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明真的想要陆卓挑断手筋, 再也不能用剑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想用陆卓来向世人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冯漠那样偏激, 能因为别人的人一个要求, 便毫不犹豫地毁了自己的剑客之路。

  他望着重伤的陆卓,吐出他的要求,想要看着这年轻人如当年的他一样挣扎犹豫。

  犹豫才是常态, 但犹豫也无损真心。

  陆卓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从七岁开始练剑,至今二十一载有余, 他的剑比任何一个人陪伴他的时间都长,他也曾因江湖纷争选择过放下它,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也拿不起它。

  他确实想过退隐江湖回到裴翊身边, 但是……他从没想过这意味着放弃他的剑。

  想到这里陆卓自嘲一笑, 心道这退隐可退得真够不真心的,若是让裴翊知道, 只怕都要撇嘴嫌弃:“不想做的事就别做, 别弄得像我逼迫你一样。”

  想起在飞虎山上和裴翊的争执,陆卓眼里闪过一丝愁绪, 他真想让裴翊明白他想留在裴翊身边。

  他会留在裴翊身边。

  有了这个念头,陆卓仿似疯魔一般, 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已经裂开一半的铁剑,向着右手手腕而去。

  这举动与其说是在服从赵元明, 不如说是向裴翊证明。

  证明他退隐江湖的决心。

  若是让裴翊知道,只怕会大骂他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早就疯了, 自京城与裴翊重遇的那一刻起他就疯癫成魔, 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裴从羽。

  他从前潇洒江湖的时候,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栽在一个情字上。

  陆卓脑海闪过许多想法,令他觉得自己只怕犹豫了许久,但实际在赵元明看来不过刹那间的事情——他才刚刚提出了他的要求,那年轻人只怔了一怔便举起了他的剑,向手腕划去。

  一如当年的冯漠。

  幸而比起当年的天峰道人,一直留意着陆卓的动作的赵元明反应要快上不少——也是得益于陆卓受伤,挥剑的速度比起当年的冯漠要慢得多。

  赵元明挥掌打落陆卓手中的剑。

  陆卓错愕望向赵元明,那名满天下的细雨楼楼主,此时却佝偻着身子扶着楼梯的栏杆,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原来终究……”

  赵元明大笑出声,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来终究是他不够爱许雁芙。

  想起当日逸仙楼上,赵元明最后那衰颓的模样,陆卓也是唏嘘不已,不过他最终还是没同裴翊提起,赵元明最后的那个试探。

  大抵有些人就是这样,做某件事的时候心里有几万个念头想着,我要向谁谁谁证明什么,但是真让他到了本人面前,给他机会去表白心迹时,他又怂了。

  陆卓只跟裴翊说了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一个痴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

  陆卓一向为冯漠和许雁芙的这个故事所感动。他将这故事讲给裴翊听,未尝没有一点想与裴翊分享这份感动的意思,却没想到裴翊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裴翊觉得若许雁芙不爱冯漠,只是感动于冯漠的付出,便不该和冯漠在一起,这样只会让他们两个人都陷入痛苦中。

  陆卓不赞同他的想法,摇头反驳道:“我不认为只是感动,或许许姑娘从前不爱冯大侠,但我想当她看到冯大侠毫不犹豫为她废了自己一只手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对这个男人产生不一样的感情,有时候很多故事只是差一个开始而已,他们只是给了彼此一个新的开始。”

  见裴翊似乎陷入思索中,他扬眉问道:“那你呢?”

  “我?”裴翊不解。

  陆卓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随后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装作不在意地说道:“若有人能毫不犹豫地为你,放弃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你会不会爱上他?”

  陆卓拿眼角瞥着裴翊的表情,见他似乎不解陆卓为什么会这样问,却仍旧拧眉沉思着,片刻后摇头向陆卓答道:“不会。”

  陆卓早有所料地点了点头,裴翊本来就不赞成陆卓那套因感动而产生爱意的说法,说‘不会’也是正常。

  陆卓此时忽然有些庆幸没把逸仙楼的事拿出来向裴翊邀功,不然只怕感动邀不到,还要招来一顿嘲讽。

  他挠着眉毛,摇了摇酒葫芦还想再来上一口,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从他手里拿过酒葫芦。

  陆卓挑眉望去,裴翊站在他身旁低头把酒葫芦给他塞上了,同时咕哝道:“胸口有个大窟窿还不少喝点酒,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裴翊把酒葫芦递给陆卓,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再感动我也不会动心,因为我早就有了意中人。”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平淡又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又像是在说一件自古就不变的真理。

  “何况……”裴翊思索着说道,“若有人愿意为了我,放弃他最重要的东西,那他最重要的东西不就变成了我?那他是要……为了我放弃我?听着有点奇怪。”

  “……你说得对,确实挺怪的。”

  陆卓愣愣地接过酒葫芦,看着裴翊继续回去给马擦身,痴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裴翊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再次愣住。

  良久,陆卓忽然笑了起来,转头望向远方,扬着嘴角还想再大饮一口,刚刚举起酒葫芦却又接到旁边裴翊不赞同的视线一枚,陆卓只得无奈地放下酒葫芦,回给裴翊一个鬼脸,但唇边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他此刻再也不觉得退出江湖有什么遗憾了,他想去他娘的江湖,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子应得的!

  虽然两人没可能有孩子,但以陆卓博爱的心,他不介意把塞北军中缠着裴翊的那群小崽子当儿子——虽然那群小崽子可能不愿意,但是很明显他们的意见并不在陆卓的考虑范围内。

  旁边的裴翊看到他的笑脸,嫌弃道:“没事在那里偷乐什么?”

  陆总没说只是继续笑着,裴翊看着他的笑容,半晌也跟着低头笑了起来。两人同时陷入自陆卓七年前离开塞北后,便再未有过的轻松温暖之中。

  笑着笑着陆卓突然有些鼻酸,当年他怎么会舍得放下裴翊七年不理?这七年裴翊又是抱着什么样想法去思考陆卓的离去?

  他明白陆卓知道了他的心意,但陆卓却又在知道他的心意的第一时间离开了塞北再不回来。

  他是否把这看作是一种拒绝?他又是怎么用七年的时间接受了陆卓的拒绝,还敢再次将自己的心意献给这个伤害过他的混蛋?

  陆卓再次看向裴翊,他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年轻却那么的坚定,比陆卓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为坚定。

  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坚定地爱着你,你又怎么会忍心不回应他?

  察觉到陆卓的视线,裴翊狐疑道:“你又怎么了?”

  陆卓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你。”

  “……哦。”

  裴翊点了点头,两人再度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中,直到大步走进后院的姜二急急唤了他们两声,才打破这阵沉默。

  姜二是为了穆晏来的。

  这位小侯爷自飞虎山下来以后就闷闷不乐,裴翊几人虽有察觉却没工夫开导他,再加上原先路上还有杀手埋伏着,几人也担忧他的安全,便将他留在了店河城,又向京城去了信,请穆家来接穆晏回京。

  原以为这也算遂了这位小侯爷的心愿,谁知今日姜二收到了店河城送来的信,说是穆晏又不见了。

  裴翊拿过姜二手中的信,将两张信纸快速看了一遍,手指直接气得发抖,厉声说道:“太胡闹了。”

  陆卓从他手里拿过信纸,浏览过后发现这是两封信。一封是店河城的知县来信说穆晏不见了,恐怕是来寻裴翊他们来了,请裴翊等人留心;一封是穆晏给穆家人的留书,说是他要去塞北参军,不在塞北闯出个名头,绝不回京城。

  “这小侯爷可真够有意思的。”陆卓看着信纸笑了一声。

  裴翊瞪他:“你还夸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三脚猫功夫还当自己是武功高手,既不懂江湖世故,又傲气凌人,现在独自上路去塞北,出了事可怎么办?”

  陆卓听了他对穆晏的形容,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

  裴翊抿紧嘴唇,给了他一个凌厉的视线。

  “玩笑话,别生气。”陆卓笑了笑,“只是你也不必这样担心,这位小侯爷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你还担心他走丢了不成。”

  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啦。陆卓十七岁已经因为力挫西域三怪在江湖上大出风头,开始被人叫做大侠。裴翊十七岁已经能独自领兵出战,在战场死去活来过不知多少回。

  “难道他走丢的次数还少吗?”裴翊嘟囔道,又向姜二问起店河城那边可有穆晏的其他的消息。

  “若是有,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了。”姜二摇头,着急地向裴翊问道,“将军,现在可如何是好?”

  穆晏若是寻常的十七岁少年,他们或许还不会这样着急。但偏偏他们都知道这位小爷是个不省事的,比起裴翊还爱往麻烦堆里凑,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让他独自去塞北,路上不出事才怪。

  陆卓闻言道:“你们也不必太小瞧他,说不准人家就自个儿平平安安地到了塞北呢。”

  裴翊则是不服道:“我什么时候爱往麻烦堆里凑了?”

  陆卓大笑道:“我倒是觉得二哥这评价十分中肯。”

  裴翊继续瞪他。

  姜二无心看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打断他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陆卓宽慰姜二一阵,让姜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是不再担忧,只是他也认同陆卓的说法,若是这段独行能让这位小侯爷吃点苦头,长点教训,或许不是件坏事。

  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就放手不管,既然穆晏是往塞北去,裴翊决定今日就出发,找来宋三商议几人分开上路,沿路去寻穆晏,免得这位小侯爷在路上真惹出什么事来,没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到兵分几路时,裴翊顿了顿,抬头去看靠在墙边无所事事的陆卓,犹豫问道:“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陆卓摇头:“我对找人没兴趣,你可别把我算进去。我今日也要走,去红安寺……见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算是隐喻吧,陆哥和小裴同时把自己当做了故事里的人。

  小裴认为自己是冯漠,是自己的痴心感动了陆雁芙,换来陆哥的回应,他觉得这感动换来的感情不会长久,但他又想要,纠结中。

  陆哥觉得自己是冯漠,用退出江湖给自己和裴雁芙换来一个新的开始,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

  但是他们两个都忽视了一个重点——这始终是别人的故事。