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山比宜州更靠近南方, 虽然也下了几夜的雪,田地和草木都被积雪覆盖,但是溪流却没有像宜州那般结冰。

  陆卓手拿纸伞搀着裴翊走过小桥, 偏头望着溪中潺潺的流水, 向裴翊笑道:“此处鱼多,今晚我钓鱼给你做鱼羹。”

  裴翊瞥了一眼流水,冷哼道:“我下辈子才能吃到你做的鱼羹吧。”

  陆卓这鱼羹说了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裴翊还没吃到,再耽搁下去估计裴翊也没什么机会能吃到了。

  陆卓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对自己有许多怨言,大半是因为陆卓身上的曦阳诀久久不能解决, 令他周身血脉行走得越发快,每每发作总要痛上半天,裴翊几次提议去找孙岳祖, 都陆卓拒绝。

  裴翊恨他铁脑壳, 不懂变通,这几天话都懒得跟陆卓说一句, 也就是今晨陆卓去折了几支寒梅放到裴翊窗前, 换来了裴翊些许笑脸,不然此刻裴翊照样懒得理他。

  这几日, 若不是他的肩膀和右腿都受了伤,需要陆卓搀扶, 只怕他连碰都不会让陆卓碰一下。

  可苦了陆卓,心上人明明就在身边, 却还要苦兮兮地做和尚,再加上曦阳诀本就易使人生欲, 裴翊不陪他胡闹, 他一个人纵有兴致, 也没那个脸皮在裴翊眼底下自行玩乐,只能强行憋着。

  这几日,陆卓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下听了裴翊的嘲讽,陆卓也只能咧着嘴角嘿嘿地笑起来,避重就轻道:“哪能让你等那么久,今晚我就给你做。”

  裴翊白了陆卓一眼,不想与他多说,由着他搀扶着自己跨过小桥,走到桥那边的木屋旁。木屋屋顶已经被雪覆盖,被屋檐挡着没有被雪覆盖的部分也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陆卓将他扶到能躲雪的地方,将纸伞递给他,自个儿去打开了木屋的门,门上的尘土顷刻落下,砸了陆卓满头满脸,陆卓咳嗽抬手挥了挥,试图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土。

  裴翊站在一旁,看着陆卓狼狈的样子,登时笑了起来。

  “还好意思自称大侠呢,连这点灰尘都躲不过。”裴翊嘲讽道。

  陆卓不依,回头向裴翊更正:“这个要说清楚,我可没自称过大侠,那些大侠称号都是江湖朋友抬举的。”

  “确实抬举了。”裴翊点头同意。

  “你!”陆卓无奈地拿手指点了点他,挥开面前的尘土,走进屋中。陆卓进屋后先是四周瞧了瞧,然后从墙上取了张也是布满灰尘的旧帕子,自去溪流中将帕子浸湿又拧干,几下将帕子洗干净了。

  裴翊站在屋檐下看他也不干正事,拧着眉头满脸疑惑地向背对着自己蹲在溪流边洗帕子的陆卓问道:“你在干嘛?”

  蹲在溪边的陆卓回头向他笑了笑,而后起身,拿着帕子从溪边走回来,又进屋去了。

  也不知他翻来覆去地在折腾什么?

  裴翊蹒跚着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想要进屋瞧瞧陆卓究竟在干什么,刚走了两步就遇上陆卓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擦干净的竹椅。

  两人乍然视线相撞,裴翊怔了怔,目光移到陆卓手中的椅子上,忽然明白过来陆卓刚才在折腾什么。

  陆卓挑眉向他笑了笑,裴翊撇了撇嘴,别扭地移开脸去。

  他可还没原谅这人。

  “又要不跟我说话了吗?”陆卓拿着竹椅走到裴翊身边,将竹椅放到地上,扶着裴翊坐下。

  裴翊闻言哼了一声,果真没再说其他的话,却还是随着陆卓的手坐到了竹椅上。

  陆卓半蹲到裴翊身前,低头握着裴翊的右腿,抬起手来隔空抚了抚裴翊的伤处,双眸紧紧盯着裴翊右腿,似乎在隔着衣服打量裴翊的伤现在如何。

  裴翊低头看着他认真的脸庞,忍不住抬手用一根手指从陆卓脸颊划过。

  陆卓抬头望他,笑道:“怎么了?”

  看着他疑惑的笑脸,裴翊捏了捏因划过他侧脸而有些发麻的手指。

  “没什么。”裴翊摇头。

  其实他并不想强迫陆卓去做什么事,也不想阻止陆卓去做一些正确的事,他只是……有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坐直身子,收起了被陆卓握在手中的右腿,向陆卓说道:“做你自己的事去吧,不必记挂我。”

  裴翊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他只是在说眼前事。

  但陆卓听到他的话身子却僵了僵,埋头望着地面沉默了半晌,才重新站起身子。

  陆卓面上的表情并无异样,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永远挂着笑意。

  裴翊看着陆卓想,他若不是永远都是这般讨人厌的模样,或许裴翊会愿意承认,他不只是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的思绪未走出多远,便被陆卓的声音召回,他听见陆卓温声向自己说道。

  “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修整一下大哥的坟。”说完陆卓便进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走向屋后。

  陆卓将燕云飞葬在屋后,还亲手种了两棵柳树,陪伴他这位结义大哥。不过因坟前久疏打理,现在已经杂草丛生,柳树的根部和野草都连在了一起。

  陆卓拿镰刀清除了燕云飞坟头的野草,又拿帕子来将燕云飞的墓碑擦了一遍,才在燕云飞的坟墓前献上了两人带来的元宝蜡烛。

  寒风打着呼啸,吹起坟前的燃烧的纸钱。陆卓拍开一壶酒,坐到燕云飞墓碑旁,侧头看了一眼木屋,此处只能看到裴翊的一点点影子。

  陆卓偏头,笑着跟燕云飞说道:“大哥,那才是真正的裴翊。真可惜!你们俩要是能认识,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厉害得很,是塞北的勇将军,也是我的……心上人。”

  最后三个字,被陆卓含在嘴里,甜滋滋地吐露出来,像是这三个字里面掺了什么蜜水。

  陆卓坐在燕云飞的墓碑旁,慢慢将一壶酒喝完以后,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寻裴翊。

  裴翊被他搀着来燕云飞坟前祭拜过后,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四处具是山林野地,人迹罕至,怪不得燕云飞的坟墓会荒废成这样。

  陆卓对燕云飞向来敬重,且因是他亲手杀了燕云飞,心里更有一份愧疚在。

  裴翊想着陆卓见到燕云飞的坟墓荒废至此,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

  两人祭拜过后,回程路上裴翊一路都在思索什么,叫陆卓每每偏头看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是不是又惹他哪里生气了,他正在心里憋着准备嘲讽自己呢?

  陆卓暗自有些害怕。

  裴翊这张嘴啊,一旦开始冷嘲热讽起来,饶是陆卓敬他爱他视他为珍宝,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路小心地看着裴翊的表情,待到两人进城以后,在回客店的路上,裴翊忽然出声叫陆卓停下,陆卓连忙勒住缰绳,不敢有半点疏忽。

  生怕晚了一星半点,惹得这位爷爷不快,令得他嘴上又不饶人起来。

  因裴翊的伤在腿上和肩膀,陆卓担心他独自驭马有失,便与他同乘一匹。勒住缰绳令马停下,陆卓便俯身问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裴翊白他一眼:“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哪里就娇弱成这样?需要你一天问几次。”

  合着关心他都不行?陆卓说不过他,知他定是有事才让停马,便翻身下马,又伸出手去将手递给裴翊,想要扶他。裴翊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下了马。

  陆卓边扶他边问道:“怎么在这里停下。”

  此处离他们歇脚的客店还有一段距离,裴翊用下巴向他指了指路旁的一处小馆,馆门挂了一个大大的‘镖’,原来两人停在了本地的一处镖局前。

  “你要向……京中寄信吗?”

  陆卓皱眉,这镖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京中形势不明,裴翊若要向京中寄信,不该走这样不保险的途径。

  “别瞎猜。”裴翊向他摇头,而后便走进镖局向遇见的第一位镖师模样的人说起,他有一封信想托镖局送给自己一处别庄的管事,那处别庄离此地大约有三百里远,离此地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一封信的生意也赚不了多少,镖局众人本来都是兴致缺缺的,裴翊直接从陆卓怀里掏了两块银锭,立即换来众位镖师的眉开眼笑。

  两人离开镖局,陆卓才开口说道:“就送一封信,才两三日的路程,哪里需要那么多赏钱?将军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裴翊不悦:“啰嗦那么多做什么?我回去还你便是。”

  说完裴翊便扔下陆卓,一瘸一拐地走向两人拴在门外的马。陆卓忙跟上他,搀住他的胳膊,说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节省一些,现在你还能掏我的钱袋,以后……”

  “以后什么?”裴翊回头瞪向陆卓,眼眶已经染上了些许红色,也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为其他。

  陆卓被那抹红色吓得不敢再接话,只能赔着小心看着裴翊。

  裴翊对着他咬牙骂道:“你可真会说让我开心的话。”

  说罢裴翊拉过缰绳,翻身上马,留下陆卓一人立在镖局门口。陆卓左右看了看,尴尬地用指尖挠了挠自己的脸,慢吞吞地往裴翊离去的方向行去。

  路边的茶寮有人在谈论,皇帝派顾青锋出征北蛮的消息。

  陆卓的脚步顿住。

  陆卓转身走到茶寮前,从怀里掏了两文钱出来拍在桌上,让摊主给他上了一碗茶,便端着茶碗站在摊主的火盆前取暖。

  茶寮中的人还是说着皇帝任命顾青锋为塞北新的主将,命他攻打北蛮。

  “那裴将军怎么办?”有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继续藏着呗,否则若是被陛下抓到了,怕是要寂寞梧桐深宫锁将军了。”一中年长须文士,捻着胡须叹息道,“没想到终究是英雄难过情关啊!”

  把陆卓叹得直起鸡皮疙瘩,心道幸亏裴翊走得快,不然被他听见这话,不知又会在心里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