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两人还是没吃上鱼羹。

  天色已晚, 大雪还在下,因孙岳祖已经知道两人的租住的小院在何处,陆卓虽不知孙岳祖和芳姑的胜负, 但是恐有变故, 最终还是没有带裴翊回小院,两人在宜州城内寻了个客店住下。

  大雪封河已经有几日了,鱼商也不像往日那般有充足的货源, 往客店送的鱼也少了。

  客店向小二向陆卓道了几声对不住,陆卓摇头道:“无碍。”

  陆卓接过小二手中的热水,扔了两块碎银给他:“若是有人问起今夜有没有住店的……”

  陆卓话没说完, 小二已经捧着银子笑眯了眼睛,点头哈腰回道:“爷说笑了,今夜哪有人来住店啊?”

  “你倒乖觉。”陆卓笑了笑, 摆手让他退下。

  小二忙不迭应了声, 只是临走前眼神还是忍不住往房中的形容凄惨的裴翊瞟了瞟,最终还是决定别惹祸上身, 揣着银子去大堂守夜去了。

  陆卓端着热水, 走到裴翊身前半蹲下来,看着他腿上高高拱起的红肿之处, 陆卓心疼地叹息了一声。

  陆卓拿起盆中的热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裴翊腿上的伤处,热气覆上的刹那, 闭眸假寐的裴翊身子缩了缩。

  陆卓抬头看着裴翊的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翊睁开双眼,浓黑的眼睛里像装满了屋外的夜色, 在这种眼神下,陆卓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仿佛他曾犯下所有的过错都已经被裴翊所洞悉。

  陆卓想低下头去躲开裴翊的视线, 但又想就这样看着裴翊, 等待裴翊对他的审判。

  最终陆卓还是选择没有低下头去。

  两人相望了许久,裴翊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他垂眸看着自己被陆卓接上的右腿说道:“已经没有大碍。”

  陆卓忽然恼火起来,他将帕子扔进水盆中,水盆溅起的热水有几滴落在裴翊的身上,裴翊皱了皱,陆卓却假装没有看见。

  他为裴翊上过药以后,帮他将卷起的裤腿放下,然后才恼怒地站起身来,鼓着脸在屋中转了几圈。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裴翊似乎被他的愤怒吓到,身子往后缩了缩,咬着嘴唇反问陆卓:“有什么问题是我应该想问的?”

  芳姑就是陆卓杀的那邪功老头的妻子,也是在江湖上追杀了陆卓的那个仇人,而今日跑出来捣乱的那老人是陆卓失踪了二十几年的师伯,陆卓也是在北蛮时才知道此事。

  这些事陆卓在回城的路上都已经跟裴翊说过,裴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该问陆卓。

  陆卓愤怒地瞪着裴翊,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裴翊嘴里说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陆卓冷声说道。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严厉,明明做出错事的人是他,该被指责的人也是他,他现在却把裴翊当做可以欺凌的对象,冷声指责裴翊对于陆卓可能犯下的罪恶视而不见。

  陆卓想要给自己一拳,但是此刻他只是站在桌边冷冷地看着裴翊。

  半晌,裴翊满含疲惫地叹息道:“陆卓,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但是我对江湖事确实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你说的曦阳诀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那东西会要了我心爱之人的性命,你师伯说他能帮你解决。这就是我今天得到的唯一有用的消息,其他的……”

  “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到,凭借一个废弃的山谷,一个脾气不好的妇人,就可以推测出来其中的隐情?”

  裴翊反问陆卓,他看上去是那么疲惫,像是不与陆卓说话,立刻就能沉沉睡去。

  陆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也承认要裴翊依据现在手上查到的东西,却推断出当年的真相,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不知是否裴翊之前给他留下的算无遗策的神棍本相,太容易让他迷惑,他看着裴翊,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觉得,裴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此刻就是在等陆卓招供。

  “我……”陆卓终于经受不住折磨,开口说道。

  陆卓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心道裴翊若是进大理寺,一定是问供的一把好手。

  他再度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迎着裴翊疲惫的视线,陆卓伸出手去撩开散落在裴翊脸颊旁边的头发。

  难得不在床上,也能见到裴翊鬓发散乱的模样。

  陆卓用手指抚了抚裴翊的脸颊,擦干净心上人脸上的最后一点污迹。

  陆卓看着裴翊,不得不承认晋王对裴翊的痴迷是有理由,即便此刻形容狼狈,他仍旧是那么的高贵和美丽。

  便衬得他们越像泥潭里污泥,污遭邋遢,却还妄想月亮。

  陆卓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向裴翊说道:“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你知道。”

  “有哪些?”裴翊面色平静问道。显然对陆卓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有时陆卓站在一旁看着,也会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大神通,为什么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陆卓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从最近这桩说起吧。

  他向裴翊提起:“还记得来宜州后,你去宜州府衙查过宜州附近小孩走失的消息,发现只有我杀常白……就是那个练邪功的老头,那日,你查到只有我杀常白那一年宜州附近有许多小孩失踪,你回来问我可知常白是何时迁居于此……”

  说到这里陆卓有些说不下去了,裴翊帮他接着说完。

  “你那时告诉我,如意楼的人查过,那练邪功的老头在这里住了十来年,一直在暗中谋害孩童。”

  陆卓自嘲地笑起来:“真稀奇!既是暗中谋害,他们怎么知晓?若是能被他们查到,为何宜州城府衙反而没有一点记录?可笑我自诩侠义,却被人家拿来当枪使。”

  裴翊自从前听闻,如意楼假造杨傲的死来留下陆卓为他们做事后,便一直对如意楼十分不喜,那日听了陆卓的话也对此事起了几分疑心,是以开始暗中调查起来。

  既是想弄清当年始末,也是想看看那邪功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救治陆卓的办法,谁知除了当年小孩失踪一案,竟在宜州城内查不到半点有关那山谷中所居住的老头的消息。

  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地方住了十几年,怎么也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非有人刻意将其抹去。

  也是因此,裴翊更加疑心如意楼。

  据陆卓所说,此事前前后后都是如意楼在查探,他不过是在其中起了把刀的作用,他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也都是出自如意楼的杨毅之口。

  如意楼行事缜密,所查探的消息一向都是再三查证过后,才敢送到陆卓手中,且他与杨傲、杨纯、杨毅都是好友,也不信如意楼会害自己,是以当年陆卓对他们的话是深信不疑,一接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了宜州。

  这件事若是真有古怪,必是如意楼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翊低声问。

  陆卓闭上眼眸,开始回忆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意楼是在拿他当枪使的?或许是在杀常白之时,那老头虽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练的还是邪功,但是为人却光明磊落,打斗间也毫无血腥暴虐之气。

  若不是他来宜州时,杨毅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已经查清所有事情都是这人所为,他是如何都不会相信,这老头竟是个会吃活人心肝的怪物。

  陆卓想这样告诉裴翊,但是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转眼就否定了他。

  他不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他们都知道,还要更早一些,是在所有故事的开头,在雁荡山上,他一剑刺向燕云飞时,他脑海已经闪过那个念头——今日如意楼引他上山,究竟是想要他杀了燕云飞,还是想要燕云飞杀了他?

  或许,两败俱伤更好?

  其实他那时已经猜到是有人想算计他和燕云飞,只是对杨傲的愧疚让他不想再去深思。

  终究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今日的结果,现在再去怪谁是幕后黑手又有何用?

  陆卓将往事桩桩件件向裴翊道来,提到雁荡山一事时,顺便将当日没有向裴翊提及部分一一补全。

  “还记得引导杨傲与王飞虎对上的那对祖孙吗?”陆卓问起裴翊。

  “记得。”裴翊点头,“你说的话每字每句我都记得。”

  陆卓因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哽住,差点没把剩下的话憋回嘴里,然后将他搂上床去,温声哄着他把这事揭过去。

  但陆卓知道不行,有些事他不可能瞒裴翊一辈子,何况……还有没有一辈子都两说呢。

  陆卓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裴翊的手,继续说道:“那对祖孙是正道庄安排的人。”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当日在红安寺见到正道庄对杨傲的态度,他就多少有些猜到。

  “但是谁能想到,杨傲陷在雁荡山后,杨老楼主派人查清他的情况不好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派人向我送信,以杨傲的名义向我求救。我那时在武林上也有了些声名,燕云飞更是武林中的翘楚,当时武林盛传我与他会是这一代武林的领头人。”

  “他知杨傲断了一只手臂,以后已经没了指望,杨纯、杨毅对武学都不甚精通,为了如意楼不在他百年以后沦为江湖中的普通门派,他决定借此事一举毁掉我和燕云飞两人,再慢慢物色新的继承人。”

  陆卓嘲讽地笑了起来。

  “当年救许雁芙之时,我师父说杨老楼主最在乎的不是如意楼,而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傲,现在看来我师父却是错了,杨老楼主最在意的始终是如意楼。”

  为了如意楼,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扔在雁荡山上等死。

  裴翊看着陆卓,知他陷入往事的旋涡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想了想裴翊开口道:“你师父没说错,他最在乎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但是一旦这个儿子不再让他引以为傲,他最在意的自然就会换成别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

  人性如此,一针见血。

  陆卓怔怔看着裴翊,看了许久裴翊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还有泥水?”

  陆卓摇了摇头,向他说道:“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年轻。”

  为什么裴翊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却能够这样成熟,好像所有的沧桑都已经被他经历过一遍,万事万物都已经不足掀起他的半点迷茫。

  裴翊听了他的话,狠狠地拧起了眉头,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