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灌进车厢, 角落里的穆晏躲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不耐烦地向陆卓斥道:“你在干什么?”

  怒斥声将陆卓从回忆中惊醒,陆卓收回望着那山坡的视线。

  想起方才穆晏对裴翊的诋毁, 陆卓漫不经心地瞥了穆晏一眼, 慢悠悠地向他说道:“既然已经落难了,小侯爷还是收起些娇气的毛病吧。”

  说着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留穆晏在车中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陆卓这就是实打实的双标了。

  同样的地点,穆晏不过说了裴翊一句不好的话, 就引来他的不悦,当面给嘲讽了回去。当年裴翊可是拿枪抵在他颈上,也没见他真生气, 也就拿枪逗了逗裴翊, 后面把人惹急了,还不是他好声好气地在哄着。

  用宋三哥的话来说, 裴翊如今脾气这么大, 多少有点姜二和陆卓(塞北客)的锅——就都是他们给惯的。

  陆卓下车,穆晏独自在车中愤愤, 心道待他回到大郑,必要将北蛮的事上奏给皇帝阿叔, 让他好好收拾收拾陆卓和裴翊这两个轻狂人。

  得亏他没把这话当着陆卓的面说出口,不然陆卓真是连看傻子的眼神也懒得多给他一个。

  陆卓下车, 发现载着自己的马车,是一支关外游民组成的队伍的马车。

  说着这关外游民倒是跟大郑关系颇深, 数十年前燕州并虎牢关一带还是郑土时, 这群游民的祖先便居住在此, 若称这群游民一句郑人或许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北蛮霸占燕州和虎牢关后,他们的祖先便被北蛮从燕州城中驱逐,将其往大郑边境赶去,想要逼迫大郑接纳这群大郑人。

  先帝及当时塞北守城的将军,疑心北蛮在这群人中安插了间谍,以防万一,最后也没有同意接纳他们回大郑。

  北蛮不容,大郑不收,这群原本的大郑人最后只能在两国边境游走偷生,因没有固定居所,只以马车和帐篷为住处,被两国称之为游民。

  游民存世至今已数十载,其中有些人仍当自己是郑人,只在大郑边境生活,仍做郑人打扮。

  每每北蛮骚扰大郑边境,亦是这群游民被骚扰得最为严重。

  而有些游民则在北蛮游走,与北蛮人相好后,生下有两族血统的后代,更为两族所不容。

  也因这类人的存在,令游民的身份愈发尴尬。

  总而言之,游民在两国都是备受排挤的存在,这情况直到穆元帅驻守塞北后,才渐渐好转。

  穆元帅主张郑人该归郑土,在亲眼见过大郑边境上做郑人打扮的游民被北蛮人屠杀后,便向皇帝请旨让这群游民归郑。

  老皇帝是个内斗方面精明能干,外斗方面昏庸无能的主儿,一生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明君的几个高光点大概都跟穆元帅有关。

  穆元帅奏折上京,朝臣都持反对意见,一来是担心北蛮间谍,二来是因不接纳这群游民是先帝做的决定,谁也不愿做那个忤逆先帝之人。

  而老皇帝只是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真是花样多。”

  然后便力排众议,压下了众朝臣的反对意见,同意了穆元帅的上奏。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确实有过想要跟穆锋做一世明君贤臣的野心,但无奈硬件条件跟不上,做明君对他来说实在过于困难,所以他的明君贤臣之梦只能被迫中道崩殂。

  但可以肯定的事,他确实给过穆锋全部的信任。

  一个帝王的全部信任实在太容易将人迷惑,以至于穆锋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看清这给予是有时限的,等到最后看清之时,也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说会游民。游民问题属于多年积弊,不是简简单单大开城门,就能解决的。既要游民,那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亦是游民,你若要迎游民回郑,那这一部分人要不要一起迎?

  皇帝和朝臣针对这个问题,开了两个大朝会,三个小朝会,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是,两族血统的游民不属于郑人,不该被迎回。

  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不被大郑承认是郑人,也不为北蛮所容。虽然他们的相貌举止,已经完全是北蛮人的模样,却只能在两国边境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便是从这类游民中招揽的——只有他们的相貌不会惹人怀疑。

  而陆卓现在所见之游民,便是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

  见陆卓下车,游民中有几个人向陆卓投来目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中藏着些许审视,陆卓挑起眉头回望过去。

  不待与他视线相接,那几个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把目光放到别处。

  队伍大多游民都是北蛮人的模样,陆卓漫不经心地扫视,眼角瞥见一个裹着皮袄的小哥在偷看自己。这小哥虽然画粗了眉毛,唇边贴了胡子,但是眉目之间还是能看出些郑人模样。

  陆卓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偏头回忆了片刻,陆卓想起这人是裴翊的亲兵,他从大郑出发的时候在裴翊身边见过。

  他抬眸望过去。两人视线相接,那小哥愣了愣,慌忙收回视线,不注意撞上了前面的人,差点跌了个跟头。

  见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陆卓挠着眉毛笑了起来。

  扫了刚才那几个看着自己的人几眼,陆卓弯唇笑了笑,大步向那郑人小哥走了过去,哥儿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盯上陆卓搭在那小哥肩膀上的胳膊,那小哥也被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跳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陆卓安抚着小哥,向他问道。

  那小哥咽着口水看了一眼陆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向陆卓点了点头。

  陆卓同样点头,开口笑道:“那日城中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兄弟贵姓高名?”

  “不敢不敢,在下薛茂,将……东家一向叫我小薛,兄弟随东家一样叫我便可。”

  那东家自然说的是裴翊。陆卓听了只觉好笑,心道裴翊自己年纪也没见比薛茂大多少,倒是在薛茂面前摆上年长的谱了。

  听着小薛这个称呼,陆卓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声兄长,心头一时热了起来。

  陆卓大笑两声,向薛茂说拱手道:“原来是薛兄弟。”

  众人还以为他要继续跟薛茂寒暄,谁知他下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薛兄弟,你可知你东家现在何处?”

  薛茂猝不及防,一时哽住。陆卓不待他反应,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徐兄弟现在何处?”

  薛茂闻言一惊,下意识瞟了后面一眼一辆装着杂物的牛车,嗫嚅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徐祥现在究竟在何处,陆卓心里基本已经有数。

  他瞥了一眼那辆牛车,即便牛车最上层铺了香料,陆卓从马车上跳下之时,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陆卓暗自叹了口气,想到裴翊有事瞒着他,陆卓心里的滋味不大不好受。

  他心知此事不能怪裴翊。事关军务,定有许多不能明说之处。陆卓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该难受的终究还是难受。

  陆卓也调节不过来,此时倒是对裴翊越发敬佩——他怎么就能忍着陆卓瞒着他那么多事?

  那边薛茂支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说,结结巴巴地想回答陆卓,刚开口就被一个游民上前打断。

  那人叫住薛茂,递给他一个水壶,让他多喝点水少说些话。

  薛茂抿起嘴唇,忙点了点头,接过那人手中水壶,一面抱着水壶小口地喝着水,一面继续偷看陆卓。

  那人自称关苍,是薛茂的兄长。

  陆卓心道你们俩一个北人长相,一个南人长相,我是有多瞎才能相信你们两个是兄弟?但看薛茂对他信任的态度,猜测他也是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还是拱手向他道了句有礼。

  他想不明白,裴翊这一遭竟是主动帮扎颜拔清了塞北安插在北蛮的所有暗探。

  陆卓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裴翊到底在干什么?

  关苍道:“现在徐兄弟正跟东家一起由另一条路向边境走。临行前东家特意叮嘱让我告诉您,不必牵挂他,要以大局为重。”

  说到‘大局’二字时,他还意有所指地往陆卓的胸口看了看。

  注意到关苍的视线,陆卓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地形图。手指隔着衣料在地形图上滑动了两下,陆卓向关苍弯起唇角,故作深沉道:“陆某明白了。”

  实际上,陆卓此刻在心里暗骂:老子明白个屁!

  关苍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如此识大体,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抬眸看了薛茂一眼,用眼神让薛茂跟他一起离开。

  免得薛茂留在这里又被陆卓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薛茂忙盖上水壶,借口有事向陆卓拱手告辞,然后像是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关苍身后。关苍停下之时,薛茂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关苍无奈,指了指另一辆马车,让薛茂边上待着去。

  他一副冷面神模样,薛茂有些害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忙抱着水壶跑到那辆马车旁。

  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向关苍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审判他对薛茂太过不留情面。

  关苍冷淡地接收着他们的视线,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回到了队伍最后方。

  陆卓此时却无心管他们这点小风波,所有猜测在他脑海里汇集,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陆卓不知道怎么把这团乱麻理开,他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直接杀了那些碍事的人呢?

  无人能敌的力量感能让他平静下来,他需要知道自己可以保护好裴翊。

  陆卓体内安宁许久的杀意再次躁动起来。

  游民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卓抬起头来,见是有一队北蛮士兵骑马而来,拦下了他们要做搜查。

  关苍等人神情微微一凛,游民之中有几个人不着痕迹地移了移位置,将自己换到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陆卓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动,此时站在路边,与游民隔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倒像是个过路人。

  不过他的相貌太引人注目,那几个北蛮士兵看他大咧咧地站在路边都愣了愣。

  陆卓看见他们转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随意选出两个人向自己而来,心头一动。

  其余人仍在盘问搜查游民队伍,查看队伍里运的东西,若是装人的车厢便伸头进去看一看,那人是否受伤;若是装货的车,便将刀子插进去布袋和稻草中,看看里面是否藏匿了人。

  搜查陆卓的士兵,随意想陆卓要了几个过路钱便放过了陆卓。

  陆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角瞥到搜查游民的士兵,马上要搜到载着徐祥的牛车。

  陆卓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抓住一条线。

  陆卓笑起来,向紧锁眉头的关苍看了一眼,几步跑了过去,夺过牛车前正要举刀刺进车中的那北蛮士兵的刀,反手捅进那士兵的下腹。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连关苍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抬手想要上前阻拦。

  但不待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陆卓已经闪身,用手中之刀将那群北蛮士兵毙于刀下。

  薛茂的水壶落在地上。

  那几个士兵倒在血泊中,惊惧地望着眼前的杀神。

  陆卓却只是淡淡一笑,回身走到薛茂面前,将手中沾血的刀递给薛茂。

  薛茂不明所以,接过陆卓手中的刀,看着刀上的血迹咽了咽口水。

  他拎着刀转头看向关苍,迫切地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

  关苍压根没理他,双眸紧紧盯着陆卓,眼中露出深深的恶意,若是陆卓此时回头看他,大概能从他眼中看出‘我刚才竟还认为这人识大体?’‘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将军?’‘这人也太没脑子了吧!’等等好几层情绪。

  不过先前就说过了,陆卓现在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弯腰将薛茂落地上的水壶捡了起来,抬手递给薛茂,含笑问道:“你们东家走的是哪条路?”

  迫于他威视所逼,薛茂下意识地向他指了指东边。

  陆卓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发现正是当年他和裴翊回大郑时为躲避搜查走的那个方向。那里有一条小路,路径隐秘,鲜少有人知晓,想来这些年塞北暗探传递消息走的便是那条路。

  这下陆卓知道去哪里寻裴翊,内心忽地平静下来。

  他笑着向薛茂说了声:“多谢。”

  薛茂忙回答:“陆兄弟客气啦。”

  然后薛茂就看见陆卓身后关苍阴沉的表情,薛茂当即回过神来:“不、不是……那……”

  薛茂想再说些什么挽回局势,被关苍瞪了一眼,拎起来扔到了一旁。

  陆卓没理会他们的‘打闹’,回身走到穆晏所在的马车前,撩开车帘就见眼前刺来一剑。

  陆卓抬手夹住剑身,举目望去,只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正僵着脸举剑对着自己,怕是把自己当做了来搜查的北蛮士兵。

  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此时已经不知被他藏在了何处。

  有胆量刺出这一剑,倒是让陆卓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也算穆元帅没白生这个儿子。只可惜太没脑子,叫陆卓看不上,不然收来当个徒弟,帮穆元帅好好教教儿子,也算全了这场半友之谊。

  他倒是说别人没脑子,若是此时裴翊在此,只怕要忍不住出声嘲讽:“论起没脑子这事,您陆大侠只怕也不遑多让。”

  不过陆大侠可不觉得自己没脑子,陆大侠此刻还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机灵得很。

  他丢开穆晏指着他的剑,跳进马车,从怀里掏出那副地形图,然后将那幅图塞进了穆晏怀里。

  穆晏目瞪口呆:“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有人肯为这幅图去死,还请小侯爷也为它费费心。”陆卓俯身拍拍穆晏的脸笑道,“当着你爹的面别做怂货。”

  “你!”

  不等穆晏反击,陆卓已经跳下马车,往东边行去。

  关苍拦住他:“你不能走。将……东家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你怎么可以辜负他的信任!”

  “什么重任?他可没跟我说过,若是想让我听话,让他亲自来给跟我说。”

  陆卓耍无赖,瞥了关苍一眼,绕开他继续往前行去。

  关苍气急,化掌为爪向陆卓攻来,想要将陆卓擒住。陆卓侧身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向他笑了笑,而后揉身缠上关苍的手臂,右手顺势着手臂滑了上去,转眼右手做爪,虚虚搭在关苍的咽喉之上。

  “你拦不住我的。”陆卓叹息说道。

  关苍瞪眼望着陆卓,他能感觉到陆卓右手虽是虚虚搭在他的喉咙上,但若陆卓真动手想杀了关苍,关苍绝没有逃命的机会。

  关苍心里也明白自己确实拦不住陆卓,但裴翊的嘱托犹在耳边。

  关苍咬牙说道,做最后的挣扎:“东家让我保护好你。”

  陆卓闻言一愣,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得突然,关苍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竟妄想保护他,不由抬眼怒视着陆卓,整张脸涨得通红。

  陆卓放开关苍,看了马车上撩开车帘的穆晏一眼,意有所指地向关苍说道:“你保护好这位小爷和他爹就够了。”

  关苍闻言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咬着牙根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卓。

  陆卓先抬手让他且安下心去:“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卓老老实实承认,他当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好像扎颜和裴翊都不怎么在意那张地形图。

  看上去扎颜还颇为乐意帮他们将这张地形图送回大郑。

  不过陆卓也不好因此就判定这张地形图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扎颜想借此迷惑他们的视线呢?

  真真假假的,陆卓也弄不清楚。他摇着头感叹着,扔下这队人向东边而去。

  不过想起裴翊想着让别人保护自己,虽说没什么必要,但陆卓心里还是颇为受用。

  裴翊这人平常嘴上也不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不时还要扔出几句嘲讽,将陆卓噎个半死,但总会干那么一件两件的事情,叫陆卓甜到心里。

  陆卓真是喜欢他极了。

  远处正在清理追兵的裴翊,忽的抬起头来望向西边。他身旁的亲兵伍柳见他如此,问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裴翊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怎么感觉到一阵恶寒,那感觉就像是……陆卓在他耳边说着恶心话。

  但想想那人应该还睡在回大郑的路上,裴翊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总不至于是太想他了吧?裴翊歪头想着。可两人才分开半日,裴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黏人。

  战场总是无情的,因想起陆卓而得来的片刻轻松,在下一波追兵到来之时瓦解。

  一路上,凡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追兵……

  裴翊沉下眼眸。

  他们这一路清理了许多追兵,但只有这一波追兵,让他们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因伍柳认出了最前方骑马而来的马闻。

  其余的人都是撤离的暗探,因陆卓的安排,他们基本上不知道大多数暗探的身份,他们同样不知道马闻的身份。

  听到伍柳认出这位平日威风八面的北蛮将军曾经也是自己的同袍,众人难免觉得好笑,心里甚至发出一丝鄙夷:原来是他,难怪!

  若是他,叛变也不足为奇了。

  马闻勒住缰绳,停在几步之外,抬手喝住身后想要上前的北蛮士兵。看着人群中的裴翊,马闻张开嘴巴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翻身下马。

  他向裴翊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向裴翊拱手道:“先锋。”

  裴翊看着面前这位英武的北蛮将军,几乎认不出他曾是自己的手下。

  到此时裴翊才终于意识到,六年真的太久了。六年,足够让一个鲁莽的先锋升至将军,也足够让一个忠心的将士变成叛徒。

  他在游民中招募暗探之时,姜家二哥便不看好此事,二哥说人心有异,何况这两族相交所生之游民,本就非我族类,实在难辨真心。

  但裴翊想并非如此,徐祥亦是游民,卜朋义亦是游民,他身旁这群将士除伍柳外,每一个都是游民出身,他们之中是有人做了背叛之事,但更多的人都坚守住了自己的忠义。

  而如顾清泽,如沈严等人,他们亦是郑人,却也未见他们对塞北有什么真心。

  如此可见,郑人也好,游民也罢,终究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看其个人的选择,而非其身体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

  裴翊看着马闻,摇头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

  人心易变,即便裴翊如何容易轻信他人,也不会天真到真的觉得所有人都能抵挡得住诱惑。

  他在将众人送入北蛮时,就想过有人会背叛,所以才会向他们隐藏其余暗探的身份,就是为了防止一人背叛,就可以将他所有的暗探一网打尽。

  但是他确实没想过马闻会背叛,因为与大部分暗探不同的是,马闻加入裴翊的队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将妻小送到大郑境内安全的地方。

  裴翊向来待兄弟周全,马闻既有所求,他也尽心办到。

  马闻的妻小早就被他接回大郑,安排妥当。

  换句话说,马闻有牵挂在大郑,亦算是有要害被握在裴翊手中。

  裴翊曾以为即便所有人都背叛,马闻亦会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王牌。

  原来终究是他识人不清。

  若是陆卓在此,只怕也要嘲笑他一句:“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的。”

  马闻听到裴翊的话,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向着裴翊嗫喏道:“先锋,王爷说他不愿伤你性命,只要你和徐祥兄弟能留下……”

  旁边的伍柳闻言,忍不住出声嘲讽:“留下徐祥的什么?一条命吗?”

  马闻脸涨得通红,看着伍柳张了张嘴巴,却只能憋出一句:“伍兄弟……”

  他可以对着所有人厚颜无耻,但是却没办法在这两个人面前理直气壮。

  他们两个是除徐祥、卜朋义外唯一知道他暗探身份的人,但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徐祥、卜朋义在北蛮除了交换信息外,其实并不怎么沟通。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真实的人生中都只有裴翊和伍柳两个人,他们曾是他和他以为的归宿之间唯一的桥梁,他对这两人感情比对任何人都真实。

  他们就像他唯一还存活于世的良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徐祥和卜朋义,却没勇气立在这两人面前。

  马闻声音虚弱地向裴翊解释道:“先锋,王爷对你一片痴心,若是你愿意留下向他好好求求情,未必不能救下徐祥兄弟的性命,何必鱼死网破?”

  在他身后又飞来几骑,溅起尘土飞扬,看打扮正是扎颜手下的江湖人。

  原来马闻刚才是在拖延时间。

  伍柳见此暴跳如雷,蹿上前去就想给马闻两巴掌,被马闻错身躲过。

  马闻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伍柳暴怒的视线。

  骑马而来的江湖人士们赶到近前,同时见到裴翊和伍柳二人,众人勒住缰绳,见这二人具是风姿绰约,一时没分清扎颜想要留下的是谁。

  骑马绕着裴翊等人转了一圈,有人嬉笑道:“怪道王爷日思夜想,还真他娘长得勾人,就是不知道王爷想的哪一个?剩下那个留给我成不成。”

  “你怎么知道王爷就想要一个?说不准王爷想两个都收了呢?”

  “哈哈哈也无妨,若是哪日王爷厌了,让我捡个便宜就成。”

  马上的江湖人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塞北的将士听他们出言侮辱裴翊和伍柳,尽皆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看向马上的江湖人。

  忽然只听空气中传来数声破空之响,那群江湖人士所骑的马纷纷扬起蹄子,仰头高声嘶鸣着,想要将马上之人甩下马去。

  见马儿受伤发疯,为求自保那群江湖人士纷纷飞身落到地上,他们手中的缰绳一脱手,马儿立马向各方奔去,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江湖人士们当即向着四周大喊:“是谁无耻偷袭?!”

  “是谁无耻偷袭?!”

  山坡上慢悠悠地晃荡出一个男人,只见他望了一眼山坡下对立的两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满脸无聊地说道:“我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扰你爷爷的清梦,原来不过是群无名之辈。”

  那群江湖人士中领头的人闻言大怒,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跟这男人干上一场,但有眼尖的认出这人是昨夜与国师木哈尔干架的那人。

  当即满脸惊惧地拉住那领头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领头的人听了他的话,震惊地看了山坡那人一眼。

  那人笑了笑,飞身落到塞北将士和那群江湖人士之间,那群江湖人士当即退了三尺,反倒把马闻等人推到了最前面。

  马闻:“……”

  马闻听到那群江湖人士在自己身后小声嘀咕:“打不打?”

  “打个屁?你打得过吗?”

  “国师打得过。”“国师来了吗?”

  “老头子也打得过。”“打得过有什么用?老头子昨晚就说了,不会跟他动手。”

  “那打不打?”“不打,老子是来求财的,不是来送命的!死就算了,到时候心肝还要被拿去练功,太惨了!”

  “那我数一二三,我们跑?”“数什么一二三?直接跑!”

  马闻:“……”

  马闻回头果然见那群人已经跑了,当即在心中大骂:他娘的!这群人平日个个吹自己天下无敌,结果今日真的见到高手,溜得比谁都快!

  不过看见他们真的跑了,马闻心里倒是松口气。

  他本就无心抓裴翊,不过碍于扎颜命令,不敢违抗。如今来个高手,马闻正好可以用他当做借口,放走裴翊等人。

  如此,也算全了这份情义,从此大家便两不相欠吧。

  马闻最后再看了裴翊等人一眼,转身命令手下士兵退去,自己也跟在他们之中往回跑。还没跑上几步,马闻忽然感觉肩上一沉,整个人被压得跪倒在地。

  他回头,见到那山坡上的高手,就站在他身后,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上。见他回头,那高手俯身凑近马闻,笑道:“做了亏心事还想着能跑?做什么美梦呢?”

  他明明面带微笑,但马闻却觉得自己的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陆卓抬头,看向对面那群举刀对着自己的士兵,满脸认真地问道:“留下他的命,或者留下你们的命,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那群士兵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陆卓无奈,拍拍马闻的肩膀,向他说道:“你这群兄弟真够没义气的,看来只能你自己来了。”

  马闻抖如筛糠。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叛变就是为了求生,怎会甘心死在此处。

  伍柳和其余的将士走过来,围住了他二人,马闻当即向他们磕头求饶。

  众人鄙夷地看着他,眼中再无知道有人叛变时的痛心疾首,他们从心里明白,这人本来跟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陆卓放手将人留给他们处置,抬步走向裴翊。裴翊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用下巴向他示意着刚才那群江湖人站的位置,疑惑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陆卓得意地向他笑起来:“因为我很厉害。”

  裴翊白了他一眼,问起:“你怎么会来这里?穆晏他们呢?”

  “他们应该还在回大郑的路上,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见陆卓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神情真挚,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讲。裴翊忽的有些紧张,咬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什……什么问题?”

  问完抬眸看见身后塞北将士,裴翊当即又觉得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好像不大合适,刚想开口制止陆卓,就听陆卓开口说道:“你昨晚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裴翊:“……”

  陆卓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瞟着裴翊的脸,陆卓哼哼唧唧地说道:“挺有本事的啊,现在就舍得给我下迷药,以后是不是得直接给我下毒了?”

  裴翊:“……”

  裴翊现在可能有点后悔,昨晚没直接把这人毒死。

  他咬着嘴唇有些心虚,偏头思索了片刻,抬手抚上陆卓的胸膛,担忧问道:“你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待陆卓回答,他又垂下眼眸,望着两人鞋尖,轻声说道:“你要怪我便怪我吧,我只是不愿你再为我奔波。你这些时日为我受了一身的伤,若是再让你为我劳心劳力,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可如何是好?”

  他这突如其来的柔情,一下叫陆卓不知所措起来。

  陆卓也是没搞明白,怎么你给我下药,你还委屈上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手揽上裴翊的肩膀,把他揽在怀中温声哄了起来。哄着哄着陆卓觉得这流程有点不对,不是说好了这次是裴翊的错,要让陆卓捞点便宜回来吗?

  怎么搞了半天,伏低做小的那个还是陆卓?陆卓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要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夫纲还怎么振?

  陆卓下定决心,要用这回的事给裴翊一点教训尝尝,当即沉下脸去。

  “你又给我下套。”陆卓不悦。

  裴翊见他真的冷脸,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翊问他:“你还要生气多久?”

  “我没生气。”陆卓哼哼几声。裴翊暗地里白了他一眼,无奈地开口说道:“那你先放开我。”

  陆卓这才发现裴翊还被自己揽在怀里,当即扔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还以为裴翊也要跟自己刚才一样,主动搂上来温声软语地哄着自己。

  结果他一放手,裴翊就抬手拍了拍刚才陆卓搂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伍柳等人的方向走去。

  被他留在身后的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真的有点生气了。

  裴翊走过人群,看见被围在最中心的伍柳和马闻,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正面向着对方,伍柳的长刀已经插进马闻的身体。

  见裴翊走来,伍柳缓缓从马闻的身体抽出刀,马闻发出刺耳的痛呼瘫倒在地。

  裴翊站到马闻面前,马闻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裴翊的袍角,在裴翊的袍角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他声音凄惨地向着裴翊唤道:“先锋救我!”

  裴翊没有理会他的呼救,伸手从伍柳手中接过长刀,举刀半蹲在马闻身前。

  这是塞北军的规矩,若是敌人便要在离去前砍下他的头颅。

  马闻见长刀在侧,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忙放开裴翊的袍角,挣扎着往离裴翊远一些的方向爬去。

  裴翊追上他,马闻哭着向他求饶。裴翊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俯身举刀向他而去,抬手割下了他头顶的发髻。

  这是塞北暗探的规矩。

  因在北地不能暴露身份,同袍惨死暗探也不能为其敛骨,只能割去死者的一缕发丝,等到归乡之时,再交给死者的家人。

  马闻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颈上应来的剧痛,反而蓦地觉得头上一松,头发披散在脸上。马闻怔然抬头,见裴翊拿着自己的发髻站在一旁,伸手扯下刚才被他印下掌纹的那一块袍角,将那发髻包裹起来。

  裴翊将包裹着的发髻放到怀中,淡淡向马闻说道:“我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的家人。”

  伍柳亦走到马闻身边,冷冷地说了句:“你既已身死,你的事便不会殃及你的家人。”

  然后抬步离去。

  马闻捂着伤口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泣不成声,他嘴里呛出大块血沫,断断续续地向着裴翊哭道:“先锋我在北地听到你、你升任将、咳咳咳将军,我心里、我心里其实特别为你高、高兴咳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俯身趴倒在地面上,呕出大口的血水。

  恍惚间,他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哼着歌谣,既像是北地俗语歌,又像是大郑童谣。

  或许是他在大郑的妻子,在哼着歌谣哄他们的孩子睡觉。

  她也是游民出身,既说不好北蛮胡语,也说不好大郑官话,哼出来的歌总是南腔北调的,叫人笑话。

  就像他们的一生,他们既做不了一个北蛮人,也做不好一个大郑人。

  他们永远都是在路上颠沛流离的游民。

  马闻笑了起来,又想起卜朋义和徐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从徐祥被抓,从卜朋义被害,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他没办法,他暴露了,若不供出徐祥和卜朋义,死的就是他。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回不了头。

  只有下辈子了,马闻向上天祈祷,下辈子别再让他做错事了。

  裴翊就站在原地,一直到马闻完全失去呼吸声后,才转身离去,全程表情没有过一点波动,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但陆卓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面容冷硬的裴翊,却忽然前所未有地能共感到裴翊的悲伤。

  他看着裴翊,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一颗很柔软的心。

  这人天生适合战场,可以冷静地做一个杀伐决断的主将,但他未必快乐。

  陆卓迎向裴翊,脸上的表情比起刚才的生气,更多了一份柔情。

  裴翊抬眸看见陆卓眼中闪过的心疼,身子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得寸进尺,小声问道:“你原谅我了?”

  “我还是在生气。”陆卓反驳。

  裴翊闻言向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心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没生气吗。裴翊也就是现在因为昨天给陆卓下药有些心虚,不然立马能给陆卓翻两个大白眼。

  陆卓抬手将裴翊纳入怀中,在他鬓发边蹭了蹭,轻声说道:“但是生气不妨碍我想抱着你。”

  裴翊愕然,抬头看着对面的塞北将士们,众人已经移开视线,望天望地就是不往他们俩这边看,将这一隅留给了他们。

  裴翊低头笑了笑,将额头靠在陆卓的肩膀,终于放任自己在战场上休息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