家,尤其是文职军官,内心哀怨却无法反抗。在世州军队必须一声不吭地绝对服从。

  卢箫倒没什么意见。万米晨跑是进修役的常规操作,只不过军衔不同频率不同。她一直对自己够狠,更何况是在经历了那场内战之后。

  跑起来,寒风像一把把利刃,刮得脸生疼。四肢被保暖裤束缚,有些麻木地摆动。

  她尽力奔跑在橙色的橡胶跑道上,好让自己暖和起来。

  一千米过后,肺在痛苦地灼烧;三千米过后,灼烧感渐渐消退。

  不知不觉中,卢箫已经跑在最前面,甚至甩出第二名几十米。这只是一次晨跑,她并没想竞争什么,只是以前在中央军队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帮助了她。

  再一次转弯后,余光中出现了席子佑高大的身影。虽然气喘吁吁,但她凶狠的表情仍然不减,甚至比平常还要吓人。

  这人好像很不爽,但她并没有心思理会,或许只是咬牙坚持的时候不便表情管理吧。一万米还有一半,专心跑步才是要紧事。

  跑着跑着,太阳从高墙上升起,带来晨光熹微。

  跑着跑着,风变得温柔,阳光下的操场散出温柔的绿色。

  像风一样自由。

  卢箫抬高腿,闭上眼睛,短短的头发在风中一甩一甩。累,但是快乐。或许旁人很难理解这种心境,但对于她来说确实如此。独行在风中时,干什么都是轻松的,干什么都是甜的,即便是魔鬼般的一万米。

  24圈。还有1圈。

  绿茵场边等待的伊温教官看了一眼秒表,然后露出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减轻了卢箫肌肉的痛苦。

  天亮了。

  训练场一片光明,就像奔跑着的军人们。

  “42分35秒。”卢箫率先冲过白线时,伊温教官报出了时间。

  卢箫渐渐减速,然后在跑道尽头变成走路,走回田径场。心肺的负荷渐渐爆炸,寒冷之中四肢僵硬,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见下一名还离得很远,伊温欢快地小跑到她面前,悄声称赞道:“不愧是我们卢小箫同学,体能真不错。”

  “谢谢。”卢箫立正一瞬。

  伊温被这种乖而严肃的语气逗笑了。本就高瘦的卢箫剪短发后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和说话的语气很有反差感。

  “怎么剪了头发?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属性觉醒了?”

  “因为短发便于打理。”卢箫耐心解释。

  听到这话,伊温教官甜甜一笑。深深眼窝中,那大海一样的蔚眼睛眯成月牙。她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位小可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什么都当真。

  她很想再说几句话,但跑道上其他人已临近终点,便只得走开了。

  卢箫的心跳终于恢复了些,停到跑道边为同窗们加油。

  不久后,席子佑也冲过了终点。气喘吁吁,脸红得吓人。

  无意间对视时,卢箫感觉很不舒服。她说不上那样的眼神的涵义,但着实是不想再对视了。

  晨跑后,女上尉们稍作拉伸,立刻站好队。

  太阳已经升起,鄂木斯克的寒冷不再难以忍受。湛蓝天空中,轻纱似的白云乘鱼肚白的光束移向远方。

  汗水和喘气声浸湿露天训练场的空气。

  伊温教官拍拍手,兴致高涨:“大家都很棒,这么冷的天,最慢的都一个小时跑完了!哼哼,谁都不用罚跑啦。年轻小丫头的体力就是不一样,一个晨跑都能跑这么快。是吧,小卢上尉?”

  这位过分活泼的教官实在不像个人到中年的少校。但相比起总瞪眼的更年期大妈,拥有这样活泼幽默的教官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卢箫不好意思笑笑,低头以示谦虚。

  “身体素质稍有落后的同学也别气馁,离最终考核还有一年呢,慢慢来。人到一定岁数后,身体素质确实会下降。看看,今天跑在前面的不都是小朋友嘛?席子佑也是啊,她才25岁。”说罢,她冲队伍打头的席子佑眨眨眼。“剩下的同学我还不认识,一个一个做自我介绍,也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天太冷,怕你们着凉,边跳边说也行哦。”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操场。有口音差异,但都中气十足。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各异。有地方的,有中央直属的;有文职,有武职,也有技术职。属实多样。武装部财务参谋,保密所研究院,空军指挥官,西边支局的警司,甚至还有东亚文化中心的部长。

  内心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人生竟然有这么多可能性,而且无论沿着哪条道路,都能沐浴在最蓬勃的阳光下。

  只是。

  虽然都在阳光下,有的人却会被自己的影子遮住。

  人是天生的社会性动物。仅仅过了半天,八连的所有人就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

  少尉们尚年轻,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三十而立的上尉们就不一样了,活生生让军校进修役成了微型官场。

  人人都是行走的招牌,人人都被分成三六九等。

  尤其在朋友的选择上,甚至还形成了一条特定鄙视链。中央鄙视地方,技术职鄙视武职,武职鄙视文职。

  世故之人口中“最没技术含量混饭吃的”,便是被明目张胆内涵的地方文职军官。

  无论席子佑人本身如何,她永远是人际关系中最吃香的。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有人围过来巴结她。

  中央直属的技术武职,军二代,成绩好;大概率是未来的大将甚至元帅。

  理论课结束后,千在熙就和席子佑那帮人主动混熟了。高技术含量的军医够格。

  卢箫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翻看新发的课本,万分享受在照进来的阳光下看书的感觉。她渴望友情,却不喜欢这群人,所以宁愿孤身。

  反正,习惯了。

  更反正,不习惯也终能习惯。

  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一个同样孤零零的身影。

  是申荷娜,那个年近三十的东亚文化分中心宣传部长。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她都处在食物链最底端,当然在人际交往上就会处于弱势。

  其实晚些晋升何尝不是件好事,她想到以前因提前晋升遭受的无数嫉妒与怨恨。不,或许自己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卢箫惋惜地看向那温柔的侧脸。

  于是她放下书,走了过去。

  “要一块吃饭吗?”

  申荷娜很是意外地转头。在看到来者何人后,好像有些失望,又有些羞愧。她迟疑了一下,表情如做梦般朦胧。

  “真的吗?”

  卢箫只觉得很讽刺。这真是个鬼地方,比那个地方还鬼。她尽可能让笑容不那么苍白无力:“当然了。我刚才看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申荷娜愣了一下,紧接着被她小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了。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很慈爱,就像母亲一般。她比卢箫大九岁,本实在不好意思成为朋友;但突然,她又好像无所顾忌了。

  “好呀。”

  卢箫便坐到她身边,和她谈天说地了起来。不愧是文职人员,说话很有智慧;不愧是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人,能讲出很多有趣的生活经验。聊着聊着,她很幸运能认识这样一位同伴。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回避申荷娜;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看自己时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她认为很多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所以并不想理会。

  教室的另一端,某双眼睛在注视。恶毒的怨恨灼烧绿火,这其实已是答案。

  卢箫却浑然不觉。

  **

  午饭前,是参训体检。

  抽完血后,卢箫和申荷娜到更衣室里脱衣服。

  席子佑和其新晋跟班瓦妮莎也在。看到她们时,席子佑的嘴角立刻向下扯动,抛出了一个嫌弃的神情。

  晦气。

  卢箫没有理会,继续和申荷娜说说笑笑。但申荷娜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好像在害怕什么,回应也变得心不在焉。

  卢箫也觉气氛压抑,便不再说话,默默走出更衣室。

  测身高体重处,她排在几个女军官后面老实等待。军人们的作风一向毫不磨叽,没过几分钟就轮到她了。

  “身高172.4,体重57.7。”管测量的医生边写边记。

  卢箫点点头,准备离开。

  “站住。”医生叫住了她。

  她立刻停下脚步,看向医生。

  只见医生皱了皱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太瘦了,这个身高怎么也要62千克以上才合格。血色素也不高,很危险。从今天起必须多吃点,注意营养,最好多长几斤。”

  后面突然散出阵阵窃笑。她能很明显地分辨出窃笑的来源,但懒得理会。

  “是。谢谢您。”

  更衣室内空空如也。

  卢箫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穿衣服。但很奇怪,本整齐叠在长椅上的衣服不见了。再定睛一看,衣服被放到了靠墙的储物柜顶端。可能是长椅上不该放东西吧,她没想那么多。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然回头,发现是席子佑。那双大手爬上自己的大臂,不怀好意地捏了捏。可能是身高的原因,氛围倍感压抑。

  “身体挺硬朗,可惜太干瘪。记得多吃点啊。”很阴阳怪气的声音。

  卢箫抓起她的手腕,很轻松便甩开了:“未经允许不要对别人动手动脚。”她竭力控制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善。

  席子佑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这位身材瘦削的军警能有这么大劲,有些尴尬地活动了下肩膀。

  “怎么这么大反应?呵呵,难道你是同性恋不成?”

  “不关你事。”

  “难怪你头发剪得这么短。该不会多暗示暗示自己,就能闭经了吧?”

  低俗的侮辱,刻薄的冒犯。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她顶到墙上,手肘狠狠抵住她的肩。毕竟年轻气盛,火气来得很快。

  虽然席子佑人高马大,可力量终不敌上过战场的军警,便只能狼狈贴墙。眯眼注视一会儿后,她突然咧起嘴角,狼狈中泛起一丝得意。

  “噢,你急了。”

  卢箫注视着她,眼睛都没眨一下:“没错,我急了。所以你更该注意自己的言辞。”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席子佑意料之外。她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头一次遇到承认自己急了的人,也好像头一次遇到敢这么与她作对的人。

  明明没有乌鸦,却隐隐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卢箫见她不再言语,继续道:“非要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吗?别人的怒火能给你的履历镀金吗?”

  听着听着,席子佑的表情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好像在看一条发疯的狗。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卢箫!放开她吧。”

  卢箫转头,看见申荷娜圆圆的眼睛满是深沉的忧虑与灰暗的恐惧。

  是了,自己不该惹麻烦,如果连累朋友就不好了。

  她立刻松开席子佑。

  席子佑看看不远处的申荷娜,再看看卢箫,脸上爬满诡异的笑容:“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交个朋友?”

  卢箫将柜顶的衣服拿下,专心致志地扣衬衫扣子。上面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并不在意,回去洗洗就好。

  席子佑皱眉:“我在问你呢。”

  “随便。”卢箫冷冷答道。

  席子佑开始哈哈大笑,就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恰巧,千在熙和瓦妮莎也测完身高体重回来了。她们看到这样的场面,面面相觑。

  卢箫没理会她,快步走出了更衣室。

  申荷娜叹了口气,也随她走出了更衣室。

  食堂里落座后,卢箫没好气地咬着汉堡。面前还有奶酪薯条和炸鸡翅。很腻,但她打算全部吃完。经体检处医生的一番话后,她决定每顿都多吃点,好增强体质。接下来的一年会有四次大拉练与无数次高强度体能训练,不能拖八连后腿。

  申荷娜小口小口吃菜,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箫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问:“怎么了?”

  “唉,你不该招惹她的。”

  “我没招惹她。是她先招惹我的。”

  “……我当然也知道,但是这个真的,怎么说呢。”

  “别担心,我尽量离她远一些。”卢箫胸有成竹。

  “真的吗?”

  “当然。”

  两人无言片刻。

  申荷娜吃完盘中的食物,不解地眨眨眼。那是她一直想的问的:“你好奇怪,别人都一心想巴结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卢箫用纸巾擦擦嘴角的蛋黄酱:“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没巴结她吗?”

  申荷娜的笑容有些古怪。

  那笑容好像在说,训练场的天空是一块巨大的蓝色垃圾,水泥地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灰色垃圾,而她们是其间毫无价值的小垃圾。

  “或许吧。”

  **

  灯光下,卢箫正在做理论课作业。

  这是一道计算理想气体分子速率分布函数值的题。物理和数学都是军事理论体系下的必修课,也是进修役结业评定的重要参考。

  自当年成为军警后,她忘了许多知识,现在只能一点点捡起。

  让思维肆意沉浸在公式中,不仅不觉厌烦,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微分方程,二重积分,封闭曲线所经坐标。每当看到千变万化的数字时,她便会想起几年前军校的日子。

  自己也曾在结业考试的数学科目中拿了最高分,也曾勉强算得上是个天才;可惜命运未曾眷顾,终也没能成为一名研究员。

  九点半到了。

  她立刻放下笔,收拾好教材和笔记本。洗漱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抬头,窗外漫天繁星。一道光束横穿天空,高耸的灯塔留下落寞的黑影。黑影刺向天空,天空也是寂寞的。

  千在熙带着发箍,往脸上擦着各式护肤品。她的皮肤吹弹可破,细腻到不像一个经历风吹日晒的军人。

  各自洗漱,各自睡觉,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和谐吧。

  洗漱归来的卢箫站在门边。

  “我关灯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越压抑的环境,莫名其妙的对立矛盾越多……(我指的是小说,才没有指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