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染红天边的云彩。

  总是万里晴空的开罗,每天傍晚的天空都像宣纸上晕染的水彩。

  过海关的人明显减少了。若想要回家过除夕,必须要在白天过关,才来得及。

  只有远处过检查站的货车仍络绎不绝。一阵阵扬起的尘土似蜂窝状的沙堡,他们是仍要上班的工蜂。

  卢箫检查完最后一个护照,还没到下班时间。

  她抬起双臂,狠狠伸展了一下身体,差点没把脖子搞抽筋。果然是埋头工作太久了,每块肌肉都控诉着僵硬。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无声无息伸到她的背后,开始轻轻按揉。那按摩的手法娴熟有序,力道也恰到好处。

  好舒服。

  肌肉瞬间放松了不少,卢箫感到身子渐渐软了下来。眼皮上下打架,差点睡着。

  而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睡着了,身子毫无意识地向后倒去,倒到了一片柔软上,像席梦思的枕头。

  不太对。

  倏然惊醒。

  她猛然转头,只见白冉一脸平静地站在身后,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揉捏。而刚才头靠的地方,正正好好在白冉的上腹和胸之间。

  完全忘了这回事了。

  卢箫赶快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问:“你……一直在这?”

  “卢上尉工作真专注,”白冉眯起眼微笑,“是的。”

  卢箫犹豫了片刻,有点想问她为什么留在这里,却终也没问。反正就算问了,大概率也是得到一串堪比胡言乱语的回答,她想。

  “总在这里坐着太累,你还是回去吧。”

  白冉眨眨眼,金色的长睫毛似蝴蝶般上下飞舞:“到底是谁累?你不仅坐着,还要埋头检查。”

  “因为我在工作。”

  白冉懵懂地歪头,反问:“可我又没在工作,怎么会累呢?”

  “那随你便。”

  卢箫转了转肩膀,依旧很僵硬;白冉便再次抬起手,捏起了她的斜方肌。

  虽然很不想被这女人施舍,但被按摩实在是太舒服了。白冉的手很大,也很有劲,实在是天然的按摩工具。于是卢箫就僵在那里,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

  但还是得回应些什么,不然空气安静得过于尴尬。

  卢箫想了半天,只得夸一句:“谢谢,你的按摩手法很专业。”

  “我当过按摩小妹。”

  “真的?”

  “假的。”

  “……”

  二百米开外,一群人下了刚刚到站的列车,涌向海关。

  卢箫重新坐到座位上。

  白冉也重新坐到她身旁的小马扎上。她的报纸已经看完,随意叠成一团,塞进了背包的侧翼。

  看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卢箫一边将公章在印泥上均匀按压,一边叹了口气:“无聊的话,我让同事给你取本书。”

  “不无聊,我有书。”白冉的语气很认真。

  卢箫很不可思议:“有书?”她明明看到,白冉的背包里全是各色甜点,怎么会有空间装书。

  “你就是本书,”白冉眨眨眼,“我看你。”

  “……”

  卢箫很不想承认,脸颊又不争气地烫了。大概是因为,在世州军队里可没人敢调戏自己,这种情况约等于头一次。唐中校从来也只是命令,而不是调戏。

  一本本护照让人眼花缭乱。

  卢箫竭力控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她已经累计工作了九个小时,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好不容易送走这一波人。

  卢箫拿起脚边的水壶,却发现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水了。上次喝的时候,也只剩下这么点水了吗?她万分迷惑。

  思考了片刻,她马上意识到了罪魁祸首,瞪眼看向身旁悠闲自在的白冉:“你怎么喝我水!”

  “我不嫌弃。”白冉无所谓式地耸耸肩。

  “我嫌弃!”卢箫把水壶往地上一摔,满腔委屈却发作不出来。“喝这么多水,你是水牛吗?”

  “我是水蛇。”说罢,白冉笑着拿起水壶,向检察署走去。

  还算识相。

  不过经刚才那么一闹,因工作而乱哄哄的思绪稍稍整齐了些许。瞥一眼那正经中带点婀娜的背影,卢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勾起了疲惫的笑。

  打水归来后,白冉打了个哈欠。

  “老变态竟然把你发配到开罗盖章,真有意思。”

  “是整顿警卫司。”卢箫纠正道。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

  “……你说得对。”

  一针见血的话。但也正是这一针见血,大多数人根本忍受不了。

  不过,卢箫倒对此没有意见,甚至还有些钦佩。当然,这种情感可绝对不能被那条自大的蛇发现,不然又得听她嘲讽几句。

  渴了。

  卢箫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准备喝水。

  正要喝水前,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壶嘴。

  其实她并没有洁癖,只是象征性地擦擦,以表达对白冉未经同意就擅自喝水的抗议。

  白冉盯着她的动作,挑挑右眉:“你擦了个寂寞,咱们该间接接吻还是间接接吻。”

  好吧,有时候一针见血确实挺烦人。

  “唾液不就是蛋白质和无机盐。”卢箫边喝边嘟囔,虽然她觉得自己很像死鸭子。

  白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神向天空的方向瞟去,好像在回味什么。

  “要不要回忆一下我们真正的接吻?”

  卢箫差点一口喷出来:“你!”

  “我替你说,x我妈的。”

  “……”

  卢箫喝完水后,狠狠地拧紧盖子,放到腿边。

  太阳完全落入黄沙尽头的地平线下,天黑了。卢箫伸手拉开光,点亮了凉棚顶的热燃灯。

  人造灯光下的工作格外催眠。卢箫整理了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听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属的汇报。

  晚上七点一过,海关彻底清净。

  虽然正式下班的时间是十点,但搜查处的警员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若换在平常,卢箫会斥责他们的散漫;但在今天这个本应阖家欢乐的特殊日子里,她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或许……今天早下班一点也是可以的?卢箫开始发呆。人在疲劳的时候格外容易发呆。

  “卢上尉可以下班了吗?”

  卢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拽了个趔趄。她这才想起来,白冉还留在这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回家的吗?”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本可以不无聊的除夕夜强行无聊。

  白冉坐在原地,绿眼与凉棚外的黑夜融为一体。她的表情很淡,说话时也不带任何起伏。

  “我四海为家。”

  “那不如出家。”

  “不错的建议,”白冉平静地眨眨眼,“但戒欲不适合我。”

  卢箫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但她在那双浸入黑暗的绿眼中找到了认真。令人不寒而栗的认真,与不可一世的孤独。

  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她认为自己的臆断有些自大,却想坚持那种自大。

  今日的风突然有些凉。

  开罗的温差实在太大,夜晚的黄沙锁不住热气。她不知道身旁的那条蛇会不会冷,尽管穿了风衣和毛衣。

  卢箫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集齐散在长桌角落的文档,抱在怀中,她伸手掏出兜中的哨子。

  白冉不解地注视她:“怎么了?”

  “下班了。”卢箫浅浅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哨子,塞入口中。

  嘘——

  气流穿过哨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声。

  耶——

  整个海关扬起了庆祝的声音。除夕夜的下班尤为值得高兴。

  卢箫收起哨子,疲惫的神色终于消退了些许。关灯后,她一手抱起资料,一手打开手电筒的开关:“走,我们去吃饭。”

  “我们?”白冉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如果你不怕生的话。因为我答应了请警卫司吃饭。”卢箫顿了顿,思考一瞬。“也不算我请,算是公款聚餐。”

  白冉跟在后面,调侃道:“北赤联军人也能参与世州的公款聚餐么?”

  “你的那份我请。”卢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夜色微凉,白冉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眯眯加快了步子,和年轻的上尉并肩前行。

  **

  在除夕值班的警员都会记得那一年的聚餐。

  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北赤联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没戴头巾的北赤联女人。她和卢上尉并肩走进餐厅,过分高挑的身段与过分抓人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白冉。”

  白冉延续了她慵懒的作风,语句极为简短,敬礼敬得极为随意,狭长的绿眼也像没完全睁开一般。

  开罗警卫司的全体警员面面相觑,谁也没搞明白这女人什么来头。而再观察其行头与气质,修身毛衣大红唇,散漫魅惑又勾人,怎么看怎么像……

  卢箫怕下属误会什么,忙补充说明道:“她是去年南北内战中北赤联的军医长,大家叫她白少校吧。”

  早就坐到椅子上的白冉点了点头。

  空气安静。

  大家像是信服了,又像是没信服。不过联系一下卢上尉平常严肃认真的作风,还是被信服的占多数。

  “白少校好。”还是下午和白冉聊天的那个女警员率先破了冰。

  “白少校好。”其余警员也跟着敬礼。

  白冉单手开了一瓶啤酒,丝丝泡沫喷出瓶口:“不必这么正式,随意点。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说罢仰起头,眨眼间灌下三分之一瓶酒。

  开罗的警员们被吓傻了。世州的女军人都没这么奔放,更何况是束缚诸多的拉弥教信徒?

  但对方的军衔很高,他们也不敢作何评价,只能抬起手中的杯子,回敬这位曾经的盟军军医长。

  卢箫依旧没有沾酒,象征性抬起手中装满凉白开的杯子,在空中虚晃一下。

  远方的城市上空,五彩的烟花绚烂炸裂,然后留下一地空响。

  众人在烤乳鸽蒸出来的香气中,喝下杯中的酒与水。

  饭菜上齐后,卢箫额外给了饭店老板二十州元的小费。大除夕夜的为警卫司准备三大桌年夜饭,着实不容易。

  警员们一直保持沉默,各自吃了些菜。一是铁面卢上尉在,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盟军军官在,谁也都自在不起来。

  几分钟后,又是那个女警员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故作轻松地问:“请问您怎么今天来我们这里了?”

  听到这句问话,卢箫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其实她也想知道,只不过一直没能套出答案来。

  白冉挑挑眉:“因为寂寞,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我来世州出差,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识,只认识卢上尉,就拜托一起熬过去喽。”

  卢箫隐隐感觉,刚才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至于哪半是真,哪半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您和卢上尉的交情一定很好吧。”一个男警员傻乎乎地问。

  “我不确定,”白冉的笑容突然狡黠,“卢上尉是怎么认为的?”

  猝不及防。

  卢箫慌忙咽下口中的米饭,尽可能镇定地答:“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哦,真好。”男警员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和白冉交谈过的女警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一脸意味深长地咳嗽两声。

  卢箫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白冉的笑容,则悄悄从狡黠转变为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她拈起一块肉馅饼,送到嘴边。

  卢箫有些担心白冉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过在看到那条蛇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后,微微松了口气。

  渐渐的,她很明显地发觉,因为自己的存在,这次聚餐对于老警员们来说并不尽兴。但这也没办法,为了尽快整顿开罗警卫司,只能板着脸做个恶人。

  于是,卢箫决定提前离场,还给下属们一个热闹快乐的除夕夜。反正工作累了,早回去早休息。

  “我先走一步。帐已经结了,你们好好玩。”

  而白冉马上拿起了背包,也站了起来:“我和卢上尉一块走。”

  餐厅内的氛围瞬间鲜活了起来。

  “卢上尉走好。”

  “白少校再见。”

  七嘴八舌的送别中满是庆幸与喜悦。

  走出饭店后,热闹消失了。

  放眼望去,无尽凄凉之中,只有远方城市的灯火通明。

  之前那么多次分别都没有成功,这下该成功了吧。

  卢箫犹豫了一刻,看向白冉:“你住哪里?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从她背包的情况来看,她所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你当真可以送我?”白冉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月光下,她的皮肤苍白到可怕,像雪捏的雕塑。

  “嗯。”卢箫嘴上虽答应着,但总感觉必定有妖。

  而下一秒便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白冉笑着转了一圈,特意展示了一下她装满甜点的背包:“那就送我去你宿舍吧。我住你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白冉确实不说谎,只不过经常性话只说一半~

  比如——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因为你当不了贪官。)”

  “因为(我怕卢上尉)寂寞,(她)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