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发足狂奔,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再听不到任何人声后,才停下来确认后面有没有追兵。

  见无人追来, 裴翊喘着粗气靠在一棵大树上, 只觉肺部已经被狂风撕裂,他吞了吞口水,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往来处又看了一眼。

  陆卓还没有追上来。

  他努力去忽视心中的担忧,抬手摸上怀中的坛子,手掌无力在坛身之上摸了摸。

  闭上眼眸, 裴翊仰起头呼吸着山间冰冷的空气,默默向自己说道:至少把他带回来了。

  半晌,裴翊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转身踏入山林。

  林中枯枝腐虫遍地, 裴翊的脚步落在地上‘咔咔’作响,在黑暗中他能感觉自己踩碎了很多东西, 但因无明火照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踩碎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当年穆元帅率领的大军就是在这附近与北蛮兵作战。

  数万大郑将士亡于此处。遍地尸骸, 无人敛骨。

  强忍心里的悲切,裴翊推开拦在身前的树枝蹿出林子, 眼前顿时映入一轮圆月。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清林外原来是一处断崖,再往前已经没有去路。

  裴翊再度往身后看了一眼, 对着断崖深吸了一口气。

  他脱下外袍,先将怀里的坛子裹了起来绑在身上, 然后几步走到断崖边缘, 甚至不曾犹豫片刻, 就直接跳了下去。

  后面跟着他的人全都傻了眼,跑到崖边时,只看到崖下黑漆漆的一片,连裴翊的影子也没瞧见一个。

  几人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

  “这怎么就跳、跳下去了?”

  “他、他不会是发现了我们跟在后面,觉得逃不了,才、才跳崖的吧?”

  “不会吧,这可怎么跟王爷交代!”

  几人急得焦头烂额,互相指责,一会儿说是有人脚步太重了,被裴翊听到,一会儿说是有人身上太臭了,被裴翊闻到。

  总之都是对方的责任才导致裴翊无缘无故跳了崖。

  只有一人没有参与这场甩锅大会,反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崖下,迟疑了半晌慢吞吞地说道:“会不会是下面有机关?”

  众人的指责停了下来,目光再次齐齐投向崖下,有人提议:“要不跳下去看看?”

  “谁去?”

  没人吭声。

  断崖四下无着,这黑天摸地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粉身碎骨,谁也不想自己去当那个冤大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犹豫道:“留个人守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向王爷禀报,明日准备好东西再下去看看。”

  也只有这个办法,众人点头同意,因谁都不愿意留下,最后只能抽签决定,被抽中那人看着几人离去,不情愿地向断崖下踢了个颗石子,骂咧咧道:“真晦气!”

  石子从裴翊身旁滑过,裴翊低头看了看崖下,一眼望不到底,确实叫人害怕。

  裴翊此时正窝在崖边横生出来的树杈中,听到崖上徘徊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又停下,传来捡拾柴火的声音,裴翊猜测留下人换了个离崖边较远,挡风的地方生火取暖。

  裴翊又听了听,确定那人没其他动静后,伸手在树杈上摸了片刻,摸出根粗壮的树藤。

  伸手固定好包裹起来的坛子,裴翊慢慢顺着树藤滑了下去。到树藤底部时,裴翊停下动作,伸手在黑暗中摩挲,摸到大片树藤,他将树藤拨开,见到里面的隐隐火光。

  原来这树藤之后别有洞天,居然还藏着一个山洞。山洞之中燃着火堆,四周坐立着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个蓬头垢面的锦衣少年靠在石头上,坐在火堆发呆,可不就是小侯爷穆晏。

  裴翊见他面颊凹陷,瘦了不少,看来这阵子是吃了不少的苦,但裴翊此刻没工夫再去管他,他拨开树藤走了进去。

  众人见他来了,忙迎上前来向他行礼。

  “将军!”“先锋!”“先锋!”

  此地这次除了跟他一起出关几个手下,大部分都是他在七年前那场大战后,安插进北蛮的暗探,那时他还任着塞北军的先锋,所以大部分都还他叫做先锋。

  裴翊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徐祥怎么样?”

  他边将身上的包裹的坛子解下,边低头去看那个卧倒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

  他的亲兵伍柳上前帮助他解着身上的包裹,便低声说道:“果然如将军所料,扎颜就是吊着徐祥最后一口气,好留着他来钓其他我们安插在塞北的暗探来。”

  “所有人都撤离了吗?”裴翊半跪在徐祥身边,见他果然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伍柳低声回答:“差了两个。”

  差了两个,出卖徐祥那一个就在这两人之中。

  “少了谁和谁?”

  “……马闻和卜朋义。”

  裴翊闭上眼眸:“是马闻。”

  马闻。也只能是马闻了。为防背叛,裴翊安插在北蛮军中的暗探都是独立成线,每三人连成一线,众人除了自己的上家下家,都不知道其他暗探的身份。

  卜朋义,马闻,徐祥。马闻便是中间那一节,若是这三人同时被发现,那背叛的只能是马闻了。

  听到马闻的名字,一直昏迷的徐祥忽然挣扎起来。为了防止他伤口崩裂,伤势更重,伍柳急急将手中的包裹塞给另外的兄弟,和裴翊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眼见徐祥睁开双眼,目眦欲裂地瞪着洞顶的岩石,似有无尽的愤怒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伍柳低头向他许诺:“徐兄弟,我一定亲手杀了马闻那畜生为你和卜兄弟报仇。”

  除裴翊外,伍柳是唯一知道他们所有身份的人,当年也是他陪着裴翊亲自将这批暗探安插进塞北,对他们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此时见徐祥遭此大难,伍柳亦感同身受。

  徐祥听见伍柳的话平静下来,好似了却平生心愿,连呼吸都渐渐衰弱下来。眼见徐祥就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裴翊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药瓶,俯身到徐祥身边。

  这药瓶正是当年陆卓留下的那一个,也是裴翊在京城曾用过的那一个。

  当年陆卓留下这药瓶时,曾告诉过裴翊,这药是他师父一生心血的凝结。其中瓶中的药粉是治外伤的良药,而瓶塞中藏着的药丸则是保命的金丹,即便是阎王三更要勾你的魂,这药也能把你留到五更。

  裴翊捏碎瓶塞,果然从其中找到一个小小的药丸,忙抬起徐祥的下巴喂了进去。

  伍柳见了,忙伸手前来制止:“将军不可……”

  他虽不愿见徐祥身死,但他久在裴翊身边,如何不知这药是塞北客所赠。

  当年裴翊在生死边缘,塞北客托人送来灵药,令裴翊起死回生。

  伍柳数日听闻塞北客已经亡在均州,若此时裴翊将这药丸用了,日后再遇当年的险况,他们要去哪里再找一个会送来灵药的塞北客?

  裴翊抬手制止他的话,沉声说道:“救人要紧。”

  得如此重义的将军,是他们三生有幸。热流从伍柳眼眶涌出,伍柳忙低头用袖子擦去。

  那边拿着坛子的兄弟拆开了包裹着在坛子外层的衣服,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颤声问道,两行热泪从眼眶滑落下来。

  包裹在外层的北蛮兵的衣服从坛子上滑落,山洞中的塞北军将士静默下来,众人的视线齐齐盯在那个坛子上,一股浓重的情绪从山洞顶端向众人压下。

  连在火堆旁发呆的穆晏此时亦被这种情绪影响,感觉到些许不对。

  他抬头向众人望去,却见这群人那群人凝视一个灰扑扑的坛子,那坛子上面竟还生了青苔,看上去年岁久远,破旧得很,却被这群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穆晏嫌弃地皱起眉头,觉得裴翊这群手下的人真是有毛病。

  他看着这群奇怪的人,将那坛子放到了一处平坦的高地上,然后齐齐向那坛子跪下,连带原本守在受伤的徐祥身边的裴翊和伍柳都走过来,跪倒在那坛子前。

  “那是什么?”

  穆晏听到有谁声音沙哑地在发问,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步子走到那坛子前。

  山洞顶上滴下一滴岩水,滴在他的鼻子上,冰冷彻骨。

  穆晏浑身打了个激灵,蓦地扑上前去,抱着坛子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怎么会在一个坛子里?那么多人在欺负他!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欺负你的儿子!

  此情此景,即便穆晏向来是个讨厌鬼,也难叫人不动容。

  家中有妻儿老小的兄弟,见了更是伤情,不忍多看,纷纷偏过头去。

  今夜众人疲于奔命,此刻都十分劳累,穆晏哭了一阵,最后竟抱着坛子累倒过去。

  伍柳让众人歇整一会儿,将裴翊引到离众人稍远一些的洞口,两人继续谈事。裴翊向伍柳问起:“卜朋义现在如何?”

  伍柳没说话,只是给了裴翊一个悲伤的眼神,裴翊握紧拳头。

  他终有一日会杀了扎颜。

  两人都为卜朋义静思了片刻,伍柳方才问起:“将军,我们该何时出发?”

  若按他们的计划,此时就该出发,只是徐祥的伤恐怕经不起颠簸。

  但若此时不走,扎颜的人不知何时会折返,他们绝不会让裴翊等人带回一个活着的徐祥。

  裴翊咬紧牙关:“再等一等。”

  陆卓还没赶上来。他已经将陆卓一个人留在了北蛮军营,难道还要将他一个人留在关外?

  伍柳疑惑问道:“将军,我们要等什么?”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出现在洞外。

  伍柳猛地警惕起来,众人已在此处,外面会是谁?

  裴翊却在呼吸声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眸子猛地一缩,如离弦之箭向洞口冲去。

  跑到洞口时,正撞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扒开的树藤费力地钻了进来。

  裴翊止住脚步,双目微痛地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甚至不敢上前扶他。

  那人抬头看见裴翊,踉跄着站了起来,懒散地笑道:“我就说断崖之下怎会有如此奇洞,原来是仙人洞府。”

  这种时候还要贫嘴贫舌,除了陆卓还会是谁?

  见裴翊直直盯着自己身上的血痕,陆卓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咧嘴说道:“别人的血。”

  话音刚落,裴翊便上前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肩上闷声向他说道:“对不起。”

  陆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裴翊,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抬头就看见满山洞盯着自己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陆卓尴尬地抬手向着众人挥了挥。

  裴翊从他怀中抽身,陆卓看见他眼眶微红,也顾不上有其他人在场,心疼得抬手抚了抚裴翊的脸,柔声说道:“你身上好凉。”

  裴翊向他摇头:“是人心太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管是存稿还是修过的正文,塞北这一段都是我最喜欢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