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是一片暖洋洋的明亮。

  春天来了。

  雾已经散去,开罗上方的天空成了一条碧蓝的缎带。

  睡得有多好,醒来时就有多迷惑。

  卢箫瞥一眼墙上的钟表。昨天晚上醒来过吗?是她没叫醒自己,还是自己醒不来?抑或是……

  她尽可能没动静地转头,看到了躺在身侧的白冉。因为看不到那双绿眼中的激进与嘲讽,闭眼酣睡的蛇看起来格外温和,像旧时北欧皇宫里未谙世事的公主。

  不是一场梦。

  然而,眼神稍稍向别处瞟了一下,卢箫就感觉气血上涌得头晕。

  白冉本就没扣上衬衫扣子,经过一晚上睡姿变换的影响后,彻底敞开。大概是室内温度较高的原因,被子也没盖好。

  什么都能看见。而她的皮肤过于苍白,比任何事物都要抓眼。

  那具身体过于桃色,以至于多看一眼都算亵渎。

  卢箫别开头,决定思考一下今日的排班,以及新的一年的工作计划。上一任警司长的遗风仍影响不少,风纪整顿仍是首要任务……

  这时,身边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长官。”

  两个字,让卢箫大脑猛然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她被无数人叫过“长官”,却从没被那条蛇叫过。

  卢箫警觉地看向身边人,却只看到一个半梦半醒的朦胧表情。哦,这条蛇没叫自己,只是在说梦话。

  “长官……别哭……”

  突然,一股异样感涌上心头。

  跟那声“长官”相比,以前的无数声“卢上尉”都显得生疏无比。就好像每一声“卢上尉”,都在硬生生掩盖她所习惯的、即将脱口而出的“长官”。一定是错觉,但这错觉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谁,或谁们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不会是我,没有被一个高军衔的人叫“长官”的道理。

  大概是别的军官。

  而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感觉肺部一阵收紧。兴趣不会无缘无故诞生,而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来说更是。

  她隐隐明白了无缘无故的亲密举动的含义,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强吻。大概自己让她想起了那位“长官”罢了。

  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

  卢箫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失望?迷茫?抑或是如释重负?

  她坐到床沿边缘,看向窗外反射阳光到呈白色的沙土。

  现在的生活是过去的影子,现在的意识是过去的修饰。她开始思考,白冉是否也能在过去的某个人身上找到影子。

  但想着想着,卢箫及时打住了思绪。

  她觉得,还是将每个人当作独立个体对待,才算得上有尊重。当然,关于这一点,她不会向别人提出要求,只希望自己能默默贯彻下去。

  终于,白冉醒了。

  在那双绿眸显现的一瞬,她整张脸的气质就立刻变了。变得愤世嫉俗,变得压迫感十足,变得坏而调皮。

  “真是早睡早起的乖孩子。”白冉边笑边撑了起来。那松松垮垮没扣扣子的衬衫,立刻随身体的运动滑落了一半。

  香肩半露。

  更糟糕的是,那女人好像毫不在乎,就任它露着,并伸了个懒到不能再懒的懒腰。她的双臂一展,纤腰便弯折出一个过分柔软的弧度,而前面的曲线也更加清晰。

  说毫无波澜是假的,就算是块木头,也不能直视这令人过于浮想联翩的景象。

  卢箫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衣服,然后背过身去:“赶紧换衣服,吃早饭去。”

  “不吃了,我必须尽快赶回索马里。”白冉懒懒地站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大年初三还要做手术,真就只有医生不用过年。”

  “军警也不用。”卢箫平静地补充道。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语气还染上了点幼稚的炫耀感。

  “也是。我现在休假结束,至少证明我有假期;你的休假从不结束,因为就没开始过。”

  卢箫皱眉:“你这次到底是‘出差’还是‘休假’?”

  “这两个有什么实质性区别么?”

  卢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个是需要装样子的偷懒,一个是不需要装样子的偷懒,对吧?”

  白冉被逗乐了,眉毛扬得很高。也说不上窗外的阳光和她的笑容哪个更调皮。

  “恭喜你,成功被我带坏了。”

  **

  法定春节假期一过,卢箫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世州官方的信。信封是红色的,而红色是优先级最高的颜色。

  取下印有军徽的钢银,新鲜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看一眼信的模板,卢箫就明白这是什么信件了。

  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通知信。

  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又要服军官进修役了。

  军官进修役,是世州军队特色培养体系的重要一环。

  它针对校级以下的军官,一般于晋升一年后开始服役。此类兵役为期半年,涵盖体能、军事训练和理论教育,由高两级的军官管理;对于军衔为上尉的军官,将会额外追加为期两个月的“教官役”,即担任低级士官的教官训练他人。

  进修期间,军校实行封闭管理。只有出现重大事务,才会允许短暂离校处理原职位上的工作。

  卢箫将信件按在桌上,每个字都进了眼睛,却没什么意义。

  服役时间什么的早都确定好了,但只有拿到官方通知信的那一刹,才真真切切有了实感。

  七年内,三次进修役。

  晋升太频繁。

  卢箫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每次都被特批晋升。碰巧考出了好成绩,碰巧破了案,碰巧被中央赏识。明明自己这个年龄,不该是上尉的。

  她抬头看向窗外一派荒凉的景象,想起了四年前的兵役时光。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段时光。

  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家军职迥异,却能共同在训练区里挥洒汗水。信仰互相构建,热情互相感染。于是乎,再艰苦的拉练也可以忍受。

  但过小的年龄实在和大家格格不入。那年的自己不过二十岁,却被迫和一群二十五六的人待在同一个连里训练。而这次的上尉进修役,年龄差只能更大,训练之下很难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上尉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不过……那女人今年该有三十二岁了吧?这么换位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但这也仅仅是安慰而已。

  命运馈赠的一切,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很想选择一条随大流的道路,那样的话,就不用接受那么多奇怪目光的打量。

  而最令人不适的目光,无疑是怨恨和嫉妒。

  她闭上眼睛,看到了无边的黑。

  **

  进修役前,最后的日子十分平静。

  握笔的手不断飞舞,留下一行行刚硬的字迹。去年新年发的钢笔已经磨旧,但两个月前刚发的警务笔记却很新。

  命运是个环,好像逃了,却没完全逃开。

  回忆的温暖会让她留恋,但离别的情绪很快就渐渐淡去了。总局也就那样,中央也就那样,她从未觉得哪里是家。

  从12岁踏入军校的那一天开始,她已四海为家。

  地图又更新了一版,世州的领土又在某个边边角角扩大了。卢箫的手指按在满是油墨味的边界线上,沉思。

  无时无刻都有东西在提醒时间的流动。

  这时,警局走廊传来一阵骚乱,仅从脚步频率便可判断发生了大事。

  现在是难得的午休,疲惫的困意布满干热的空气,手边的咖啡都没喝一半。

  但作为开罗警卫司的总警司长,发生任何大事都必须在场。于是,卢箫匆忙走出办公室,向骚乱的来源赶去。

  下楼后,她看到两个警员押着一名犯人出了警车。

  那名犯人的身影很熟悉。瘦小却挺拔,是人类中的老鼠,也是人类中最有血性的老鼠。

  脑海内闪过正午的班加罗尔街道,全身罩绿袍的女人用最冷的语气轰走每个走狗。

  卢箫快步上前。

  两位警员立刻立正敬礼。

  “她是谁?”

  “报告长官,是司愚。”

  果然没错。

  那次她全身罩了绿袍看不见脸,但其独特的气质与身形仍能让人一眼认出。

  卢箫用余光打量这位“流浪艺术家”。

  白如纸的脸上,一对狭长的眼睛中间,刀片一样的鼻子锋利地斜劈下来。像老鹰,但不是那种加害别人的老鹰。

  而司愚看到了卢箫的脸后,明显也认出了她,只不过问候是一声冷笑。

  “一个画画的,抓她干什么?”卢箫冷着脸问。

  两位警员为难地对视一眼:“但她是中央通缉的政犯……”

  卢箫当然明白。

  “我知道,押她去3号区。”那是整个监狱环境最好的区域。

  “可埃尔耐尼少尉说押到5号区。”

  “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唉,我得好好和索拉博谈谈了,怎么能把女士关到那儿?”

  两位警员当然遵从来自更高军衔的命令。

  **

  第二天,卢箫决定亲自去3号区看一看。

  她总觉得良心不安。

  尽管从上到下都在将司愚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她总也想不明白,一个画家究竟犯了什么罪。独特的艺术风格,黑色的讽刺幽默,多有意思。

  明明都叫嚣着言论自由,为什么当被评论的对象变成政府时,便成了一纸空文?

  3号区最靠里面的监狱中,司愚正面对墙壁,用石头涂涂画画。她脚边的盒饭几乎一口没动,和瘦成竹竿的躯干莫名和谐。

  而看守的警员开始打瞌睡。

  “累了?”卢箫悄悄走近后,用指节敲敲桌子。她的手劲很大,敲的声音很响。

  警员吓得一个激灵,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对不起!”

  卢箫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司愚却还没吃午饭?她明明看上去很饿,不会要绝食抗议吧。

  “128昨天吃饭了吗?”

  “不太清楚,好像吃了吧。”

  不对,从她的精神状态来看,应该是没吃饭。但卢箫也不敢贸然怀疑下属,便悄悄走到司愚的监狱门口。

  “你怎么不吃饭?”卢箫隔着栅栏问。

  司愚手中的石头仍在墙上摩擦。

  “我鸡蛋过敏。”她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毫不在乎一般。

  意料之外。卢箫知道,因为鸡蛋产量增加价格下滑,监狱区近来的伙食一直是蛋炒饭。只是她没想到,警员竟如此不关心所关押的犯人,不到濒死根本不会管。

  “所以她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一顿饭没吃。”卢箫愤怒地看向看守的警员。

  警员瑟瑟发抖:“我、我真的没注意……”

  卢箫换上了最凶狠的语气和表情。

  “犯人出了问题,上面是要问责的。”

  “对不起。”

  “记下,3146鸡蛋过敏。我一会儿会检查其它地方的情况。”

  “是。”

  卢箫走到邻近的后勤区,管后勤的同事要了两袋面包,然后快步返回3号区。

  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她将面包放到小桌板上。

  司愚终于转过身来。

  仍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下顿饭就没鸡蛋了。这顿你先用面包垫着。”卢箫尽可能让语气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司愚疑惑地垂下眼睛,看到小桌板上的面包后,愣住了。很显然,这在她意料之外。

  卢箫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们会满足的。”

  “谢谢。”司愚蹲下身拿面包,手中的石头滚到墙角,身后的画也显现出来。

  灰色的墙壁上,是一副经石头摩擦留下的乳白色线条。上方是一个浅浅的月亮,下面则是六枚硬币。

  那好像是某本书的隐喻,卢箫确信自己很久以前的某所图书馆里见到过,但想不起来书名。她只记得,这幅画让她想起了包括司愚在内的一群人。即便颠沛流离,即便遭到迫害,即便怀才不遇,仍未放弃过理想。

  同情政犯是危险的,敬佩政犯更是十恶不赦;这样的想法比犯人本身还要歪曲。

  但卢箫仍然希望,如果司愚能收敛些锋芒就好了,就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接受虐待了。不,如果收敛了锋芒,她也就不该再叫“司愚”了。

  卢箫开始发呆。

  或许可以保释?不知保释金多少,如果……

  “请问还有其它问题吗,长官?”警员战战兢兢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卢箫立刻摇摇头,准备转身出去。

  然而,刚踏出一步。

  “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曲子。”

  卢箫转过头,不解其意。

  司愚撕开袋子,脸上的寒冰融化了些许。面包的香气穿越空间和时间,扑面而来。

  “《dieSonatevomgutenMenschen(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替身文学(呆)

  “如果我一直听这首曲子,革/命就不能成功。”

  ——选自《窃听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