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舟呆若木鸡地看着那面镜子。

  破碎的镜子倒映出来的影子也是参差不齐的。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被恐惧和疑惑彻底填满的脸,脸很白,眼睛睁得仿佛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一般。

  除此之外, 他还看到了另外两张脸。

  是熟悉又陌生的两张脸, 他们一左一右贴在他的耳边, 有一张脸尚且保留着活时的容貌,而另外一张脸却已经彻底破碎,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

  是啦, 哥哥与那个人坠楼时, 哥哥刚好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这个真没办法,两个人都撞到一起了去了, 你就算是再包红包给我,我也做不到啊, 这内脏都混在一起了这谁分得清啊?”】

  时隔多年, 徐远舟仿佛又听到了收尸那人对父母说的那些话。

  “滴答……”

  “滴答……”

  ……

  粘稠的黑血顺着哥哥恋人的眼眶流淌下来。

  他的眼珠早就从破碎的颅骨中挤了出来, 如今在松松地悬挂在下颚骨旁边, 参差不齐的白色骨茬从猩红的皮肉中刺了出来, 正抵着徐远舟的下巴。

  他的另外一只眼睛正紧紧贴着徐远舟的眼角。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珠一直在快速颤动着。

  满是尸斑的手臂看上去无比绵软, 徐远舟知道,那是因为被皮肤和肌肉包裹的骨头如今都已经碎掉了的缘故,它们的手臂就那样缠在他的肩头与脖颈之间, 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可笑的蜘蛛玩偶。

  “嗬……嗬嗬……”

  徐远舟听到那个人破碎的喉咙里冒出了一连串含糊的咕哝。

  “小舟, 他在问你,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情呢?”

  紧接着他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早已死去很久的, 曾经被认为是天之骄子的青年正对着他咧嘴而笑。

  他的牙龈和嘴角全是血。

  徐远舟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嘴唇翕合着, 目光直直地盯着镜子, 可是他连一声气音都发不出来。

  “不是说好了,要替我们保密的吗?”

  哥哥却还在对徐远舟轻声低语。

  “小舟,为什么呢?我们两个不是最好的兄弟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告密呢?”

  ……

  徐远舟完全失去了力气。

  他抽搐着,软软地跪倒在地。

  “对不起。”

  他挣扎着挤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

  “对不起,哥,对不起……”

  然后他重复说了很多遍。

  其实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打那个电话。

  是啊,其实他早就知道哥哥跟老师之间的恋情,哥哥甚至笑着跟自己探讨过,等大学毕业后就跟父母出柜的事宜。事实上,徐远舟跟哥哥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很融洽。他们之间相处得就像是朋友一样……

  然而,也许是那天一个不小心又听到了父母无意间的抱怨,说为什么徐远舟不能跟他哥一样让人省心点。

  又或许,是在学校听到了同学的窃窃私语。

  说完全看不出来,徐远舟原来跟那样的哥哥,会是亲生兄弟……

  在不经意间忽然膨胀的恶意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徐远舟的心灵,等理智回到身体的时候,他已经挂掉了保卫处的电话。

  他说,看到了天台上有人影在晃动。

  他说,你们去看一下吧,说不定是有人在偷东西。

  如果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口中完美无瑕的哥哥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他们还会将所有的赞美和注意力全部投注于那个人身上吗?

  他们……

  他们会多看自己一眼吗?

  “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死。”

  勒在脖颈处的手臂缓缓收紧,像是冰冷的蛇在绞杀自己的猎物。

  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郁,身上的重量逐渐压得徐远舟抬不起头来。

  是啊,背上了两具因为撞击而混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尸体,又怎么不会重呢?

  徐远舟不堪重负地嚎哭起来。

  哥哥也知道,那一天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只有徐远舟。

  那么聪明的人,在临死之前一定已经想通了一切……

  青年临死前望向徐远舟的眼睛,一直是萦绕在他心头的永恒的噩梦。

  “嘻嘻……”

  徐远舟听见哥哥笑起来。

  那是一种极度恶毒而可怖的笑。

  “你很高兴。”

  尸体的手贴在了徐远舟的脸上。

  “你当时很庆幸……庆幸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不是吗?小舟。”

  “可是啊,你自己之后也变成了同性恋呢。”

  哥哥此次直笑得的说道。

  “今天,你快乐吗?”

  ……

  徐远舟的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忽然间,许多模糊的记忆挤进了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些发生在今天下午的,真实的事情。

  “不……不……不不不……”

  徐远舟彻底崩溃了。

  他想起了“白珂”的真正面貌。

  是虫子。

  他曾经一脚踩碎的虫子回到了他的床上。

  巨大的,蚰蜒一般粗壮而多足的虫子,足有一米多长,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液。

  它就那样在他身上扭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

  徐远舟想要尖叫。

  他用力地用头撞击起了地面,在恐惧中他不断痉挛,抽搐,哭嚎,他想要将下午发生的那些事情彻底抹去,就像他把那天晚上告密的事情抹去那般。然而没有用,覆在他身上的尸体们发出了刺耳的大笑,哥哥一直凑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叙述着那令人发狂的作呕的一切。

  不……

  不不不不……

  徐远舟发了狂一般抠挠起了自己的身体。他脑袋嗡嗡作响,恨不得能够把自己的皮肤就此剥下来。

  ……

  他快发疯了。

  *

  江初言在赶回小楼的那条漆黑的村道上,忽然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

  “叮铃铃——”

  系统默认的清脆铃声在死寂的夜晚听上去异常刺耳。江初言脚步一顿,惊诧地看向屏幕。

  明明信号格还是一片灰色,可是,屏幕上却一直跳动着徐远舟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徐远舟能够拨通他的手机,江初言接通了电话,话筒那头传来了徐远舟声嘶力竭的嚎哭。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情绪极度激动,那嚎哭听上去有种诡异的陌生感。

  “呜呜呜……初言……我受不了了……”

  “初言,好恶心啊我好恶心艹我要疯了……”

  “我好痒……我全身都好痒,艹,我起泡了,我肯定是过敏了……”

  “呜呜呜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我错了……”

  ……

  “徐远舟?!发生了什么?徐远舟——”

  没等江初言问清楚徐远舟到底发生了什么,电话那头的徐远舟却忽然噤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格外诡异又古怪的声音。

  像是湿润的塑胶袋在互相摩擦。

  “徐远舟?!”

  一股不好的预感腾然而起,江初言冲着手机焦急地吼道。

  下一秒,手机就挂断了。

  江初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极度的惊惧冻结在了胸臆之间,他颤抖着手给徐远舟回拨了过去。

  但这一次,电话那头却只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不再服务区”的机械电子音。

  江初言全身冰凉,手心的冷汗太滑,手机差点直接从他掌心掉出去。

  “初言!”

  直到有人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江初言才愕然回神。

  拉他的人自然是贺渊。

  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男生如今正紧锁着眉头严肃地盯着他。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冷静一点,我还在你旁边,你不是一个人。”

  “可,可是徐远舟,我从来没听到徐远舟用那种声音说话过。”

  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一样,一个被吓到彻底神智时常的疯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初言喃喃问道。

  “我们会搞清楚的。总之……谁?!”

  贺渊应了了一声,而就在此时,他忽然顿住话语,一把拽住了江初言。

  男生猛然掏出手电,往自己身后照了照。

  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可是……可是江初言却惊恐地看到,村道两边茂盛的灌木丛里,有一块地方,枝叶正在不停地晃动。

  江初言的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本能地抓住了贺渊。

  “贺渊,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近乎耳语。

  贺渊反手抓紧了江初言,他的手冰冷得就像是死人,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摇曳不休的树丛,表情凝重得仿佛能刮出冰屑来。

  “初言,别回头,快走。”

  说完,贺渊拽着江初言开始跑起来。

  然而今天晚上他们的运气显然不怎么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江初言感觉到脸上忽然一湿。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转瞬间,黄豆大的雨点开始不断从空中噼里啪啦落下。忽如其来的大雨让龙沼村的小道变得一片湿滑,无论多么心急如焚,江初言和贺渊的速度还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当然最糟糕地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速度受限,最糟糕的是……

  在这场好像天空漏了个洞似的瓢泼大雨下,小路两边吊脚楼下原本一直燃着的油灯,正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盏一盏地熄灭。

  原本就微弱的火光没用多久便被雨水吞没。当最后一盏灯熄灭的同时,黑暗就如同一片濡湿的幕布轰然扑向了小路上的脆弱人类。

  “沙沙……”

  “沙沙沙……”

  ……

  而江初言听得很清楚,在大雨的遮掩下,在他们身后,树丛开始剧烈地哗哗作响。

  黑暗中,有东西正在飞快地爬行。

  【“今天晚上可要看着点灯……别让灯熄了。”】

  【“小心水猴子。”】

  布达措措那充满了恐惧的提醒忽然在江初言的耳畔回放。

  在拼命奔跑的同时,江初言的余光扫过了两侧树丛中一闪而过的白影。

  像是一个人。

  但是,又不完全是人。

  它们的肢体是一种畸形的修长,一对一对就那样直接从惨白的身体两侧延伸出去。

  最多的一个“人”身上起码长了数十双手臂。

  最少的身上也长了两双手外加一些七零八落探伸出来的肢体。

  凭借着蜘蛛一般的双手与拉长的腿部,那些似人非人的生物密密麻麻,挂满了路边的每一棵树。

  它们旋转着平板的空洞的脸,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纯黑眼珠,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狼狈狂奔的两个人。

  一动不动。

  ……

  看到那些东西时候,江初言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但下一秒,他又被贺渊一把提了起来。

  “别看!”

  大雨中,贺渊的声音显得朦胧而遥远。

  江初言死死咬住了牙关,任由贺渊扯着自己艰难地开始朝着小楼的方向奔跑。

  “沙沙……”

  “沙……”

  明明觉得挂在树上的那些东西没有动。

  然而身后的声响却一直死死地咬着他们不放。

  江初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跑得这么快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小楼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门并没有完全合拢,还留着一条缝隙。

  电灯泡昏黄的光线从窄窄的门缝中透了出来,虽然很暗淡,可在此时时刻的江初言眼里,那光线却比阳光还要璀璨动人。

  “快快快,快到了!”

  他听到贺渊急切地吼道,等到了楼梯前,男生干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直接把他推到了楼梯中间。

  “贺渊——”

  江初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平台,再回头时,刚好看到了贺渊身后的那群噩梦般的生物。

  那些像是用人体肢体和器官随意捏起来的怪物正朝着贺渊伸出手,它们咧着嘴,露出了细密的,像是钢针一般的牙齿,嘴角直接咧到了耳后……

  江初言甚至可以看到它们那外露的,粉红色的大脑。

  “艹——”

  江初言骂了一声脏话。

  然后他一手拽着贺渊沉重的身体,把他用力脱先自己,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将手电筒用力地甩了出去。

  “嘶嘶——嘶——”

  那些怪物发出了几声尖利的鸣叫。

  在光线的照射下它们瑟缩着退进了夜色之中。

  *

  “咳……多……多谢……”

  贺渊尚未站稳就急急忙忙扑向了楼梯,将它收到了平台之上。

  一直到做完这些,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跌坐在地。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在雨幕中看着江初言,忽然笑了起来。

  “救命之恩……当……当以身相许。”

  江初言此时也是脚软到不行。

  他看了贺渊一眼,艰难地挑起了嘴角。

  死里逃生后,他的大脑如今一片空白,留下的,只有两人携手逃命时,贺渊带给他的体温。

  “糟了。”

  顿了半拍,他看向了已经被收起来的楼梯,方才那一瞬间的轻松消散殆尽。

  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收起梯子。

  徐远舟应该也忘记收了。

  所以……

  江初言和贺渊对视一眼,脸上齐齐变色。

  *

  江初言踉跄地冲进了楼里。

  “徐远舟——”

  他大喊着徐远舟的名字。

  然而,几分钟前还在电话里对他嚎哭不已的男生,这时候却根本不见人影。

  “白珂?”

  ……

  “刘天宇?”

  ……

  一片寂静。

  屋檐下的灯泡发出了一阵细细的嗡鸣。

  整栋小楼里,仿佛只剩下江初言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与贺渊两人不断滴落的水声。

  江初言的心跳已经快到让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手很冰,脸也是,以至于他抚向自己时,就像是在触碰另外一个人似的。

  冷静,房间里一直亮着灯,水猴子害怕光,它们就算爬上来了也不敢进来的。

  江初言在心底不断对自己说道,然后他艰难地拖着步子,走进了一楼的房间。

  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味,是那种不新鲜的肉被水煮后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腥臭味中夹杂着浓烈的铁锈气息。

  是血的味道。

  他们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徐远舟。

  江初言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了贺渊,后者此刻正站在白珂的床前。

  “白珂怎么样了?他还能撑住吗?”

  江初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差点因为气味而呕出来。

  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冲着贺渊问道。

  贺渊用手指勾起了白珂身上盖着的被褥。

  听到江初言的问话,他顿了几秒钟:“他……睡着了。你先出去吧。”

  男生的声音生涩到好像喉咙里含了沙子。

  江初言盯着贺渊看了几秒钟。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的发际线和后颈不断落下,将他全身浸得一片冰凉。而他已经很难区分那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冷汗。

  江初言径直走向了白珂的床。

  “初言——”

  贺渊抬手稍稍挡了江初言一下。

  “别看。”

  他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慌。

  然而江初言还是清楚地看到了白珂现在的样子。

  他已经死了。

  一直到这一刻江初言才真正看清楚白珂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从腰部往下几乎已经是一片烂肉。

  而且,他一直佝偻着身体。

  因为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煮熟了。

  而煮熟的肉,是会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