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他们名字以后, 谢宁便让他们回去,明日再来守卫,姜摇和着娄茂典与金玉离开, 而后他落后一步, 默不作声来到谢宁寝卧的房间外,驻足守在那里。

  因他现在是谢宁的侍卫, 做出这样的举动虽然令人诧异, 但也还算合理的范围里,未曾触发这个幻境世界的警告。

  那些鬼婴因他的举动寻了过来,再次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其中一个鬼婴巨大如山,身上挂满了数不清的头颅,那些头颅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青白的垂挂在上面, 密密麻麻的一片, 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容,它整具身体盖在景阳主宫上, 四肢撑在主宫四面, 弯下腰扭过脑袋来看姜摇, 死白的一张面部,嘴唇血红,张嘴咧到耳朵后面, 一双漆黑阴森的眼睛凝视着姜摇。

  姜摇垂着眼眸,正对上它的眼睛。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半小时后, 大概是确认他没有异常, 的确是这个幻境里的人, 鬼婴的脑袋上抬着, 消失在了姜摇的视线中,姜摇眨了下眼,突然之间鬼婴庞大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直勾勾的盯视着他,见姜摇还是没什么动作,这才化作黑烟消失掉,转而出现在距离景阳宫近的其它的宫殿上方。

  姜摇松开按着剑的手。

  他与鬼打交道不说千次也有百数次,对厉鬼吓人的手段再了解不过。

  攀在不远处宫殿上的鬼婴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忽然伸出长舌将远处一个人卷了起来,那人被它卷起来后立刻就变为一只厉鬼,竭力挣扎着,然而它的挣扎在鬼婴面前实在不够看,只是咀嚼几下,便被吞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鬼婴还舔了舔嘴唇。

  姜摇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庞大的鬼婴,对方无疑是一只纯粹的恐怖级别的恶鬼,以他现在的实力若是被那鬼婴察觉到不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会死得一干二净。

  他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

  半夜时分,房间里传出哭声,哭声古怪阴森,又饱含怨气和痛苦,在鬼婴的嬉笑声和哭声里那道声音格外鲜明,姜摇一下睁开眼,破窗而入纵身跃了进去。

  他一路掀开那些纱帘来到床榻面前,拿剑撩开床帐,突然一把匕首从里面朝他胸膛处刺了过来,姜摇抬手抓住,手上溢出了鲜血,他垂目看去,见披散着一头青丝穿着亵衣的谢宁正冰冷木然的望着他。

  姜摇知道自己的突然闯入惊醒了谢宁,也被谢宁所误会,握着匕首的刀身,一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只沉默望着对方。

  月光下,一人站在床前握着刺来的匕首,脸上神情幽深,一人跪坐在床上双手握着匕首柄处,手腕微微颤抖。

  一滴眼泪从谢宁眼角流了出来,姜摇下意识丢开手中的剑想要去擦,那匕首却刺得更深。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谢宁威胁他道。

  姜摇停住手,他从前少年意气,总觉得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战胜的,面对赵家他无畏,面对陵天师他无畏,面对康平帝和贵妃这两只恶鬼他也无畏,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他害怕的东西,死亡对他而言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直到费尽心血解开符阵门,却看见满目黑色血线的那一刻,他的无畏被摧枯拉朽的瓦解,他意识到,他终究无法保护红红,于是那些少年意气化作乌有之物。

  若是换作以前,他大概要骂骂咧咧大声解释,然而现在,他只是松手退开几步,任由着手上的鲜血流淌,偏头道:“殿下做噩梦了,哭得厉害,我走正门要一段时间,所以破窗进来了。”

  “眼泪……还在掉。”

  被破开的窗户处挤满了鬼婴,它们进不来里面,于是一双双眼睛望着,并试图冲破无形的结界,张牙舞爪的嘶嚎着。

  看到姜摇退开,听到他口中的话,谢宁一只手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果然摸到了湿漉漉的泪痕。

  祂不知道自己哭得厉害,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噩梦,他以前时常做噩梦,每一次的噩梦都是母后死掉,自己被关在棺材里,一日复一日,永不见天光。偏偏他还保留了一点神智,于是半清醒半失控的状态里饱受折磨。

  后来有一段时间,梦境变了。

  新的梦境断断续续,又浑噩模糊,他好似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浑身充满了怨恨痛憎,身边却有一个只看见面部模糊轮廓的人,每当他感到痛苦不已焦躁不安的时候,那人就会手忙脚乱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有时很有效果,有时更让他生气。

  他从未没有做过这么奇怪的梦,梦里的自己分明是很恐怖可怕的模样,对方却始终在他身边,背着他走过了很多地方,从春到夏,从夏转秋,从秋临冬。

  他熟悉了对方的气息,并因此感到安心,缠绕着身体的痛楚和憎恨时不时被安抚,越来越少有出现的时候,他在一片温暖和安心中睡得更深。

  而就在不久前,可能是几天前,可能是几个月前,可能是更久前,令他安心温暖的梦化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恐怖的噩梦。

  红色变成黑色,他成为了一具空壳,再也无法感知到那人的气息。

  谢宁仰头望着不远处的姜摇,忽然大颗大颗泪珠无声滴落了下来,

  这可吓到了姜摇,原本的沉默寡言消失得一干二净,口中不停说不要哭,想要过来却被谢宁用匕首逼退。

  不敢刺激谢宁,也怕祂再哭,他满脸的焦躁不安,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蹲下身解开自己头顶的发带,散下自己的头发蹲在谢宁面前:“你扯我头发吧,扯我头发就不难过就不哭了。”在红红还是恶鬼的时候,这一招总是有用的,心情不好扯着他的头发发泄一下,就没那么差了。

  “别哭……别哭……我怕你哭。”他几乎语无伦次地说。

  谢宁觉得眼前的侍卫一定是有什么疾病在身上,怎么突然就蹲下来求他不要哭,他其实也不想哭,然而控制不住,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痛还有怨恨吞食着他,眼泪就一颗一颗掉下来。

  他一边流泪,一边鬼使神差的松开握着匕首的一只手,抓住了姜摇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用力一拉扯。

  下一瞬间,眼泪竟然真的停了大半。

  看到有用,姜摇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自己另外一边头发也递送了过去,谢宁不受控制松开握着匕首的另外一只手,麻木去抓住,同样一拉扯。

  本要溢出眼眶的余泪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神色空洞漠然的望着姜摇。像触碰到什么灼热烫手的东西,唰的把手松开,一路缩到了床的最深处,手指紧紧拽住被子,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姜摇。

  ……

  ……

  因姜摇适才破窗闹出的动静太大,黄衣宫女清月领着人姗姗来迟,她大概才睡醒没多久,神色有些阴沉,却还是克制住了,来到谢宁床前弯身行礼道:“发生何事了,二殿下?”

  床帐落下,紧靠着墙壁的谢宁看着外面新来侍卫的模糊身影,他本应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个别有用心之人驱逐开自己的身边,张口却是:“有刺客进来了。”

  “刺客呢?”黄衣宫女问。

  “被顾无打跑了。”顾无,这个名字唤出口总觉得分在别扭,谢宁不喜欢。

  听到谢宁的话,黄衣宫女视线落在姜摇身上,见姜摇手上还流着血,转头吩咐其他人去找寻刺客,当然一番查找后找不到人,对谢宁简单汇报了下让谢宁早些休息,让姜摇在破开的窗门守着,说明日会让人来修缮窗门,就带着人离开了。

  姜摇已经无声无息离开了谢宁的寝殿,他站在破开的窗门左边一侧,在鬼婴的簇拥下撕下一片衣角绑在手掌上,头也不回对里面的谢宁道:“殿下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的。”

  清晨,鬼婴散去,有宫女进殿为谢宁服侍,姜摇避嫌打算换一个地方继续护卫,自醒来后一夜未睡的谢宁看了一眼窗外他的身影,没什么情绪吩咐道:“下去吧,换娄茂典和金玉来。”

  姜摇身体一顿,说了声是,拿着剑回到了院落里的柴房。

  等到了傍晚,他又自觉过去主殿,娄茂典不说话,金玉盯着他若有所思,快入夜,黄衣宫女推开宫门对他们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清月姐姐晚安。”金玉朝黄衣宫女甜腻问了声好,转身就离开了,娄茂典犹豫了一会儿跟在他的身后,黄衣宫女看向姜摇,见姜摇径直走到修缮好的寝殿窗户前,也不说什么,留了两个宫女在殿里也径直离开景阳宫主殿。

  夜色再度降临,鬼婴又如潮水般漫出,寻找着自己新的玩具,昨夜巨大如山的鬼婴今夜没有出现。

  后半夜狂风大作,吹得门窗作响,姜摇又听见里面的哭声,怕将谢宁再次惊醒,他跃到房顶,掀了几片瓦片轻巧跳下,来到床前随手解开自己的发带,将头发送进谢宁手中,等到谢宁慢慢平静下来了,再将自己头发轻轻拨回,起身来到香炉前,将里面的香块取出,换了新的进去。

  他总觉得这香味道不对,回去的时候自己重新做了一块,扒的树皮和果皮,时间急有点赶,先应付一下再说。

  与之前相似的气息从香炉中缓缓冒出,姜摇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床帐前抱剑站立着,等天明谢宁快醒来时,借力跳上了之前掀开的房洞,将瓦片铺回原位后落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