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夕阳自灰蒙蒙的窗外落入肖家别墅内,给这栋阴沉晦暗的荒屋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在别墅的最深处,看似只是最平凡的家政间的位置, 如今地上却摆放着造型古怪的紫铜火盆。符纸在盆内不断燃烧, 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 一点点吞噬符纸的火焰呈现诡异的青绿色,跟正常的火焰完全不一样。

  细长的火舌在火盆中不断摇曳,宛若深水之下随波逐流的水草。

  不过每当火苗即将越过铜盆边缘, 就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挡了回去一般, 只能沿着盆壁卷曲,轻颤, 然后吞噬更多的符纸。

  守在铜盆旁边的男人们神色凝重,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专注地凝视着盆中火焰。一旦符纸渐少而青火渐旺, 他们便会将一叠又一叠, 捆得如同青砖一般的符纸尽数填入盆中。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 可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到, 有过若有似无的气流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 带来了刻骨的寒意。

  徐老师背对着众人, 站在了方乾安和李秀曾经觉得奇怪的那扇上了锁的储物间门前。

  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一直在轻声念叨着低沉含糊的经文。

  “沙沙——”

  “沙沙沙——”

  可随着徐老师的诵经, 已经十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的储物室里, 却传来无比清晰而急躁的抓挠声。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可以听到某种类似于哀嚎的呜咽之声。

  铜盆之内倏然火焰大盛, 正儿八经用朱砂绘制的符纸宛若不要钱一般疯狂地填进去, 进了铜盆却像是雪遇到了火, 瞬间就化作了无数雪白的纸灰。

  看到眼前的景象, 房内所有人额头上都涔出了黄豆大的汗滴。

  就这样僵持了差不多十多秒钟,盆中火苗才渐渐褪去异像。

  “咔嗒。”

  门上老旧沉重的铁锁忽然因为门扉的晃动发出了一声脆响。

  紧接着,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抓挠声消失了。

  阴风也停止了。

  一直到此刻,徐老师才猛地抽了一口气,停下了诵经。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踉跄着从那扇门前退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他捂着胸口冲着其他人说道。

  若是李秀在这里,看到现在的徐老师一定会大吃一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男人,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失血过多一般,变得无比憔悴,脸色一片灰白。

  徒弟们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徐老师。

  “老师!”

  “徐师,已经可以了吗?”

  “您没事吧……”

  ……

  徐老师抬起手,虚弱地示意徒弟们安静下来。

  他靠着墙,停了好一会儿瞅着才渐渐恢复过来,开口时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无事,已经处理好了。”

  “启明中学这帮猪脑壳,之前都没事的,结果也不管好学生,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死了人不说还累得徐师您这般耗损修行——”

  有人看着徐老师此刻惨淡模样,不由气恼地咒骂出声。

  “都说了没事。而且这次的事故也不能全怪学校的人。”徐老师无奈叹道,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停了片刻才补充道,“肖家从清末起就开始养祂,百来年里光自己家亲生孩子的命都有多少条……凶成这样的邪祟,哪里可能说一个封印一直不松脱长保平安的呢?”

  随着徐老师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顿时也都想起了肖家别墅里的“东西”的来历,脸上或多或少,都染上了难以褪去的阴霾。

  这时候反倒是徐老师首先开口安抚道:“也不用太紧张,毕竟祂现在也只是徒有其形。这么多年了,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就是为了消解祂的凶性嘛。我们还是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在行动上要对祂严阵以待,在心态上要放松心情,冷静对待……”

  听到徐老师这么说完,几个人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过,就在几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肖家鬼屋时,却有人鬼使神差地开口提起了往事。

  “……不过那肖家的人也是狠嘞,真的下得了手。好好的一个细伢子,还是自己的崽,养在身边养了好几年吧?就算是狗也养出感情来了,他们竟然真的忍心拿人去做活祭。”

  旁人听了,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毕竟又不是屋里人生的,外面小三带过来的崽而已。”

  “唉,也不晓得那个小三是图什么,肖家又不是什么好人……”

  ……

  “别说了。”

  徐老师皱着眉头,打断了徒弟们的七嘴八舌。

  站在肖家别墅的前庭花园,男人忽然若有所觉的转过头来,望向了别墅的二楼。

  一阵风吹过,在破损的窗子前,女人那张浮肿灰白色的脸正抵在玻璃后面,直勾勾地望向楼下的众人,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满溢的痛苦和绝望。

  而徐老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回头朝着外界走去。

  就像是当初的贵妇人可以心如止水地虐待丈夫带回来的私生子,看似温柔和蔼的男人,也不同寻常的冷漠,回敬了鬼魂无声的哀求。

  ……十多年了,她始终被困在这栋房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幕,从死亡,到最后腐烂的过程。

  *

  同一时刻,在城市另一端的城中村里,李秀正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弄懂外婆的嘟囔。

  “外婆,你在说什么?你搞错了什么?”

  李秀小时候曾经听外婆说过,她给床底下的“哥哥”取了名字。

  “哥哥”要是还活着的话……

  他应该就叫李钰。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就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哥哥”了。

  直到今天晚上,李秀才又一次从外婆口中听到“小钰”这个称呼。不同的是,年幼时,外婆会将李秀抱在怀里,温柔地同他念叨着“李钰”这个名字的来历,可现在,外婆口中却只有无尽的恐惧。

  李秀看着面前明显有些神志不清的外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发生了肖家鬼屋里的事情,李秀恐怕早就把外婆此刻的絮叨当成了老人痴呆后的胡言乱语。

  毕竟阿尔兹海默症有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老人会产生各种被害妄想。可自从经历了那么多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后,李秀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恐慌。

  “外婆,你好好跟我说,到底是什么错了?”

  李秀压下心底不安,柔声细气地哄着外婆。

  外婆呆呆地而看着李秀,干瘪的嘴唇翕合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极度恐惧,她回答时声音低到只有几声含糊的嘟哝。

  李秀没听清,只得微微俯身先前,凑得更近了一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厨房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砰——”

  李秀一惊。

  冲进厨房一看,饶是李秀也彻底呆在了原地。

  厨房里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到处都散乱的锅碗瓢盆,水龙头开着,水浸满了地面,新鲜的不新鲜的食物全部被人从冰箱里拿了出来,铺得到处都是。

  每一样食材上面都撒满了米。

  而最让李秀感到心惊的是,之前一直被用来储藏香灰的那口坛子,此时已经彻底碎裂了。

  地上的污水将香灰彻底打湿,冲散,再也无从收集起来。

  至于之前李秀听见的那一声脆响,来自于一只摔坏的碗。

  是“哥哥”平时用来吃饭的那只碗。

  也不知道外婆之前究竟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总之现在,它已经摔得不能再碎。

  李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十多下,才勉强冷静下来。

  “外婆,你之前是打算做什么?厨房里……好乱。”

  外婆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

  听到李秀的问话,她呆滞地抬起头来。

  “李秀,你回来了啊?”

  老人说道,眼睛里一片混沌。

  “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啊?”顿了顿,她笑道,“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了吗?”

  一滴口水在外婆开口说话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而李秀僵硬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

  李秀没有再继续追问外婆那些有的没的。

  深吸了一口气,少年转过身来开始熟练地收拾起了厨房。

  等到将厨房里的所有东西收拾干净,时间已经很晚了。幸好,浪费的东西不太多,唯一无法归位的,只有之前被外婆珍重的装香灰的小坛子,还有给哥哥送饭的那只碗……

  等等,送饭?

  李秀站在厨房里,忽然间察觉到了之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点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外婆今天……并没有催他给哥哥送饭。

  李秀在原地站定了片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干的,胃也有些抽紧的感觉。

  他感到了一种古怪的不安。

  李秀站在厨房门口,看向了客厅。

  经历了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恐慌后,外婆就像是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失态,这时候已经拢着袖子,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电视。

  “……”

  李秀看着外婆平静的侧脸,良久才徐徐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回到厨房,从米桶里盛了米,放在了另外一只普通的瓷碗之中。

  已经没有香灰可以用了,所以这次李秀也没有顾得上给生米拌香灰。

  就希望哥哥不要介意这一点吧?李秀对自己说。

  当然,前提是,“哥哥”真的存在的话。

  把碗照常搁在床底下之后,李秀疲倦地在满是灰尘的破败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

  他又一次想起了下午徐老师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变得十分微妙。

  “如果外婆真的变成老年痴呆了,估计只能送养老院吧?”

  不自觉中,李秀已经看着房间里那些杂物落在地上参差不齐的阴影,自言自语地说道。

  “外婆的其他亲戚看上去都不太靠谱的样子,她的养老只能靠我。如果没有大学学历,我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负担她接下来的生活……”

  “可是如果上了大学,我就没有办法照顾她了。让外婆这样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

  “不过,也不知道送养老院到底要多少钱……我觉得我应该没有那么多钱……”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秀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可笑与软弱。

  “而且,外婆很快就会忘记我吧?”

  无人的安静房间里,瘦小的少年屈起膝盖,将脸埋进了臂弯之中。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带着一丝隐约哽咽的低语落下。

  房间里依然悄然无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李秀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仔细聆听着床底下的动静。

  他等了很久,奈何今天晚上似乎就连老鼠也不愿与光顾这间破破烂烂的房间。

  这种寂静,让李秀忽然间回过了神来。

  他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感到了哑然。

  ……到底还是被鬼屋里的事情动摇了唯物主义世界观。

  李秀叹着气,苦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就像是徐老师说的,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也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学习。

  李秀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道。

  然后,一口气把这几天因为心神不宁而拉下的功课全部补了一遍。

  等李秀从快乐的学习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凌晨。

  李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就在他准备睡觉时候,他的手机却在这个时间点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方乾安。

  李秀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愣了几秒钟后,才按下了接通键。

  “方乾安?”

  “你在干吗?”

  少年眯了眯眼,因为方乾安毫无营养地询问而语气淡漠。

  “我在睡觉。”

  李秀实在没有心情应付方乾安,敷衍地回应道。

  结果方乾安的回应却完全出乎了李秀的意料:“你家窗子不是还亮着灯吗?你就睡觉了?”

  听到这句话,李秀瞬间清醒。

  他一跃而起,冲回自己房间前,一把掀开窗帘,隔着窗子往下望去。

  借着窗口台灯泄出的一点微弱光线,李秀一低头就看到了站在自家楼下的高大男生。

  注意到了李秀的探身而出,他举着手机,笑嘻嘻地抬头冲着李秀的方向摆了摆手。

  “嗨,这么晚了还不睡?”

  乍一看,方乾安现在的样子还有点痞帅痞帅的。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昔日校霸此刻满头满脸的新鲜血迹,以及脸上那层层叠叠,惨不忍睹的淤青。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嗨,这么晚了还不睡?不然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