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时隔多年, 再想起当日杨傲凄惨的情形,都会叫陆卓心生不忍。

  陆卓不敢想,他那位傲气的朋友, 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地里忍受着那种静静等死的感觉?

  陆卓了解杨傲的性情, 他相信若当时杨傲还能活动,他绝不会愿意活到陆卓来救他的那一刻,接受来自他的对手的怜悯。

  那一刻, 对此事的所有怀疑都陆卓抛到脑后,燃烧在他心中的只有滔天的怒火。

  他将杨傲带给了如意楼前来接应的人,便只身回到雁荡山上去找燕云飞, 誓要为好友讨个公道,却没注意到如意楼沿途对各处机关都标注了记号。

  然后就是如意楼和正道庄杀上雁荡山,整个山寨血流成河, 而山寨除了各路机关外唯一的庇佑燕云飞此时正被陆卓缠住。

  两人在雁荡山后山山崖之上, 斗得天地失色。

  想起往事,陆卓也只能叹息:“我那时太年轻, 太冲动, 愤怒遮蔽了我的眼睛,叫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我那时只想与燕云飞打上一场,杀了他, 或者叫他杀我,只有我们两个死上一个, 这事才算了结。”

  他怨自己轻信燕云飞,所以没有在上山的第一时间救出好友;他怨燕云飞做出这番义薄云天的假象欺骗于他;他怨……即便到此时, 见杨傲身受重伤, 被困在雁荡山的地牢之中, 他仍然想要相信此事与燕云飞无关。

  陆卓慢慢将这些往事向裴翊道来,即便说到情绪激动仍然面容平静,只不过偶尔有一两声叹息。

  正说起与燕云飞决斗之时,他才惊觉燕云飞武功之高,他完全比不过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陆卓一惊,疑惑望向裴翊。

  却原来是裴翊伸手在他脸上抚过,动作轻柔像是在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其实此刻的陆卓并没有流泪,但裴翊的力道是那么的轻,好像怕重一些就会将陆卓揉碎。

  借着隐约的月光,陆卓看清裴翊眼里的怜惜。

  他是在替七年前的陆卓拭去脸上的泪水。

  陆卓再也无法故作平静,他抬手握住裴翊的手,一把将裴翊搂入怀中,在他肩头哽咽道:“我杀了他,我根本就打不过他,但是我却杀了他!他认出了我,在最后一刻收掌了,但是我却没有收剑。那一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脉,神仙难救。谁敢相信?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燕云飞竟然死在一个远远不如他的小子手里。”

  再也没有比这更能羞辱一个武林中人的事了。

  陆卓仍记得长剑刺入燕云飞心脉时,他震惊地瞪着眼前收掌的人,不敢相信竟有人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而燕云飞只是低头看了胸前的长剑一眼,而后仰天大笑,向陆卓说道。

  “三弟,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日会赢过我的!”

  仿佛生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件小事。

  他是真正的豪杰,在他面前陆卓只觉得自己小若一粒尘烟。

  不远处王飞虎急步向这边赶来,立在山巅上的两人同时看见他的身影。

  燕云飞知自家二弟功夫差得很,等他死后,若陆卓要动手杀王飞虎,只怕王飞虎还撑不过两个来回,就要被陆卓毙于剑下,便开口求陆卓饶王飞虎一命。

  “我也知他心术不正,但有我看着,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但想到自己死后再没有人可以看着王飞虎,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燕云飞顿了顿,改口道:“若他日后真的做出什么恶事,你要杀他我绝无异议,但是今日……杨少侠之事确实事出有因,我回山以后才知此事,已经叫他放人,只是他念着山下无辜被伤的表弟心里有怨气,不愿从命,便暗自扣下了杨少侠。这事在雁荡山发生,我却没有察觉,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铸下的大错。”

  “今日如意楼与雁荡山之争便以我的死来作终结吧。”

  说罢他推开陆卓,鲜血从心头喷溅出来,汹涌炽热,灼伤了陆卓的脸庞。

  陆卓呆滞地看着倒地的燕云飞,已经奔到近前的王飞虎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上,搂起燕云飞已经绵软的身子,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燕云飞没有回应他一声。

  燕云飞已经死了。

  陆卓闭上眼眸,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再睁眼对上王飞虎怨毒的眼神,地牢里凄惨的杨傲同时浮现在陆卓眼前。

  怒气上涌,陆卓恨不得当即举剑杀了眼前这人,但又想起燕云飞临死前的苦苦哀求。陆卓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中之剑,转身颓然地下了山。

  如燕云飞所愿,将此事终结在他的死亡之上。

  可惜如意楼和正道庄却不是这样想的。

  陆卓与燕云飞对战这一夜,他们已经带人上山将雁荡山打得元气大伤,那之后雁荡山也只是借着昔日的威名苦苦支撑着,谁知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雁荡山。

  在燕云飞葬礼之日,趁着雁荡山忙于葬礼之时,他们又重新打上了雁荡山。雁荡山被打得措手不及,也无力反抗,只能四散奔离。

  听说连燕云飞的尸骨也被人从棺木里翻了出来,被他们随意地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再后来如意楼和正道庄的人想做做样子重新为燕云飞的收敛尸骨下葬时,才发现燕云飞的尸骨已经不知去向。

  这故事才讲到一半却已经耗尽了陆卓的心力,他垂在裴翊的肩头沉默了半晌,方继续说道:“我下山后,因与燕云飞一战亦受了重伤,便与杨傲一起回了如意楼养伤,我知杨傲心高气傲,若让我见到他虚弱养伤的模样,只怕他宁愿立即去死,是以养伤期间我都没有去见过杨傲,再听到他的消息,是杨纯来告诉我,他的兄长杨傲因为不能接受武功尽废的事实,已经在日前羞愤自杀的消息。”

  察觉到裴翊长久的沉默,陆卓在说起此事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受了骗,杨傲这小子是跑到这红安寺来做和尚来了,却是他那个黑心眼的弟弟杨纯故意骗我,想借我对杨傲的愧疚之情,留我在如意楼做苦工。”

  裴翊还是不说话,陆卓抚了抚他的身子,心中有些担忧,正想要抽身查看他的情况,就听到裴翊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塞北?”

  痛失挚友,错杀义兄。他知道陆卓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但在终于知晓七年前的陆卓遭受了哪些痛苦的此刻,他只想问陆卓为什么不回塞北?

  为什么不回塞北,让裴翊陪他一起度过那些痛苦的日子。

  他们该在一起的,就像当年陆卓在战场上捡回裴翊后,一直陪在裴翊身边时的那样,他会陪在陆卓身边,陪他一起度过那些陆卓感到阴郁、凄苦、自我怀疑的时光。

  这是他亏欠陆卓的,是他该偿还的,也是他甘之如饴的。

  自七年前从猛虎关回大郑后,陆卓再没听过裴翊的话语中有过如此浓重的悲伤。

  他分开两人,凝神注视着裴翊,庆幸的是小将军脸上并没有泪痕,只是眼眶微红——他是在为自己不能与陆卓共度痛苦而自责。

  “不是说了吗?我被留下打苦工了。”陆卓玩笑似的笑了笑,两手抚上裴翊的脸,拇指在他的脸庞上抚弄着,裴翊并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房间沉寂下来,许久陆卓才深吸了口气,认真说道:“说实话,我不敢回去,我怕我太舍不得你。”

  就像现在一样,只是在京城短短相处了一段时间,陆卓就像丢了魂一样,再也不想离开裴翊,一路巴巴地赶了过来。

  若是七年前让他回了塞北,他怎么能再去安心帮如意楼做事。

  “只是因为这个?”裴翊不信。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你还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陆卓无奈,还是坦然相告,“我前些年在帮如意楼做事的时候,杀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练邪功的老头子,杀了他本无甚大事,谁知他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老婆,现在满江湖追杀我。她武功很高,我几次同她交手都是靠耍小聪明才死里逃生,我怕连累你才不敢回去。”

  “所以你在均州才要假死。”

  裴翊明白过来,也想起了那日听到陆卓被细雨楼楼主所杀之时,那群江湖人还讲过有一个‘老婆子’挖了陆卓的墓还一掌把他的头骨击碎的消息。

  他这几年在江湖上找过陆卓的消息,也早知陆卓有这个仇家,只是不知陆卓如此忌惮她,看来这位‘老婆子’本事真的不小。

  陆卓点头:“那位老人家找了我几年,我心里觉得日日躲躲闪闪也不是个事,原想着杨纯那边的事了结,便亲自去找她做个了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十有八九是要被杀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杀得了旁人也早料到有一日会被他人所杀,只是……”

  “只是见到了你,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人间精彩,他都能舍下,却唯独舍不下一个裴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